第11节第十章
第十章
卯生拎着谷子回家,气喘吁吁地向母亲汇报了粮仓内的情况。
秀章听后居然不感惊奇,仿佛她能掐会算,早已知道了什么似的。她看看卯生,语气肯定地说:
“芶步文配有粮仓的钥匙。”
“配钥匙?可是,封条还是没有动呀。”卯生说。
秀章没有解释什么。她起身从厨房取岀半碗浆糊——这浆糊与楚天日常用的一模一样,状如稠米汤水似的——又将楚天常备用的白纸封条拿岀两张。然后她亲自动手,在火炉旁边旳门页上,刷上均匀的浆糊,再如楚天一样,很认真地贴上没有字的封条。最后她转身对卯生说:
“等会儿,你来,轻轻揭封条,看它破还是不破。”
卯生恍然大悟般地“噢”了-声。但他仍有担心地说:“纸是湿的,怕会揭破吧?”
秀章微微一笑道:“我想,要恰到好时才能动手。过早过晚,都会破。待会儿,我说揭时你才揭,看破不。”
卯生无限崇拜地对母亲点点头。他心急如火、跃跃欲试地等了好久,直到他第三次请示时,母亲才笑道:
“慢慢的,轻一点。”。
卯生如得将令,扑上去-伸手,又缩回来,直到心跳平静些时,才慢慢地去揭。
-揭——啊,太容易了!只要轻轻捻起纸端的两只角,揭起来如同剥苎麻皮-样利落。
卯生-阵高兴,举一反三,手舞足蹈般地大叫道:“好哇,麻家伙,难怪你将每次分粮时间都安排在后半晌!”
秀章也如释重负地吁了-声。她思考一会儿,问儿子道:
“卯生,你说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还问,当然是今天晚上就去抓麻家伙!”
“咋抓?”
“叫人呐。”卯生说。他说人好叫,保证一呼百应。
秀章拍着儿子的头,笑道:“你这里太简单。你懂不懂啥叫打草惊蛇?再说,你所叫的人中,有没有芶步文的同伙或知己?”
卯生搔搔头,急得“嗨”了一声道:“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再想想吧。”秀章说。
此前,秀章思想一直集中在苟步文行窃是如何进仓的问题上,没想揭秘如此顺利,以致下一步计划还未细细思考。但有一点很明白:做贼者心虚,即使狡滑的自命不凡的苟步文也不例外,恐怕也定是处处小心。所以行动的前提,必须保密。
“我去约长娃子。”卯生说,“长娃子闷葫芦,嘴紧,人很可靠。”
“你想想,具体咋办?”秀章问。
卯生稍一沉思,道:“今晚,我和长娃子守住粮仓,只要麻家伙一揭封条——不,等她一开锁,我们就上去扭住她。”
秀章摇了摇头。
卯生一急,说:“你怕长娃子不去?”
秀章又摇摇头。她相信长娃子会去。冯队长一伙盗杀农场那头猪的事,苟步文很努力过一阵,是她鼓动并组织人捆打过冯队长,又是她蹦上跳下将冯队长送去坐了几个月牢。这些,长娃子不会忘记,不会不去。但是,让一对毛头孩子去对付狡猾的苟步文,她不放心。同时也担心孩子们会将事情办砸。苟步文十分机敏,善于反打正招地先发制人。倘若孩子们稍有不慎,被她猪八戒上城墙地倒打一耙,来个提前贼喊捉贼,被陷进去的很可能是无辜的孩子们。其后果不堪设想。还有,要办这件事纯属无奈,否则,她是绝不允许卯生与苟步文为敌的。那女人阴险恶毒,如果任着卯生性子,一味地与那女人斗下去,保不住,最终吃亏的将是卯生。
可是,谁去呢?楚天?不,这人太疾恶如仇,处事常易冲动。冯吉子吧,也不妥。现在还不能绝对肯定他不是苟步文一伙。再扩大范围地考虑人选,人有,只是涉及保密问题,似乎都不太妥当。
