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便是十余载。“鸦儿军”经李克用亲自操练十数年,已成铁师劲旅。是年秋天,李克用点起二十万“鸦儿军”,便要誓师南征。李克用的身子还在点将台上,忽见一个亲兵跑至台下,大声道:“禀主公,唐朝使者求见!”
李克用听得“唐朝使者”四字,怒发冲冠,大手猛然一挥,不假思索地喝道:“砍了!”李克用“了”字才出口,忽听一声大叫之声传了过来:“主公且慢,属下有话说!”李克用吃了一惊,看时,却见发话者乃是一个身子极长、面容奇黑如铁似炭的黑衣少年。李克用瞧了黑衣少年一眼,语含不悦之声,道:“周统军,为何阻止本酋长斩杀唐使?”
“主公,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且是若是主公如此便打发唐朝使者上了黄泉路,唐朝皇帝的心意如何,咱们便无法晓得了,如此,岂不有些可惜了么?”“周统军”见李克用面沉似水,躬身施了一礼,赔笑道。
李克用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本酋长便先问他一问,再打发他去见阎君去吧。周统军,传他进来!”
在一片“唐使晋见”声中,见得一位儒士装束者大摆大摇地跩上点将台来。儒士装束者见得李克用,龇牙一笑,拱手道:“郑某恭请李酋长金安!”
李克用听儒士装束者呼已为“酋长”,而不称“节度使”,心中之气倒也消了大半了。李克用挥了挥手,大声道:“唐朝使者既为郑节度使大人,便免跪了吧。”又指了身旁一座,示意儒士装束者坐了,高声问道:“郑节度使贵为一方藩镇,怎的亲自充当了李儇的使者,来此僻陋之处?”
儒士装束者却不答李克用的话,只是面上笑了笑,伸手入怀,取出二个物事来,双手奉于李克用,悦声道:“李酋长,郑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到此,乃是奉皇上之命与尊夫人之托,送于李酋长的。”
“你、你、你说什么?”李克用听得“尊夫人”三字,却似触着了烧红了的铁块一般,身子由座上猛然弹起,二目瞪得滚圆,颤声道:“她、她、她还在人世么?”
“哈哈,郑某要恭喜李酋长了!”儒士装束者手中褶扇轻摇,口中大笑道。
“郑畋,识得今天是何日子么?”李克用定了定神,坐子,面色一沉,厉声道。
“哈哈,李酋长,难道今日还是什么特殊节日么?郑某愚昧,还请李酋长指教。”郑畋大笑道。
“郑节度使,今日乃本酋长南征誓师之日,本酋长正愁无有祭旗之物,也是天缘巧合,郑节度使自己倒撞上门来了。郑节度使若是再信口雌黄,戏弄本酋长,只怕你这个凤翔节度使的满腔热血,今日便要洒在本酋长的帅旗上了!”李克用厉喝道。
“李酋长休发雷霆之怒,听郑某将话说完。”郑畋面上却无惧色,依旧“嘻嘻”地道:“李酋长,尊夫人不日便要返回神武,与李酋长团聚了,此不是天大之喜么?”
李克用听得郑畋此言,却似中了邪一般,身子呆坐于座,却似泥塑石雕,竟然忘了接郑畋递来之了。
便见黑衣少年“周统军”身子上前一步,接在手,递与李克用手中,以传音入密之术对李克用道:“爹爹警醒些,先将此看了,再作区处!”
李克用猛然省悟,接于手,只一瞥,便将一狠狠地摔于地上,又以足使劲跺了跺,双手抖抖地打开另一,如饥似渴地阅将起来。中道:“荷儿拜上夫君:你、我夫妻分离十余载,荷儿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夫君,想来夫君亦必如此了!荷儿在唐宫,虽是行动不大自由,却也未受甚大委屈,夫君休得挂念。前时,黄巢破长安,荷儿随唐朝皇帝西行成都。唐朝皇帝在成都,对荷儿道,夫君若能助他平灭黄巢,便让荷儿回到夫君身边。荷儿看唐朝皇帝倒也意诚,便写了此于夫君。夫君便助唐朝皇帝一助吧?夫君,此些年来,荷儿便是在梦中,亦是盼着北还以会夫君之面的!夫君若是心中还有荷儿,不嫌荷儿人老珠黄,便快救荷儿回归北国吧!荷儿。广明二年。”
李克用瞧了张荷之,神情剧变,一忽儿咬牙切齿,一忽儿摇头冷笑,一忽儿仰面太息,一忽儿肯首赞叹,一忽儿又是满面春风、双眼微眯、讷讷自语。却似着了迷、入了魔一般。
身长面黑的“周统军”见得李克用如痴如醉,只怕他要迷失心窍,急忙以传音入密之术唤道:“爹爹千万小心了,切莫走火入魔?爹爹,中到底说了些什么,令爹爹如此神志不清?”此声发自丹田,直鼓李克用的耳膜。
李克用正自神乱意迷,却听一股细细的声音直入耳中,顿觉有如醍醐灌顶,登时便醒悟过来,双手一抖,信落于地上。
“周统军”捡地上之于手,大声道:“主公,属下能否一观么?”
李克用长出了一口气,以双手在面上使劲按了按,点头道:“周统军,但瞧无妨。”
“周统军”取过张荷之,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便见他身子一抖,手中之几乎掉落于地,面上却更黑更亮。“周统军”定了定神儿,又以传音入密之术道:“爹爹还看李儇之么?”
