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员报到的头一天夜晚，就被拉了紧急集合。
说这些人是学员，其实不准确，他们已经月兑离了学校的管控，别离了四年的寒窗之苦，他们现在已经获得了新的身份：军官。他们在走出校门之前，已经被定为副连职，授予中尉军衔。到了部队，根据岗位缺编和干部调整情况，他们通常会很快得到任命，具体有一个工作岗位，比如x营x连x排长及参谋干事助理之类，正式展开他们的军旅生涯。他们实在难以理解，机步旅竟然如此出挑，回炉再训他们一盘，之后才容许他们顶缸上岗。
可是，现在只能叫他们为学员，因为这是部队的一个习惯。
狗日的机步旅！他们在骂。更有邪性人，这样骂：ji巴（机步）旅！
骂归骂，动作起来却毫不含糊──是不敢含糊。一长串的紧急集合哨音在走廊里一响，宿舍里就腾起一波细碎的声浪。
段长龙站在走廊里。他所站的位置处在走廊的尽头，是紧靠里边的一头。通常这个时候，连长，或者是紧急集合的策动者，都站在走廊靠近楼道出口的一侧。一般在连队带过兵的人，此时的两只耳朵，听到的主要是动静，大体可依靠经验迅速判断这声浪的成因和状态，而后再由完成集合动作的时间长短，得出这些声浪制造者军事素养的基本状况。因为喜欢，就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一茬一茬的连长以及紧急集合的组织者就习惯站在这个位置了。这个喜欢是大有深意的，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此时，全身披挂的每个兵员冲出宿舍，从你面前经过，蜂拥着，奔向出口，你会觉得这群人是在奔向自己。他们满身的紧张满脸的惊慌是因了你白天所酝酿的一个计划，也可能是你的双脚刚插入通讯员打来的一盆热水时的临时起意，于是，酿成眼前这一切。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像一群逆水回游的鲑鱼，争先奋勇地挤在一条河道上。可他们不是鱼，是汹涌的人流，是携枪带弹的一支队伍，就这么轻易地按照你的指令形成了，轰轰烈烈地奔着自己而来，打你的眼前通过。如果你感觉这些还不够，想再加强一些感觉，就喊上几嗓子：快点！别磨磨蹭蹭的！三班注意整体协同！等等。
段长龙不站在这儿。他现在站在走廊的一端，是靠近里边的一头，是“鲑鱼”的尾端。这个位置是背着人流走向的，感受的不是汹汹的“来势”，而是声威渐弱的“去意”。这里不是一个感受的位置，而是一个观察的角度。从这个位置望出去，立于平地却可以获得一个制高点，站在这儿，尽管眼前怒海滔滔卷起千堆雪，你的心却不由得不静下来。此时，静，就是制高点。因为避免了感受，也就断了陶醉的欲念，静心寡念了，于是有了一心一意，有了细致生动的观察，有了收集细碎和微妙的可能，短时间内就有了由头至尾的梳理和由表及里的归纳总结，就有了片刻得到一个准确结论的基础，获得一个全面把握的由头和通道。
这次的紧急集合，是段长龙和李栋梁早在学员们报到之前就定了，是他们“报到即训练”思想的体现，是堂而皇之地写在肖晗他们的集训计划之内的，是经过司令部和政治部联合批准的。所以，肖晗他们要骂，就骂他们的队长段长龙和指导员李栋梁，而他们骂机步旅，是子弹月兑了靶，骂瞎了。
紧急集合发生在凌晨三点。是全副武装，该带的都得带上，因此每个人的背囊塞得鼓鼓的。集合后，没有讲评，段长龙宣布，奔袭三十公里。这三十公里下来，肖晗他们方才知道骂人骂错了，机步旅是代人受过，于是立即调整了方向，把枪口对准了段长龙和李栋梁。可是，这时的他们却已经没有骂人的力气，就连骂人的愿望也模糊了。一次三十公里武装奔袭，搞得他们狼狈不堪。因为队伍很不争气，人像羊粪蛋一样漓漓拉拉撒了一路。李栋梁的收容车装了半车箱，所以谁都再也没有脾气。
肖晗是顶下来了。他没想到赵小青也顶下来了。文一凡最后的几里路是肖晗拖着过来的。杨冬晓跑了十公里就上了收容车。天亮后，肖晗发现，他们这次武装奔袭的目的地，竟然是机步旅的野外训练场。训练场其实就是营区后面的半丘陵山地，距离旅里并不远，只是段长龙带他们绕着跑，跑了个三十公里的圆圈。
因为坐了收容车，杨冬晓攒下了力气，下了收容车就发牢骚：“真他妈拿豆包不当干粮，我还没在旅里撒泡尿就被整这儿来了！”
“你让收容车把你送回去，回去撒泡尿照照自己！”赵小青讥讽道。
“你以为我不敢？”杨冬晓来劲了，真就朝李栋梁咚咚跑过去，立正，敬礼，报告词说得珠落玉盘般简捷利落，“报告，我请求回旅里，是否批准，请指示！学员杨冬晓。”
李栋梁冷冷地打量着杨冬晓，不还礼，也不说话。这一手很厉害，杨冬晓一下子就慌了，手还杵在帽檐上，身板挺得依然笔直，可眼神却成了两条沾了热油的泥鳅，东扭西弯的。
李栋梁面无表情，依然不还礼：“回去干什么！”他总算开了他的金口说了话。
杨冬晓的手还是不能放，举着：“报告指导员，我，我的腿……”
李栋梁的手轻触一下帽檐，在完成还礼动作的同时，蹲了下去：“哪里？”
杨冬晓的右手臂总算得到了解放的机会，放下了。杨冬晓的左腿小腿上车时磕了一下，当时情况紧迫，也没当回事，刚才让李栋梁一逼，他的腿竟然主动为他解围，突然疼了一下。就这一下，杨冬晓心领神会，急中生智顺嘴那么说了。李栋梁这一问，他的腿就更加配合，真的就立竿见影地疼起来。杨冬晓带着满面痛苦屈蹲下来，撸起裤管，看见衬裤上凝着一块鸽子蛋形状的酱紫色血斑，身体一下子软了，整个人像一根煮糗的面条，堆在了地上。
这下好，他真得回旅里去补撒他那泡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