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已不早,子毓兄也早些回去。爱睍莼璩就此别过。”
“白桦兄请慢走。”
曦和站在原地,看着白桦转身而去。只是他再走了几步,这回却主动停了下来,似乎不怎么放心曦和,道:“我送你回去罢。”
曦和还未及回答,身后便远远地传来几声焦躁大喊:“公子!原来你在这里!膣”
白桦微微笑道:“看来不用了。你回去的时候,小心些。”
“多谢白桦兄关心。”
身后跑上来的是莲儿,曦和身边的贴身小丫头。一身雪白的裙裳,长发飘飘,肤色白皙,当真是一朵一尘不染的白莲蟒。
她一路小跑过来,没少引起路人的注意。
这莲儿,不是一般的宫婢,是霍沐礼亲自为羲和挑选的,霍沐礼微服私访中救下的一名女子。
初初进宫时,莲儿心灵手巧善解人意,很是会服侍人。因而霍沐礼才将她安排在曦和身边照顾曦和。
只是随着年岁一久,莲儿也耳濡目染了不少曦和的习性。连霍沐礼这个后台主子都不认了,只认曦和,没少帮着曦和干些糊涂事儿。
就好比今早,她钻进曦和的床榻里鱼目混珠,就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霍沐礼脾气好,舍不得罚她。
莲儿跑过来,顺着胸口喘息着,循着曦和的目光看去,见白桦人已经走远,留给人一抹幻想的白色,不由问自家主子:“公子,那人是谁啊?”
曦和眉飞色舞,道:“新交的朋友,今日挑战神弈子的棋赛,精彩得很。”
转过头来,双颊因喝了些酒的缘故而泛着红润,莲儿见状却是一惊,急道:“公子你喝酒了?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在外面饮酒呢!”
曦和不以为意,好心情地拿扇柄轻轻敲了敲莲儿的额头,道:“这有什么,不过是和朋友喝两杯,又没有醉。”
她拉着曦和就往回走,低声道:“公子不知世道险恶,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他定要又啰嗦公子了。”
两人走到街角那里,那里停靠着一驾锦帘马车,驾车的小哥,曦和眯着眼睛瞧了两眼,确认是霍沐礼身边的熟面孔。
莲儿不由分说就将曦和塞进了马车,一看,果真是霍沐礼端端正正坐在马车里,黑着一张俊脸。
曦和一坐下便靠着软垫闭目养神,道:“皇上怎么出来了。”
“皇姐喝酒了?”霍沐礼动了动鼻子,就直接问,然后又开始悲愤地碎碎念,“我说了多少次了,皇姐不要经常跑出宫,万一在宫外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办?居然还在宫外饮酒,要是喝醉了呢?要是遇上不轨之徒呢?你是存心想让弟弟担心是么?”
曦和勾唇一笑,双眼眯开一条缝,浅浅的流光溢出,风情无限,道:“不是有暗卫队么,我走哪儿,他们便跟哪儿。能有什么事?”
霍沐礼闷哼道:“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皇姐为什么喝酒?”
(二)
曦和是有一支霍沐礼给她准备的专属于她的暗卫队的,以便随时能够保护曦和的安危。久而久之,暗卫队只听命于曦和,连霍沐礼都插不进去脚了。
曦和靠着软垫不舒服,身体一歪便倒了下来,习惯性地靠在了弟弟的腿上,嗓音慵懒道:“今天看了场棋赛,高兴就喝酒了。”
莫看曦和平时沉稳淡定,像她那样走过腥风血雨走过太平盛世的人,却在亲近的人面前,遇到了什么开心事,就会不厌其烦地说给他们听。
她是个值得人怜惜的女子。
霍沐礼看着怀中的阿姊,伸手去摘下她束发用的男子的发冠,三千青丝倾泻而下,也不管曦和有没有睡着,他轻声叹道:“皇姐多大的人了。”
“再不久,就是皇姐双十生辰了。”
“嗯。”曦和带着鼻音,半晌才勉强应道。
谁都没有忘记,六年前的那一纸婚约。曦和为了扶他上位,将自己许给了东曜的王。一晃便六年。
至今东曜的王未娶,想必也是正等着这一年。
她免不了要和东曜和亲。
霍沐礼道:“皇姐生辰的时候,东曜使臣会来。”
曦和淡淡道:“自然是要来的,虽说答应嫁进东曜,但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提亲的时候皇上记得让他们出聘礼,聘礼不能少。”
“皇姐这个时候还惦记这些?”霍沐礼抽了抽嘴角。
“自然要惦记,”曦和勾唇,“东曜的聘礼,起码能充小半个国库。他们那边,不是据说很富饶的么。”
半天,霍沐礼才问:“皇姐对东曜王……喜不喜欢?”
