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个男人匆匆走过街道。
他的每个步伐都很稳健,充分展露对自身力量的信心。
这条街随时可见犯罪的影子,扒手出没不是新闻,人迹稀少时,甚至曾发生过当街袭击。而这会儿,除了他以外,街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机灵点的人都知道要怕,他却信步向前。
街的两旁,建筑物掺杂各式风格,有几栋被火烧过,留下焦黑的痕迹,令人见了心惊。这一带安全死角太多,谁也不知道下个角落躲着什么,也许是绝望的乞丐,也许是过度饥饿的狗。
但那双长腿仍凛然劈开。
他将体重均分双腿之上,步伐矫健有力,尽避如此,当皮靴落在地面时,却没有太多灰尘扬起,由此可见他将力量运用到极致。
他后背挺直,双臂自然摆动,左腕上那支名表在阳光下发出灿烂之光,勾得骑楼下几个小贼心痒痒。
每个人在动手之前,都会忍不住想,为何他一路走来,前面的老同行没对他下手?但再多看两眼,也放弃了打劫的念头。这人虽然不常出现,但他们却是识得,无论是他形诸于外的体能优势,还是背景势力,都不是他们动得了的。
贼影悄悄缩回去,阿克卡的嘴角微牵。
他转过弯,下条街顺眼多了,是商店聚集的地方。天气正热,大部分店主还在午休中。他穿过街道,走向对面的酒吧,推门而入。
相对清凉的空气迎来,他适应光线改变,门在背后缓缓合上。
穿透昏黄的灯光,他环顾室内,明明都是空桌,但还是很吵。他看向悬在墙上,喋喋不休的大盒子,纳闷它什么时候才要闭嘴。
“嘿!”吧台后方冒出一个女子。“我刚刚在捡东西,没看见你进来。”
他食指抬了抬,“还没改掉看八卦新闻的习惯?”
“为什么要改?八卦有益灵魂!”
“哪一方面?”
“对付乡愁。”
“听妳在扯。”
“真的!只有当被母语包围时,我才不会太想家。”看到他不以为然的表情,她笑着说:“别这样,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弄来卫星讯号。”这时,屏幕上的主持人说了一段他听不懂的中文,她哈哈大笑,用英文对他说:“愿上天保佑这些八卦主角,让他们永远有新话题娱乐我们。”
他一脸不认同。
“放松点,阿克卡,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有太多人喜欢把私生活摊给别人看,当作测试欢迎度的指标,愈多人讨论,代表愈受注目。隐私放着又不值钱,拿出来吵一吵,起码能弄点知名度。”
“我无法理解。”
“像你这种曾被狗仔队追到浪迹天涯的人,怎么可能理解『终于被关注』的快乐?”她有点故意的说,“那就像三千宠爱集一身。”
阿克卡取下墨镜,慢条斯理的收进胸前口袋,指了指电视,“这不算娱乐。窥看别人的隐私,是一种残忍。”
“他们愿意被窥看!”
“那也不代表妳一定要看。妳没别的事好做了吗?”
她扁扁嘴,关掉电视。“这样总行了吧?”
