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暗沉到有如被打翻的浓稠墨汁,若非手中提着的这一盏蒙了薄纱的红绫宫灯,天地间可谓半点儿亮泽都寻不到。
便是连那天幕间稀疏的星辰,在这一刻都被看不到的暗处天风吹掠来游云逐一挡住。但又须臾,那被隐在云墙之后的冷月终于再度显出这弦细的身子,一缕缕浅色的银波便重又投向暗色的大地。
楼上月下、笙歌尽头,眉目清寂的女子忽而绮思无数。
顺应着一脉心潮的澎湃跌生,上官婉儿敛了一下贮了光波的眸子,悄悄然启唇微糯,诉口低回间一阕新词行云流水样下意识流淌出来……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彩书怨》一些情愫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由心及面,又跟着再度由面及心。
婉儿抬手,下意识轻轻抚过自己左额处那一道被点成梅花模样的疤痕。说来也真是个奇迹,即便不消朱砂笔细细装点、配着刺青稍有修饰,她的额头处也不像落下了疤痕,倒像是刻意撩上去了怒放的梅花。这道疤痕不仅不曾将她自身的美貌减色半分,且还如同刻意造势一般的为她整个人又平添了许多娇媚!
呵……
这真不知是上天的垂怜、还是刻意的撩拨?
婉儿心中起了丝浅浅的哂笑,又转眸顾了眼被天风吹的曳曳摆动的雕花窗棱,顺势抬手将这轩窗一下子重新闭合,便也把这一怀虽空寂、却不失清美的唐宫夜色关在窗外。不语不言,心念渐敛……
挥一挥手,遣退跟在身后步步恭谦的宫娥,武后亲切的挽住了女儿,侧首去瞧时,这个已经出嫁的孩子看在眼里便怎么看怎么觉的更加亲昵!
自从大婚之后,论道起来不过才短短数月的光景,这时长比之漫漫人生路也不过就是尔尔的短暂。可太平却好像成熟了许多,举止、神情、体态、风韵……全全退尽了小女儿的青涩,眼角眉梢那一抹婉转的多情之色更是为她整个人添出若许的娇媚之态。
武后忽地起了一怀感慨,猝然想到身边这个昨日尚还围着父母笑闹单纯的女儿,眼下却已经初为人妇,一切一切过的当真是这样的快,这奔腾不止的浮世流光从来都最公正也最无情,风霜岁月半点儿不饶人!
念及此,武后浅红色的唇畔牵出一丝微笑,太平瞧进眼底便由眼及心的生就出几许暖意。
母亲在她心里从来都如神明一样的高贵圣洁。不,母亲就是神明!
但无论这世上诸人如何惧怕母亲的威仪与手段、也不管母亲庖代李唐亲自揽政之举究竟是对还是错,在太平这里,她都始终是一位慈爱且善良的母亲,至少对她这个女儿那种由心而发的真切的疼爱,太平可以真切的感知到、也从来都懂得。这便足够了,旁的一切她都无心也不愿去多加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