曦和笑了一声,道:“皇上莫不是找不到问题来问了?当年你我战场与他相见,远远就一面,没看清长什么模样,这几年来更没有什么交集,谈何而来的喜欢?”
“若是皇姐不喜欢,弟弟在皇姐生辰这日,将婚事退了。”霍沐礼道,“今时不同往日,东曜也不敢擅自往我长昭发兵。”
曦和柔声道:“莫要胡来。长昭王室怎可失信于天下。没有喜欢的人也好,嫁过去先过过看罢。他能等我六年,这情义应当还不错。”
隔天,霍沐礼来青熙宫与曦和商议一下今年她的生辰该如何办。大都是些枯燥乏味的步骤。
曦和让莲儿去煮了一壶茶来,而后借着喝了两杯茶要出恭的机会,吩咐莲儿细心陪着霍沐礼,然后自己换了身男装就偷偷模模出宫了。
出恭和出宫,不是一样的音儿嘛。
且这莲儿,曦和是个明眼人,晓得自家弟弟对她有些不一样。她便没有什么顾虑。
(三)
曦和出宫以后雇了一匹马,一直往城郊南下,不出十里,果真看到一处清幽别院。别院三面环山,院前青水萦绕,水中碧色莲叶练成一片,只是已错过了花期。大都是入眼的碧绿,偶尔还有几朵未曾凋零的莲花,看过去景致也十分美丽。
有小船停靠在水岸。
曦和下了马,将马栓到树脚下,走了过去。许是她的脚步声惊扰了小船儿,小船儿连连晃动了两下,从里面探出一只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来,看见了曦和惊喜道:“公子总算是来了,我家爷已经等很久了!”
这说话的人,不正是白桦身边的书童之一么。曦和似笑非笑道:“你家爷神机妙算吗,怎知道我今日会来?”
书童扶稳草帽,便开始启船落浆,道:“爷哪里神机妙算,昨日便让我们轮流在这里值守等着,不然公子来了以后过不了水。公子请快些上来。”
曦和愣了一愣,旋即抬脚上了小船,道:“他还有这等心思。”对于一个新交好的朋友来说,这样的诚意不得不令人感动。
即将靠岸的时候,别院这边听见了水声,房门半开溜出了另一只书童来,看见小船上的曦和不由喜上眉梢,再进了屋去通知屋中的白桦。
白桦亲自出门迎接。
一身白衣,身量修长柔和,墨长的发丝散落在衣襟上,十分俊美。他嘴角,噙着淡然宁远的笑。
小船靠岸的时候,白桦便站在水岸边,对曦和伸出了好看的手,道:“还以为会多等几日你才会来。”
曦和不跟白桦客气,将自己的手放到白桦手中,让他拉自己上岸,笑道:“我并不是每日都能出来的,白桦兄不必刻意让人在对面等我。”
白桦挑挑眉,眼梢的目光往书童身上淡淡扫了一下,书童自觉说了不该说的话,吐吐舌头跑开了。不一会儿便送来一壶清香的好茶。
一闻茶香,曦和顿觉有些熟悉。她品了两口,眯着眼睛道:“白桦兄真真是会享受,竟藏有这等茶。”
“喝出是什么茶了?”白桦问。
怎的喝不出?在宫中基本上她都喝这样的茶,不正是东曜送过来的贡茶?但曦和能告诉他说,这茶是皇宫里才有的贡茶吗?
