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骄横公主

作者 : 断桥月

京城的气候不比江南,尤其三月初还是春寒峭料,刚下过一场大雪,周文宾一时有些水土不服,病了。

他心中还暗自欢喜:如此一来,便不必去参加殿试了,最好是沉重一些,连床也下不得。

谁知殿试前一天,皇帝跟前的武公公便来看望他了,问过他的病情后,问道:“周公子明日可还能坚持殿试?”

周文宾感到蹊跷,答道:“只怕是去了也答不上来来,白白辜负了圣上期望,反不如三年后再应试不迟。”

“不妨不妨!”武公公笑道:“公子道我今日为何而来?可还记得前次端午节皇上在御花园宴请群臣么?公子满月复锦绣、才思敏捷,皇上至今都无法忘却,闻说举子进京,他还特地问令尊大人公子可曾来到。公子明日若是不去才是真正令皇上失望,公子的才华人尽皆知,纵然因病而略失风采,那也定是领举子之首,超众人之才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文宾只得答应了下来,武公公走后,徐祯卿走了进来,说道:“方才那阉党来做什么?”

“他转达了圣上的意思,要我带病赴考!”周文宾道:“真是亘古未闻!”

徐祯卿忧心忡忡,“你可坚持得住么?”

“死不了!”周文宾苦笑道,“本来不想去,如今是非去不可了,我倒要看看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我纵是天下第一,当今天子可有这般爱才?”

“噤声!你别口无遮拦!”徐祯卿叹道,“你纵生死付诸一笑,也应顾虑府中上下,人命关天啊!”

翌日一早,祝枝山与徐祯卿来唤周文宾时,他犹自觉得头重脚轻,勉强打起精神来随好友出门。

一大群参加殿试的人都在五凤楼前等待,几个几个地围着说话,周文宾看到了曾被顾湘月踢了一脚的那个严嵩,扯了扯祝枝山与徐祯卿,轻轻道:“老祝,昌谷,可还记得那严嵩么?若湘儿所料不差,此番他定是进士出身,你们信是不信?”

“你们不信无妨,我是深信不疑。”祝枝山笑道:“我要问问湘月妹妹我那未来的娘子是否长得沉鱼落雁。”

周文宾叹了一口气,忽然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指着一个穿着寒酸的人说道:“听说那人就是告发唐寅的杨少安!”

“你怎么知道的?”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铁定是他!有人允诺他,只要他出头告发唐寅、徐经、程敏政,便许他榜上有名,你等着瞧吧。”

周文宾正发愣,徐祯卿忿忿不平道:“这个杨少安!衡山与我怜他家贫,我让徐松接他到家中安心读书,谁知他竟如此忘恩负义,此等小人,枉为读书人!”

他说罢走了过去一揖道:“清午兄!”

在场近二百名举子中,除却周文宾,徐祯卿的身份是颇为显贵的,一多半是寒门出身。杨少安见了徐祯卿,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忙还一礼道:“徐兄好!”

他在徐府待了几个月,却一直自视身份低微,不敢称徐祯卿的字,只敢唤徐兄。

徐祯卿微笑道:“清午兄想必早已成竹在胸,对头名虎视眈眈了吧?唐子畏出了事,放眼在场谁堪与你匹敌?你今次有备而来,状元是非你莫属了,小弟先行恭喜兄台。”

杨少安知道江南四子是至交,徐祯卿这番挖苦他怎会听不出来?只是他心虚加上有愧,只得讪讪笑道:“徐兄说笑了,小弟文采平庸,只是滥竽充数罢了,徐兄才是学富五车,定能高中头名。”

徐祯卿冷笑道:“衡山与湘月妹妹在市集上替你解围,我收留你在家中读书,是我们眼拙,竟将你看作了池中之物!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杨少安顿时臊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注释,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出自诗经.小雅.青蝇,指像青蝇一般讨人厌,跟谗言害人者一样,祸国殃民。)

他此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东阁大学士傅翰曾暗访过他,许诺让他进士及第,条件是告发程敏政收受徐经、唐寅贿赂。