秀章无形中拿起水烟袋,居然也吸了两口。她料定苟步文今晚必有行动,而且很有可能是最后的行动。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否则必是大祸临头,坐以待毙。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让会计去为最好。
会计外队人,有文化,为人比较正直,想必不是苟步文一伙。只是这人文弱胆小,让他单独行动肯定不行。于是,她决定自己亲自陪会计去,只有这样才会万无一失。
“啥”卯生一听急了。他摇着母亲的腿说:“你不能去!哪怕——不逮白麻子了。”
秀章身体十分衰弱,晚上黑灯瞎火,她自己也知道没有檎贼降盗的体魄。可是情况如此严峻,不去又怎么办?她拉起儿子的手,强自笑笑,说:
“我去,不是还有你保镖吗?……”
她终于说服了卯生。而且,母子俩共商了两套檎贼方案。
天擦黑时,楚天才回家。他脸上一如既往地充满着忧虑,但说话平静,不见新愁。看来,卯生的情报是准确的,楚天等人并没有发现稻谷被盗之事。
只是,这更令秀章感到悲哀和惶恐。仓库的粮食,入仓时账上有数。一旦苟步文嫁祸得逞,仓库的粮食势必盘点。那时,谁知道将盘出多大窟窿?她悲哀的是楚天和冯吉子等人,竟是如此大意,如此玩忽职守。如此如此,若真被苟步文“栽”下去了,也活该是报应。只是苦了这一家人。那时最轻的处理,也将是批斗和赔偿亏空,代人退赃。可是一人一天二两毛谷子,再赔再扣……天哪,这三个孩子,这一双儿子和女儿,这一家五条性命不全搭进去了吗?想到此,她不禁周身抖动了一下,脸色骤然煞白。同时更警觉地想到:今晚的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看看秀章的脸色,楚天惊问:“你,咋啦?”
“噢,没事。我想问你,黄豆的事,还没有人晓得吧?”
楚天似嘘似叹地“唉”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楚天的表情,说明一切都还在平静之中,没有打草惊蛇的迹象。这让秀章心情轻松了一些。她转向卯生,轻轻一点头。卯生顿时明白,这是母亲向他发出的今晚应该行动的信号。这就意味着今晚要战斗,要同那麻家伙一较高低,一决雌雄。他一阵喜悦,心又咚咚地跳。
楚天开始抽烟。他的烟袋,烟杆有一尺多长,紫竹材质,上有九节。据说这是吉数。只是他的烟嘴、烟锅极其普通,而且黑不溜叽,像很久没擦过一次似的。看得出,他平常处事马虎而又不太讲究。
楚天抽过两袋烟,起身燃灯,领工分票的人也开始陆续地来。不多久,窄窄的火炉房间很快便挤满了人。先来的人不太客气地抢占了座位,并努力地挤着,就着煤火炉子围成一个圆圈;一双双伸不太展的粗糙的手,五指朝上地并排着一齐盖向火炉,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伞状。后来的人无座,于是便插笋般地相互挤着,站着,如此也暖和。
秀章仿若永久不变地坐在老地方,也是火炉旁最佳位置。她座下是一把形似虎皮交椅式的大草椅。这草椅是稻草编织物,光洁漂亮,厚实别致,高靠背,有扶手,坐着舒坦也暖和。她是从来不为人让座的,也从来无人敢接受她的让座。而且依然是永远不变的,凡进来的人,无不争先恐后的亲昵地同她打招呼。这招呼用词精练,一般都是:“幺婶”、“幺女乃女乃”,抑或“表婶”、“表女乃女乃”,一概没有下文。但这简单的称呼之中,一律包含着真挚与尊重。
有叫必应,语言也稍显丰富些:
“噢,你来了?快坐。”
“呃,是你?没座了,站着?”
