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琬轻踩莲步入内,房里只有两人,一人是珏姑姑,另一人应该是众人口中的老祖宗。
她对着座上之人恭恭敬敬行大礼,嘴里高呼:“奴婢见过老祖宗,老祖宗千岁千千岁。”她不敢抬头,心肝儿“扑通扑通”乱跳,仿佛随时都会从胸腔里边蹦出来。房内很静,顿时没了人声,只听得到有轻微的杯盖滑过杯口时的瓷响,她猜想有人正喝茶。
又过一盏茶功夫,才听珏姑姑小声轻唤:“老祖宗!”
“嗯。哟,瞧我這记性!快起来吧!”如梦初醒的声音响起。
老祖宗放下手里的茶,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她朝玉琬招手:“来,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玉婉缓行上前,至塌前停下。
“抬起头来。”枯瘦的手在她眼前一晃,老祖宗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嘴里啧啧称赞:“珏儿呀,你這眼光可是越来越刁毒了,這样的人儿,怕不多吧!”
珏姑姑忙上前赔笑:“给老祖宗挑人,当然得最好的。”
“抬起眼来让我看看。”老祖宗又吩咐。
珏姑姑伺机提醒:“以后你就服侍老祖宗了,不必心怯。”
玉琬抬眼,一团银发映入她的眼帘。她细细打量银发的主人。她脸上写满岁月的痕迹,她的下颌已经变形,唇缘因为掉牙的关系开始内凹,两颊的颧骨突起,额上刻着深深的“倒川”纹。原来,她就是老祖宗。
“怎么?瞧够了没?”老祖宗戏谑的声音响起。
玉琬正好将视线移至她的双目处,与老祖宗深幽有神的眼神一撞,心中没来由一怯,忙不迭跪下告罪:“奴婢罪该万死!”
“好了!好了!起来吧!”
珏姑姑上前将她拉起,笑着説:“不用怕,我们老祖宗呀,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从不胡乱打骂旁人的。”
“就你多嘴!”一声笑骂。虽説是骂,可玉琬听得出来,那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欢喜与宠信,无丝毫责备之意。难道,這就是岁月留下的主仆之情么?玉琬惘迷而眩惑。
“嗯,以后就留在我身边给我捶捶腿,端端茶什么的,可好?”
“谢谢老祖宗。”玉琬又忙不迭谢恩,心里想着没有比這更好的差事。
“嗯,以后多跟你珏姑姑学,她呀,可是這宫里的人精,懂得可多!”老祖宗的心情似乎不错,她调笑。
“珏姑姑的本事不是老祖宗教的么?”玉琬难得天真问。
“嗬!”老祖宗开怀笑,用手指着玉琬抬头:“你瞧這小丫头,瞧這小嘴説的!对对对!你珏姑姑的本事呀,就是你老祖宗我教的,你真行!這你都知道!”话説完,又呵呵乐开。
“难得见老祖宗有今天這么高兴,看来珏儿這次是挑对人了。”
“对对对!你這次呀,可算是给我找了个开心果。”
“什么开心果?我也要!”一个破嘎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穿浅黄华服的小子跳进来,头上梳了个髻。
在宫中,只有皇子才有资格穿黄色,虹尚仪曾经教过,天帝穿明黄,太子穿杏黄,其它皇子则穿浅黄。
“奴婢见过皇子,皇子千岁千千岁!”她不知道他是第几皇子,所以前面没加称谓。来人比她大三、四岁的样子,可宫里這个年纪的小皇子有好几个,她一时也不敢确认。
“十九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千岁千千岁!”小皇子先行礼,待礼毕,才朝玉琬道:“你也起来吧!”
“谢皇子。”玉琬起身,默默退立一旁。
“十九怎么想到来看我這个老太婆?来,坐!”老祖宗挪了挪身子,敲着身旁的座位笑问。
原来是十九皇子!玉琬心中记下。
十九皇子是淑妃的第二个儿子,因为年纪小,嘴又甜似蜜,故而很讨长辈们的喜爱。他长得清俊,似月的脸上镶着如星目,眉浓可比利剑,唇红齿白,若不是嗓子坏了,还真是一个难挑其刺的好男儿。
他移步上前,紧挨老祖宗坐下,嘴里叫唤:“是谁?谁敢説老祖宗是老太婆,我打得他满地找牙!”话意虽强,不过,他的话因声音的关系没了气势。
老祖宗又乐了,笑道:“没人這么説。到是你,你的声音怎么变成這样了?太医瞧过了吗?”
“早瞧了,可那般老胡子只知道胡诌,説是什么男人的必经阶段,过一阵就好,可现在却越来越严重。”
“哟,這可怎么办?”老祖宗心疼叫唤,双手模着十九皇子的头,随口问珏姑姑:“珏儿啊,您见过其它人变声变得這么厉害的么?”
珏姑姑摇头:“没见过!”
“那就是了!改天再请太医瞧瞧,皇子的身体且能随意马虎?声音粗成這样,哪能不仔细瞧?就説我説的,得再好好看看。”她的神情很严肃。
“是!”珏姑姑忙应。
“老祖宗不必担心,十九很快会好的。”十九皇子反过来劝慰。玉琬听得出来,他应该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对了,老祖宗的开心果呢?”
玉琬听他又提到自己,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老祖宗戴翡翠玉的手朝玉琬一指,努嘴儿言:“呶,就在那!”