遂曦和想了想,道:“倒不知是什么茶,但闻其香品其味便晓得不是什么便宜茶。想必是白桦兄从东曜带过来的罢。”
“你倒机灵。”白桦唇角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
后来白桦带曦和参观了他的别院。别院很简单,但十分清雅,也十分的……空。书房里,书架上没有几本书,大部分地方都是空置的。
曦和心下了然,道:“看来白桦兄来长昭还没有多久。”
“几天而已。”白桦也不隐瞒,道,“恰好这里有这样一处别院,有对年轻的夫妇要远居,我便买下来了。”
“你总不是在这里买了一座宅院来长昭定居赏这湖光山色的罢。”
(四)
白桦看着曦和,若有若无地笑,道:“长昭的湖光山色优美宁静,来游玩一遭有什么不好。”
书童在书房里摆好了棋盘。白子黑子都装得规规矩矩。白桦知道曦和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便开始与曦和下几局。
原以为看得懂棋局的人,必定棋艺非凡。
但曦和是个例外。
每每和白桦下棋,不出十招,曦和定显败势。白桦淡定得很,什么都不说,曦和倒是先不好意思了,明显感到白桦已经手下留情了,便干干道:“你是不是觉得,很没意思?跟我这样的对手下棋的话。”
“没有”,白桦道,“只是感到有些意外。”
羲和拈了一颗黑子放入棋局,道:“不瞒白桦兄,我也只是会看棋不会下棋,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崇拜白桦兄,来拜访白桦兄就是想让你教我几招。”
白桦中途停了下来,干脆不跟羲和讲棋道,问:“子毓兄看过兵法没有?”
曦和不动声色笑道:“长昭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看到兵法的,幸好我祖上流传了一两本下来,我得以瞻目一观,但都是略知皮毛领悟不透精髓。我笨得很。”
“不见得。”白桦挑眉,“不如子毓兄将这些棋子当做是你的士兵,和我在这棋盘上打一仗如何?”
曦和看棋的时候能够想象将棋子当做士兵,下棋的时候却没有这样想象过。毕竟战场打仗岂是这小小棋局能够比拟的?
白桦这么一说,曦和决定试一试。
只是一局下来,曦和还是明显落于劣势。她不由对白桦笑道:“白桦兄看来不仅是棋中高手,若是去了战场想必也是将帅之才。”
白桦不含糊道:“子毓兄丝毫不比我差到哪里去,只是暂时不习惯这种方式而已。”
在别院呆了半日,下午的时候曦和才告辞离去。由白桦亲自撑船,去了绳索下了桨,对曦和伸出手来,牵着她小心上船。
小船悠悠驶入水中央,两边皆是碧青色的莲叶,曦和伸手拮了一捧清水落在了莲叶的叶心里,眯着眼睛看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在叶心里滚了又滚,莲叶承受不住往下歪去,水珠便打落在了水面上,漾开一圈轻微的涟漪。
白桦将这一切看进眼里,眸光柔和,嘴角浅浅地笑:“若是喜欢,下次还可以来。我在这里等你。”
曦和仰着下巴,看着撑船的白桦。
斜阳淡淡,已是深秋。那身长玉立雪白倾尘的身影倒映在她双眸里,风华无双。看着他微弯的唇角,有那么一刻,心中一动。
曦和问:“白桦兄会在这里住多久呢?”
白桦想了想,道:“可能不久,这个冬季过完了便回去。”
“没想过在长昭多留些时候么?”
白桦看着她,说的话却一点也不相干,道:“这里不错。”
(五)
曦和看着他不紧不慢划桨的动作,也是自然流畅十分优美。只是白桦那白皙的手背,引起了曦和的注意,左手手背上面,有一只清晰的牙印。
曦和问:“你的手怎么了,可是被人咬过?”
白桦也低眼看了一眼,淡淡道:“是胎印。”
“胎印?还是头一遭看见有人的胎印是这般形状的,真的像是被谁咬过一样”,说着曦和便笑了起来,带着调侃和玩味,“莫不是上辈子被情人咬的,这辈子好依着这印记来寻你?”
