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长龙迟疑了一下,向靶位跑去,也坐在肖晗坐的位置上。
迟迟没有枪声。他见肖晗还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段长龙的心一阵狂跳,有点后悔刚才的冲动,在心里数落自己,这么大岁数了,咋还这么冲动呢?他想站起来,或者坐着不动,只做出一个鼓励的手势。可他不能。他心里很清楚,这时候动,肖晗可能就要动,此时肖晗动,可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那极有可能是肖晗大脑一片混乱之后的乱动,万一他右手食指乱动那么一下,就一下,那颗上膛的子弹说不上就飞向何方。
肖晗还是没动。没动就好,最好他妈的不要动了!
终于,肖晗有了动作。不过不是射击,而是丢下枪,站了起来。此时,这个动作是最让人放心的。段长龙如释重负,站起身,走回来,一路咀嚼着刚才的感受──还是旅长看人眼睛毒啊,这兵确实càodàn。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肖晗。肖晗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一时还揣测不出他刚才的心理活动。
“什么感觉?”段长龙问道。
“想哭。”肖晗转眼在自己脸上排布出哭相说,“真崩溃,要是我一枪……你要是挂了,你老婆孩子咋整啊!”
“假话。专业假话。”
肖晗一坐下,段长龙感觉他这一坐,比刚才报靶时那一坐还有份量。肖晗长出了一口气:“两回事,跟刚才坐在靶壕那儿完全是两回事。一趴下我就感觉不对了,我一下子想起在军校时听到的故事。我们那儿以前有个射击教员,特别牛的一个人,经常站在靶子旁边让人射击,后来终于出事了,他被打死了。”
段长龙也坐下,面对着肖晗:“玩枪的死于枪下,命里注定吧。”
“我刚才说的真不是假话。”肖晗说,“本来,我以为跟平时没什么两样,据枪瞄准击发,打不了十环也跑不了九环,可是,我一趴下就感觉不对了,一下子想到那个射击教员,我觉得我这一枪如果打出去,子弹非从你胸口穿过去不可。我好象已经看见你中了枪,胸口那儿血乎啦的。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来分析分析。”段长龙开始分析,“你看啊,你坐的时候,你坐在那儿很放松,你坐在那儿没有想起那个射击教员,说明你心里是轻松的,你没负担,因为你信任我的枪法。信任这玩意儿挺邪门儿,它有时会让你盲目,盲目地依靠,盲目地轻松。你不知道,你轻松的同时就把负担推给了对方──我他妈可不轻松。我能把子弹正常打出去,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枪法心里有底,还有因为我是连长──一个连长怎么能让个小排长给灭了呢?结果你不行了,尿了,不能完成射击,这不是你对自己的枪法没底,是你犹豫了,犹豫让你有了负担,一旦有了负担,你对你自己就没底了,这枪还怎么打?不过,有负担也不是什么坏事。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肖晗一时回答不出,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段长龙。
段长龙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这个问题很简单,也很不简单,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想不到段长龙还真有料,一次普通的校枪竟然讲出这样一番话来,是子弹喂出来的道理吧?这家伙可是士兵直接提干,兵尖子啊!
“想不想知道我刚才的感受?”
肖晗如梦方醒,突然活过来似的。“对啊,你刚才拿把小刀子嘁哩咔嚓把我大卸八块,不公平啊!”肖晗拍着大腿叫道。
“咱俩颠倒以后,我发现我不如你,像是死了一回。”段长龙此时像个哲人,沿着自己的命题深入地开掘思想的矿藏,“后来你不打了,我有一种又活过来的感觉。那是怕死,是真怕死。是人都怕死,人哪有不怕死的?战场上不怕死,那是让死给逼的,忘了死,也忘了活,是什么都不怕。”
“高!”肖晗冲段长龙挑起大拇指,“那你说人自杀是怎么回事?”
“简单啊,也是让死给逼的啊!”段长龙说,“是这么回事──本来是想好好活,是人都想好好活着,可是阎老板……就是阎王爷那个专干地下工作的领导对你有成见,觉得你活在世上已经混到了多余那个份上,于是就不想让你再浪费宝贵的人间资源了,他天天派小鬼来缠磨你,请你过去──你很害怕,怕死,越怕死越想活,越想活就越怕死,怕来怕去,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活着的滋味都是尸体的味道,你还想继续活下去吗?”
肖晗呆呆地望着段长龙:“太他妈哲学了!”
“谈不上。”段长龙摆摆手,貌似谦逊地说,“咱一个地垄沟里找豆包的人,哪懂什么哲学啊!”
“你这是原生态哲学,”肖晗一本正经地评价道,“是地垄沟里长出来的,纯绿色,是战争中学习战争。”
“瞎说的。”段长龙继续谦虚着,“你刚才不打枪──抱着枪就是不搂火,什么神仙也扛不住,屎啊尿的都吓出来了,往好听了说应该叫精神分泌物,是吧?”见肖晗有点儿入魔,段长龙赶紧站起来,“一个‘生’字,一个‘死’字,够你想一辈子,以后日子长着呐,慢慢体会吧。”
段长龙说完,收拾枪,准备撤了。肖晗长出一口气,不再说话,把枪一支支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