十九皇子侧头,灵活的眼珠滴溜几转,问:“怎么是个人?”看玉琬的眼神满是探究。
玉琬羞赧脸红,忙低头藏拙。
“到也有趣!”他又没头没脑地説。
老祖宗明眼转溜,转回头与珏姑姑相视一笑,两人心中均有所明。
“要不,老祖宗把她送给你?”
玉琬闻言,浑身轻颤,心悚,蓦地抬头,眼神直直地望向十九皇子。她的动作十九皇子自然看在眼里,他转头,对着老祖宗撒娇:“老祖宗,您不是存心害十九吗?现在皇兄们个个眼馋老祖宗偏疼十九,老祖宗若是把她送给十九,且不是让十九……嗯,老祖宗!”他説话极有分寸,不中听的话他直接带过。
“好好好!老祖宗也不过是随口一説,她今儿刚到,还没教好,老祖宗哪敢随便送人?”老祖宗心软笑应,整个人慈祥得不得了。
听此言,玉琬心中的大石总算放下,她浑身的肌肉松懈下来,暗吐口气。却不想她所有的动作都被老祖宗看在眼里。
“老祖宗,十九要去上学,晚了怕师傅告状。”十九皇子起身告辞。
“嗯,去吧去吧!男儿学业要紧!”
“那十九改日再来看您!”説完,他行礼出去。经过玉琬身边时,他偷拉她小手一下,玉琬受惊抬头,正巧看到他对自己调皮眨眼。“腾”的一下,她刚刚恢复常温的脸又火烧起来。可肇事者却带着一脸得逞的坏笑,若无其事般乐蹦着离开。
“玉琬呀,十九怎么样?”待十九走远,老祖宗才问,她话中有话。
玉琬醒心回神,立刻埋首,温顺回话:“十九皇子是天帝的儿子,自然是出类拔萃的。”
“哦。”老祖宗看她的眼神多了一抹精明,她再问:“説具体呢?好在哪?”
玉琬心中一堵,暗思不妙,可又不能不答,回想到先前碰到的老祖宗眼神,心中暗忖:撒谎定会瞒不过,还不如实话实説。于是又回:“回老祖宗,十九皇子人很好,他知道奴婢舍不得离开老祖宗,所以刚才才没要奴婢。”
老祖宗和一旁的珏姑姑同时点头,老祖宗唤她上前,语重心长道:“玉琬啊,知道我为什么只让你一个人进来么?不瞒你説,其它人啊,我都打发到别地儿了。”
玉琬摇头,她确实不知道,她只当是珏姑姑的关系。可眼下這话却不能回。
“其实呀,我已经观察你两个时辰了。你们站在外面的时候,就你沉得住气,进来见我也是不骄不躁。你年纪虽小,却极懂得分寸,這是我最看中你的地方。在我身边当差,见到的人自然与别处不同,若没个心性儿,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仔细听着,以后不管哪个皇子来我這请安,你都必须安安分分,否则的话,我就要你脑袋!”老祖宗喝口茶继续説。
“要你脑袋”這样的大事在她説来平淡得很,這让玉琬心惧的同时更加留心留意。她此刻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察看,稍有不慎,都可能成为性命攸关的大事。一丝躁汗从她后背溢出,凉飕飕的感觉由湿处传来。老祖宗先前的和蔼让她放下戒心,因此才有了這最后一课。
如果以前她只知道谨言慎行,那么从這一刻开始她还懂得了事无大小,均需在心留意。
“珏儿,你先安排她的房间,带她去熟悉熟悉环境,明天再来侍候吧。”老祖宗吩咐。
两人行礼出来。
“你和我住老祖宗屋旁,可好?”珏姑姑问。她脸上虽有皱纹,却不似老祖宗那般深印。
“听凭珏姑姑吩咐。”能和她在一起,应该可以学到很多吧!
玉琬的物什很简单,三两下就收拾妥当。接着珏姑姑又带她认识了老祖宗房里的其它人,包括以前的那位谨姑姑。原来,谨姑姑是负责日常打扫和引客,在慈宁宫宫女中的地位仅次于珏姑姑。其它必须相处的姑姑年纪都不大,红姑姑,琼姑姑,潺姑姑和环姑姑都是谨姑姑手下之人,负责老祖宗的近身打扫。还有其它一干负责其它活计的宫女太监。虽然她年纪小,不过照情形来看,地位应该与谨姑姑不相上下。她小小年纪便能爬至如此高位,自然让人眼红,从那些太监宫女见到她由珏姑姑牵着手时那嫉恨的眼神她就知道。
虽然没干什么活,可一天下来她却觉得无比疲累。好好冲洗一身,今天流了不少粘汗。躺在床上,窗户打开着,窗外挂着一轮清冷的明月,月光照亮整个夜空。脑子里空下来,她开始回想,這是她入宫以后的习惯,就是暝想每天发生的事情,仔细总结经验和教训。也不知甄儿那如何了,是否也和她這般被人三探五试。试探,应该从挑选的那会儿就开始了吧!现在想来,惜姑姑与珏姑姑的对话没有哪一句背后是无用意的。而她们最主要的用意,大概是想告诉她们這些自以为学到过什么的小角色,让她们明白谁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也让她们明白,无任以后跟着哪个主子都必须想清楚的一些问题。太阳下的等待,喝茶时的忘记,还有説送予十九皇子的话……這些,都是她今天的考题。很庆幸,她终是通过了。
迷迷糊糊间,想通一些事情的她沉沉睡去。她必须养精蓄锐,明天,将是另一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