“孩子,李儇贼子之,还能有好事可言么?不看也罢,毁了吧!”李克用亦以传音入密之术恨声道。
“爹爹不能感情用事,孩儿之意,爹爹还是瞧上一瞧的为是。”
“威儿,爹爹此时心乱如麻,精神恍惚,还能再阅信么?威儿便代爹爹看了吧。”
见得“周统军”点了点头,又由地上捡起李儇之,阅了起来。“周统军”细细地瞧了一遍,以传音入密之术颤声道:“爹爹,李儇中亦无他意,只是求咱们发兵助他破灭黄巢。李儇说功成后除放母亲北还外,还说要好好封赏爹爹。爹爹,此乃天假我灭唐之机,咱们何不借讨伐黄巢之名,就势发兵,夺取李唐天下?!”
“威儿,为父誓师南征,不便是为了夺取大唐江山么?前时,为父以为你母亲已然不在人世,才敢痛下讨伐李唐王朝的决心的;眼下,为父既然识得你母尚在李儇之手,却又哪里再敢轻举妄动?只怕逼得急了,李儇贼子会毁了你母亲的性命!如此,倒真真叫为父左右为难了!”
“周统军”闻得此言,却也低下头去,一时无话可说。“周统军”沉默良久,却见他“呼”地抬起头来,大声叫道:“酋长,不付出一定的代价,便能创出一番雄伟事业来么?请酋长切莫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了!”
“放肆!本酋长便是这个劳什子酋长不当,沙陀大业不要,也是要救本酋长的夫人出囹圄的!”李克用见“周统军”脑袋低垂、双手互搓个不停,心中不忍,又以传旨入密之术柔声道:“孩子,为父与你娘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惊天地、泣鬼神,又哪里是你所能理解的?威儿,便是海枯石烂、河江倒流,为父对你母亲的忠贞之情,矢志不移!”
“周统军”见李克用牙关紧咬、面肉扭曲,显是内心痛苦至极,心中亦觉难受,于是,又以传音入密之术道:“爹爹,她亦是威儿的娘亲,威儿如何便不心痛?咱们不如便先替李儇灭了黄巢,令李儇放娘亲北还;尔后,咱们再见机行事,决定行止。爹爹以为那便如何?”
“也只好如此了。”李克用点了点头,道:“威儿,替为父打发了郑畋。”
便见“周统军”转过身子,面对郑畋,面上挤出一丝笑容来,高声道:“郑节度使,既然唐朝皇帝瞧得起我们沙陀人,我们也要对得住唐朝皇帝,我们便仗义助他一助吧。郑节度使便请先行一步,只是郑节度使莫要忘了对唐朝皇帝说,让唐朝皇帝事成之后,千万莫要自食其言!”
“哈哈,这个么,请周统军尽管放心!皇上一国之君,金口玉言,还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么?”郑畋大笑一声,又对了李克用拱了拱手,告辞去了。
次日,李克用便亲率三十万“鸦儿军”,离了神武川,一路的向南开来。“鸦儿军”不愧为沙陀人的精英,才至乾坑店,便由细作探知大齐义军要途经此处,于是,便于此设伏。黄巢做梦亦想不到沙陀人会充当唐朝皇帝的走狗,更不会想到“鸦儿军”会设伏于此,一时不备,突遭袭击,义军登时便被沙陀铁骑冲击得四分五裂,首尾难顾。大齐义军将士虽是奋勇抵抗,终及不得“鸦儿军”之势,一时损失惨重。仅梁田陂一役,义军将士战死者不计,仅被李克用活活埋于地下者,便竟然达十五万人之众!其后,如狼似虎的沙陀铁骑与唐朝诸藩会合,共同对大齐义军围追堵截,直至将大齐义军赶至狼虎谷,使其遭受覆灭之灾。
便在大齐义军覆于狼虎谷的第五日,李克用与“周统军”在唐宫中寻到了唐僖宗李儇。
李儇见得李克用二人,龙体竟由龙座上站了起来,满面春风的道:“李兄、周……”他龙口之中“周”了半天,竟未“周”出个下文来。李儇正感尴尬,却觉龙足被人碰了一下。皇帝龙心一惊,看时,却见一位独目宦官之脚碰上了自己的龙足。李儇精神一振,前时打结的龙口竟然出语从容,听得他欢声道:“蒙李兄、周兄仗义援手,寡人才得以平灭叛逆,重返帝都。二位的恩义,寡人深表感激不尽。”
李克用见得僖宗皇帝弥勤佛似地乐个不住,又听他语言谦恭,却也不好发作,只是冷冷地道:“皇帝,本酋长今日到此,并非是来听唱戏的!”
“唱戏?听什么戏?”僖宗皇帝龙心顿感愕然。他只楞的片刻,龙颜之上便又现出笑逐颜开之像。
“哼哼,皇帝,闲话少说,还是言归正传,说说正事吧!”李克用冷笑道。
“正事?李兄入宫,不是为了参加庆功大典、受寡人封赏的么,难道还有他事不成?”僖宗皇帝笑脸现出了些愕然之色。
“哼哼,十余年不见,皇帝怎的学会装神弄鬼了?”李克用听李儇如此说话,不觉怒气上涌,但他使劲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不使发作出来,只是愤然道:“皇帝还记得当日求李某发兵相助时说过的话了么?”
“哈哈,李兄,你看,你看,寡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光顾了高兴了,竟然将尊夫人之事给忘记了,真正不该,实实可笑!”李儇被李克用一提,龙心陡然醒悟,龙面一红,大笑一声,掩饰一下窘态,自我解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