他忍住,没指责她态度不佳。“……算了,我放弃感化妳了。”
“原来你曾经作过这种梦?”她好惊讶,大力鼓掌,“放弃得好!你感化不了我的。”
他横了她一眼。
那一眼,令她微傻。
除去深色镜片的屏蔽,那双钴蓝眼眸电力惊人。蒂珐记得,第一次见到他,她像被催眠似的傻住,话讲到一半,脑袋直接清空。
都怪阿克卡太有男人味了!从阳刚的脸庞到魁梧的身材,无一不是极品。他自己不希望如此,所以除了保持干净之外,刻意荒废对仪容的打理,但是,造就出来的胡碴、乱发、晒黑的肌肤,却让他更吸引人。
他绝难被忽视,看着他,再怎么心如止水的女人都会下意识的拨拨头发,挺起胸部,想让自己更好看一点,他就是有办法让女人意识到,自己还是个会动情的人。
对于不想受青睐的人来说,拥有强大的天生魅力,自然是种困扰。虽然他已经在控制,但还是会不经意的电到人。
蒂珐是因为后来接触多了,自动长出免疫力。不过,那双蓝眸依旧美得惹人赞叹,久久见上一次,心扉仍会震动。但那不是心动,纯粹是一种对美丽事物的欣赏。
“每当你为这件事纠正我的时候,都让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她拿出一个碗盛汤,递给他,“小店招待。”
凤凰岛是印度洋北方一座中型岛屿,在政治上虽有归属之国,实际上却是个三不管地带,政府的公权力无法彻底施展,只能跟扎根在此的众多利益团体较劲。
只有强或韧的人,才能生存,弱者只能尽快茁壮,或者被淘汰,能留下来定居的人,即使再不起眼,也有其本事与手腕。而蒂珐,一个独身女人,开立容易惹是生非的酒吧,靠的是胆识。
这世界茫茫大,换作在任何地方,他们都难以结交彼此,但几年前,各自来到这片地域,定了下来。蒂珐是黑发黑眼的华人,阿克卡是黑发蓝眼的多国混血儿,对他们来说,肤色与种族不是隔阂,互利共生之后,更加固了彼此的友谊。
“你要的货,我帮你调齐了,仓库里右边那两个冷冻柜就是,还有旁边的三个木箱。”她模出一把钥匙放在他面前。“我要看店,没办法跟你过去。你离开前,记得把钥匙丢回我信箱,不然我明天得上回音岛去跟你要。”
他喝汤的动作很明显的顿了一下。
他的岛不让女人上去,就算是男人,不在他的许可范围之内也不行──那意味着他不欢迎任何人过去串门子。事实上,除了工务需求,蒂珐也没听说谁上去晃荡过,阿克卡这人之孤僻,由此可见一斑。
“用这种方式威胁你,你就会记得了吧?”她清楚他的规矩,甚至有那么一点记恨。听说回音岛很美,阿克卡却不愿让她去看看。
“如果我邀人过去玩,妳一定会在名单上。”
“那也要你有邀啊。”
“这就是重点。”他眉眼不动,“我不想在岛上看到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
她想了一下,歪着头提议,“我可以考虑在做日光浴的时候,让你看一眼。”
“没兴趣。”
“喂,你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她恼了。虽然早就知道阿克卡不会因此点头,但那么直接的回绝,还是伤到了她的自尊。“也不想想是谁在经办你的杂事!”
“每笔单子,妳收两成服务费,我不欠妳。”
“原来是钱的问题。”蒂珐故意扭曲他的语意,“不然这样,我退你一成,你让我上岛逛一圈!”
“没门。”他戴上墨镜,起身离开。
☆☆☆☆☆☆☆☆☆
他不介意让蒂珐知道,他是不想继续那个话题而离开。就算蒂珐以后要拿这件事开刷也无所谓,只要他的岛依旧只属于他,那就行了。
将最后一箱物品弄上船后,阿克卡收回架在码头上的钢板,启航回家。
五年前,他买下回音岛,作为他的独居之所。
除了一开始,为了营建生活必需的建筑,曾让工人驻扎岛上一段时间,之后便没有外人上去过。他很确定,以后也不会有,只要回音岛在他名下,他就是唯一的岛民,也是岛主。
为了得到这个资格,他花了不小一笔钱,但过去五年,每分每秒的清静都让他觉得很值得。那些拿了钱的人确实有在办事,即便是海上渔民的小孩,在附近海域经营冲浪、潜水事业的人,或一年只经过一两次的货轮船工,都知道回音岛禁止进入,会绕道而行。
在岛上,他拥有一切权力,所有空间,百分百自在,不必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也不用想该如何相处,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习惯这种牢牢掌握的感觉,就像神一样──这样想虽然有点过分,但事实就是如此。
他站在主控室,将船开出港口。
每隔一两个月,他会请蒂珐张罗生活要用的物资,出岛半天,一次带回。他总选在下午处理,虽然到了夜晚,港边的娱乐节目会变多,但他不恋栈。
声色犬马,他早就试过了,再怎么撩人,也就那样而已。疯狂娱乐过后,剩下的只是空虚,跟眼前的蓝天、大海无法比。
正确说起来,是跟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无法比。
他握着控制杆,缓缓加油,船艇稳稳前行,渐渐喧闹起来的海港随即被抛在脑后,他没有转头看它一眼。
驶出一段距离,确定附近没有船只后,他减慢速度,设定为自动驾驶。进舱撬开木箱,拿出一瓶威士忌,他踢掉皮靴,随手扭开,赤脚走到甲板上。
风吹过发际,搔进发丝,带来全然放松的感觉。尽避是在热带地区,海面上的风仍不可小觑,一阵一阵狂刮,将衬衫吹得啪啪作响。
他仰头猛灌一口,黄金般的液体满溢而出,沿着嘴角滴下。他吞掉那一口,手指揩过唇边,从喉头往下窜进胃的烧灼感让他痛快。
人生当如此!