白桦闻言也笑了起来,道:“可我等了二十多年,都不见哪个情人来寻我,倒是我一直在寻人家。”
曦和笑了两声,没有再说话。毕竟她是女子,和男子一起讨论他的情人,让她心里感觉怪怪的。
她对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知书守礼的东曜人,有好感。不禁想,东曜人是否都这样风度翩翩知书守礼呢?东曜王肯一等就等她六年,应当是跟这眼前人差不多的罢。
差不多,也总是要差一点的。
小船驶到对岸去的时候,白桦先上了岸,然后先将船的绳索套牢,才转身来扶曦和。一凑近了,他身上有着淡淡的冷香,与方才在水中闻到的清然碧叶香有些相似。
应当就是莲香了。
树脚下的马儿安静又乖顺,幸好羲和栓它的时候是将它栓在了一片有草的树脚下。马儿脚下一圈儿的草地,皆被它啃得稀稀疏疏。
白桦为曦和解了马。
曦和伸手去接,道:“今日多谢白桦兄款待,我过得很开心。”
白桦却没有将马绳递给曦和,面对曦和疑惑的神色,他如若无事道:“天色已晚,你一人回去我不放心,我送你回去罢。”
羲和愣了一下,笑:“不用了。这京中太平,一人走夜路都无事,况且眼下才黄昏。”
白桦不容曦和多说,自己翻身上马,再对曦和伸出了手,道:“无妨,快上来。我只送你入城即可。”
曦和有些尴尬。因为长这么大,她还不曾与哪个男子共乘一匹马。但白桦都这么做了,她再推拒反而显得她这个朋友放不开。
现在她是穿的男装,是男子就不要拘这些小节。
如是在心中自我安慰了一番,曦和握住白桦的手,由白桦手臂一带,将曦和拉了上来坐在自己前面。
白桦双手搁在曦和月复前拿着马绳,形容就似将曦和整个人若有若无地圈进自己怀中。
两个男人骑一匹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依稀的路人瞧见了,会忍不住多看两眼。这会让曦和觉得更加尴尬。但身后的白桦淡定得很,她也便忍着不说话。
要到城门的时候,曦和道:“我入城了,白桦兄就不用再送了罢。”
怎料白桦却道:“入城再走一段也无妨。”
(六)
这与他在水岸边要送她的说辞不一样嘛,说好了只送到城门的,怎的还要入城再走一段?
曦和僵着嘴角,由着白桦再送一段。奇怪得很,她对白桦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一点儿也不感到生气。
曦和不由问:“你送我走了这么远,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有十几里路,怎么办?”
白桦道:“我也可以雇一匹马回去。”
入城走了没多远,但离皇宫也不远了。曦和道:“白桦兄就送这里罢。”
白桦这回没有多说,将马绳交给曦和,让她坐稳了,自己便翻身下了马。曦和俯头笑睨着他,道:“南街三巷那里有马厩,白桦兄可去那里雇马。”
白桦点点头,道:“嗯,你回去的时候小心一些。”
曦和没有先走,而是看着白桦先走。白桦似明白她心中所想,便不耽搁,转身走入来往人群里。
即便是没入人群,那一袭雪白,也是一眼即能辨出。亲眼看白桦转过街角了,曦和方才回头,拉起马绳,策马直奔皇城。
街角处,始终有一缕意味深长的目光尾随着她。
接下来,曦和公主偷偷出宫比往昔更加频繁。通常在霍沐礼一个不留意人就不见了。比如,晨间上个早朝回来,上午批个奏折,中午宣午膳的时候就发现曦和不见了。
且每次都是一样,让莲儿给曦和善后。
这日午膳,霍沐礼来了青熙宫,发现又只剩下莲儿一个,一下就黑了脸。莲儿弱弱地站在一边,笑问:“皇上,请问要传膳吗?”
霍沐礼没好气地看她一眼,道:“传。”
用膳的时候,霍沐礼让莲儿伺候他用膳,看着她专注认真的神情,问:“长公主呢?”
莲儿不得不如实道:“长公主殿下,出宫了。”
霍沐礼慢悠悠地喝着莲儿送上来的汤,一边问:“新近长公主出宫频率很大,莲儿可知长公主出宫是干什么了?”
莲儿垂头道:“奴婢不知。”
霍沐礼一双与曦和肖似的微眯的眼放在莲儿身上,尾音儿拔高:“是真的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莲儿默了默,改口道:“长公主殿下在宫外,有一位朋友。”
“何时交了朋友朕却不知?”
莲儿道:“这个奴婢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