“站着。”
站着者甜甜地答着,答得那么由衷,答得那么感谢。
秀章庄重而温和的脸上永远是微笑。这张脸,这种笑,让肝火很旺的人发不出火;让很多脏话连篇的庄稼汉们,极力收敛,憋出些可爱的文质彬彬。人们面对她时,尊重之余,总有一种肃然起敬感。
母亲在人们心目中,为什么能够有此地位?为什么能嬴得如此尊重?若干年后,卯生稍显懂事时常想:这大概就是人格魅力。
领工分的人已经到齐了。楚天却一直与人闲聊天,没有发工分票的意思。这是在等队长。也是白麻子独揽大权以来的新立的老规矩。
白麻子尊贵无比,非要等人到齐后,才肯姗姗来迟地出现。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显示她的忙碌和重要性。尔后便居高临下,不可一世地问问这种情况,问问那件事情;再后便酌情逐一地点点头或撇撇嘴,该批评的批评几句,该表扬的也表扬两句。但有一点,她说“该”就该,不能违抗,无可争议。最后是分明天的工,再后才能开始发工分票。
门口,一声无痰轻咳,大伙即知苟队长大驾光临。今天,她比平常来的稍显早一些。
于是,已经很挤的人们,又自动拼力地挤,挤出一条小缝儿,算是为母队长的鸣锣开道。
条件有限,人们无法肃然恭立,但有此却也算夹道欢迎了。于是白麻子就笑,也就挤。挤时,她一手护着,一手像喊**万岁那样向前举着,一步一挪地向前移动着。
在卯生眼中,白麻子今晚比较过去,不仅来得早,仿佛挤得也急火些。
当白麻子挤到光线最亮、也算最突出的地方时,停下了。她两眼环视一周后,仿若漫不经心,并似是无意地在冯吉子和楚天脸上停了一瞬。然后,她清清嗓子,一撇嘴道:
“来晚了,让大家久等了。”
“不晚,不晚。”
有人拍马。
白麻子不屑、轻蔑地一撇嘴道:“这是啥话?晚了就是晚了。晚了,说不晚,哪是个啥名堂呢,啊?做人要有原则,要正派。现在,啊,我简单说几句就走。大队上有个碰头会还在等我咧。”
稍停,她麻脸忽然一黑道:
“今天在小沟窖(种)洋芋的,啊,太不像话!一大天,几十个人,大一块,磨洋工咋的?嗯!楚天幺大,你给我记着,凡是窖洋芋的,今天每人扣两分。谁有意见?啊!”
沉默,人们敢怒不敢言的沉默。
“没意见就好。以后要注意。下一个事,我想问冯吉子表叔,今天分粮的时候,有啥情况没有,嗯?”
冯吉子一怔:“没,没啥情况啊……”
“没情况就好。我是问有没有扯皮占经的。”
白麻子黑脸松动了一下。旋即,又似很随便地问道:“喂牛户反映,说牛词料该发了。我没表态,因为上回发牛饲料时说好要管三个月嘛。哪就这快完了?咋就这么乱坏规矩?今天,没有人去闹经、添乱吧?”
一涉及到黄豆,冯吉子一阵紧张。嘴张了几张,也没吐出一个字来。楚天一惊,慌忙摇头说,问是有人问过那事情,但一是队长没有发话;二是下午的时间太短,光分口粮已够紧张,没有时间搭理喂牛户,也没添啥乱。
白麻子居然一笑。说楚天等人能坚持原则很好。至于时间紧的问题她是有责任的,是她为了抓生产,把时间安排得太紧了。又说关于牛饲料问题,就算是时间到了,也能多坚持十天、半个月嘛。牛毕竟没有人这么娇贵;不像人,晚他娘的一天分粮都不行。白麻子骂过一句,似乎很解气地撇了一下嘴。接下即简单地分了一下明天的工,便说她忙着去开碰头会,走了。
卯生一直贴墙站在母亲身后,白麻子整套表演,他全看在眼里。心里骂:狗娘养的,够鬼气够谨慎了。但他更佩服的是母亲。母亲不仅将今晚行动计划安排得非常缜密,而且将对方心理,以及行动步骤都估计得入情入理。白麻子刚才探究虚实的表演,几乎与母亲估计的丝毫不差。但同时,他也感到了白麻子办事滴水不漏的狡猾性。面对如此对手,今晚能否有把握地稳操胜券?他有些忐忑不安。
下面,白麻子如果真按母亲的指挥棒走,或说母亲料事无误;那么,白麻子现在急于要办的就是去揭封条。干那活儿,过早过晚都不好。按时间计算,她现在赶去正是时候。
当白麻子刚一挤出门时,卯生便附到母亲耳边问:
“我去?”