他低下头,再堵上瓶口……
“Shit!”下一秒,他骂了出来,放下酒瓶,眼神落在远远的海面上。
有个浅宝蓝色的东西……姑且称那是个“东西”吧,在载浮载沉,就杵在他的航道上。
他回主控室让船停下,抓起望远镜远眺。
对,那是个人,他很不愉快的确认。事实上,在他远远瞥见宝蓝色影子前端有黑色毛发时,就猜到差不多是那样了。
那个人的脸不是向着他这边,身上也没穿制式救生衣。又一波海潮涌起来,人影扬高、落下,几乎与海水融为一体。
有意识的人不太可能做到这一点,那应该是个死人。既然死了,就不赶时间了,等他回到回音岛,自然会叫人过来处理。
他右手握在控制杆上,正要打档前进,忽然瞄到那个人影动了一下。那不是随机乱动,正是因为那动作与海流方向抵触,他心里才会打了个突。
死人会随波漂流,反之不会。
他再度举起望远镜。此时,那人影的脸转向这一侧,虽然眼眸微闭,但一口气从唇间慢慢的吐了出来,虽然慢,而且轻,但他还是看得出来。
那个人还活着!
Shit!Shit!Shit!Shit!Shit!他一边赌咒,一边冲出去。
☆☆☆☆☆☆☆☆☆
有人过来了。
尽避周围都是海潮起伏的声音,但她还是听得到啪啦啪啦的打水声,有点急促,却很有规律,正是那种节奏让她知道,有人在朝她靠近。
她在水里泡多久了?三个小时,四个小时,或更久?她勉强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团模糊的人影。
“撑着点!”英文大吼逆风传来。
那声音竟然没被风吹散,穿入她耳中时,仍是一道凝练无比的力量。
得救了!这一秒,她什么也没法想,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她全身一松。这是真正的松懈,跟之前那种战战兢兢,设法靠浮力飘起、随水流动的假放松不同,她终于可以把所有的压力抛出体外。
她瞬间沉进水里。
“Shit!不是叫妳撑住吗?”脏话随即划过海面。
就在她要吸进海水的剎那间,一只手臂将她拖出来,救生圈陡然从她头顶往下套,橡皮的臭味伴随着零星水花呛入鼻子,她咳了起来。
这位好心人的嘴巴真不干净!在朝她游过来的时候,他骂了一串shit,然后又来一串,她甚至听到他含在嘴里的无声咒骂,没完没了。
但她忍不住想笑。
“妳听得到我的声音吗?”他毫无耐性,“哈──啰!妳还活着吗?”
她用颤动的眼皮回答,睁开眼的万分之一秒,见到的人影只是朦胧。
“妳还活着。”那带着美国口音的英语更笃定了。“妳看起来还想活下去。”
她昏乱的点头。或者她没点,那只是想象?她还有力气点头吗?
“好了,别乱动,我会救妳,只要妳没马上死在我面前。”那道声音停了一下,彷佛在等,看她会不会瞬间挂掉。
真抱歉,虽然很疲惫,但她一时半会还不会上去报到。
“Shit!”声音随即往上飙,像在向谁嘶吼,“我有许愿说我想当童子军吗?我看起来很想日行一善吗?我不过是想一个人清静!一个人的意思,祢懂吗?就是只有我一个,孤单、寂寞、无聊的过日子,祢却让溺水的人飘到我面前来,这是怎么回事?跟我对着干吗?”
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勒抱住她,她挤出声音,“你……在跟谁说话?”
“上面那个老混蛋。”
“谁?”
“老天爷!”
所以,他不想救她,却……不得不?
唉,好惨!她不只想笑,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已微微弯起。
“这不好笑!”那个凶巴巴的声音说:“我现在要带妳回我的船上。由于这整件事违背了我的个人意愿,所以,要麻烦妳给个面子,别在这个节骨眼死掉。”
他果然是个好心人!她放心的沉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