秀章微微摇头,两眼朝门口睃了一下。母子俩同时发现,白麻子果然正鬼鬼祟祟地探头朝内看。室内有人开始嘀咕,说今天两分工票罚得太冤枉,又说母队长今天发神经。楚天则大叫莫吵,说是开始发工分票。
再看门口时,那颗鬼祟的脑袋不见了。秀章回头示意儿子。卯生立刻明白了这是行动命令。他一身小汗才挤出屋子,一路小跑,直奔后山,绕道去粮仓。
按母亲分析,白麻子必走西边河坎那条路。因为,那条路有四分之三是少有人走的安全地带,剩下一段虽有居户,但她可迅速通过。若万一遇上人,她也可以夜访农户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混过去。卯生与白麻子各走一条道,两者相比,里程不相上下,但卯生这条路却需盘山蛇行,极不好走,自然要比白麻子晚到粮仓。
因此,他拼力加快着速度。
腊冬,西北冷空气入侵兰山,寒冷中更显温度骤降,夜风冷嗖嗖的。天上没有月亮,不过晴空繁星的,能见度隐约尚可达三五米。
一阵急奔,前方蒙胧中渐渐显出了粮仓库房的轮廓。卯生像只山猫一样潜行到一棵大树旁,倚着树杆轻轻站起来。他仔细观察,倾耳静听,好久,没有发现异常反映。夜静静的,除粮仓后面大院子内偶尔有婴儿啼哭声外,粮仓周围死一般寂静冷清。
怎么,麻家伙没来,不来?他想。但他不敢贸然前进。因他是绕着山边子来的,现呆的地方地形高于粮仓,往下是面陡坎,身边碎石遍地,动必有碎石滚动而发出声响。母亲叮嘱过,遇事绝不可急躁盲动,以防因小失大。
他只能在此等待白麻子的出现。可他一等再等,仿佛半个世纪过去了,粮仓内老鼠嘶咬之声可闻,仓外依然毫无动静。他终于忍不住爬下坎来。下来时果然有声,显然是滚动了一块小石头。他不由心情发紧,担心已经惊动了白麻子。
如果真的过早惊动了白麻子,据母亲估计:白麻子定会如惊弓之鸟般地撤消今晚作案计划;接踵而来的,必定是先下手为强地惩办人的“监守自盗”。其后果不堪设想。
他惊恐得伏在冰凉的地面上,屏声静气地听着,观察着,很久很久,不敢动弹一下。
万籁俱寂——不,只有仓内老鼠叫,和远处的夜鸟寒泣。根据静夜中的这些反应,卯生自感没有惊动麻家伙。他的紧张慢慢轻松下来。但旋即又一种担心油然而生:难道麻家伙今晚真的不来作案了?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折磨着他,无端的恨恨地咬着牙。但他很快又鼓起了信心。因为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苟步文今晚必有行动。他相信母亲的判断。在他心目中,母亲不仅无限精明,而且料事如神的才能,实非一般人可比,她不会失算的。
又等许久,他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像狗一样爬近仓库门前,伸腰一看——
“咳呀,狗娘养的,她已经干了!”
他心里骂,同时感到一阵无比高兴。
封条已经被揭了。揭得干净利索,而又很奇特:封条本来是贴在双开门的居中处,形成×型;而她揭离的,只是右边一半,左边的另一半封条原样未动。然后,再将右边门页上的浆糊擦干,使已揭的封条似贴未贴地搭盖在门页上。这样,不仅到她需要时仓门开启自如,而且在她真正作案之前,还可以起到掩饰作用,让人猛看上去,封条完好无损,仍似贴着。
卯生无心赞赏白麻子的聪明。他即刻转身,直奔隔队的吴会计家。可是敲门一问,那女人说吴会计走亲戚去了,明早才回家。
卯生怅然若失,飞速朝家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