他一向对自己的文采没有底气,何况整个江南人才济济,名额有限,他实在没有把握,因此他一咬牙答应了下来。但此时他只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傅翰答应保密,却不知是谁将事情泄露了出去,导致他如今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好在此时宫门大开,宣众人入内,举子们顿时鸦雀无声鱼贯而入,在保和殿前经过点名,然后入殿分座而坐。

殿试命题是由皇帝亲自出题,由吏部尚书万安主持,皇帝并不一定会来。

人人奋笔疾书,屏息凝神,这万安绕着到处看,看到这些考生中有一人虽一脸病容,却年少俊美,气度不凡,过去一看,卷上名字果然是周文宾,又见卷上字迹清俊,文章流畅不可多得,只是周文宾有些力不从心,写得甚慢,不由替他着急。

就在头一天,正德将他叫到养心殿,道:“万爱卿,此次殿试你怎么看?这些人中可有佼佼?”万安模不透皇帝心思,一边揣测一边试探着答道:“回皇上,据微臣看,此次科举中不乏才华横溢之人,参与学子也是我朝至今为止人数最多的一次,这都是皇上圣恩福泽……”

正德不耐烦听他歌功颂德,打断他道:“朕要的是名字。”万安仔细想了想,道:“微臣不敢妄言,只是昨日听李东阳说起几个,依稀记得有徐祯卿、严嵩、周文宾、汪文裕……”他有他的打算,他只说是李东阳说的,皇帝也不能怀疑他与这些考生有什么关系。

正德道:“周文宾?可是礼部尚书周上达的儿子?”万安道:“回皇上,正是!”正德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道:“你认真监考,切莫错失了人才,下去罢。”

后来回到家万安仔细地琢磨了一番皇帝的这番话,皇帝特地提起周文宾,肯定是在暗示他什么,因此他才特别留意周文宾。

便在此时,门外进来一个年轻小太监,向万安挤挤眼睛,万安刚要斥责,却觉得面熟,猛然想起来,这不是长泰公主么?忙作手势请朱秀玉到门外说话,赔笑道:“公主,这是殿试,不容儿戏,微臣斗胆,还请公主……”

朱秀玉道:“请什么?我不该来么?”

万安道:“公主,科举乃是国之大事,是朝廷选拔栋梁之根本啊。”

朱秀玉打断他道:“万大人,只你知晓厉害关系么?皇上是我哥哥,我是公主,我也关心,我不能看看?我不捣乱就是!”

她不理万安,走进殿中,一眼就看到了周文宾,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

她听说他病得沉重,今日见他确实脸色苍白,满头虚汗,不觉心疼非常。

当时他从容晏笑舌战群儒,如今带病锦绣文章一挥而就,这般爱慕,他近在咫尺,却浑然不知,她心中恼恨幽怨交织,不禁抬足踢了矮几一脚。

周文宾专注试卷,突地矮几一震,笔尖一颤,在卷上点了一点,他抬起头来,看到是个眉清目秀的太监,只以为这小太监是无意的,并没有在意,淡然一笑,低头又写。

他本就不愿求取功名,认真应试只是出于对天子恩威的敬畏,试卷被污,三甲除名,正合他意。

自哥哥周文锦遭人陷害惨死沙场,他彻底对仕途失去了兴趣。

其实论周文宾的头脑,要想在官场周、旋并非难事。但他与文徵明一般,十分厌恶两面三刀左右逢迎的作为。

更何况,一个人即使聪明过人,也会有偶尔犯糊涂的时候。党争就是个巨大的漩涡,身处其中,谁能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聪明如解缙,也终究逃不过死于非命。(解缙:与杨慎、徐渭并称明朝三大才子,永乐大典总编纂。言语不慎,令听者有意,最终遭人害死。)

朱秀玉见他温然一笑,不觉痴了,一旁考官看她胡来,也不敢管,好在她站了一阵,便自行离开了。还没等他们松了一口气,朱秀玉又进来了,指着徐祯卿道:“他是谁?”

万安道:“徐祯卿,大理寺正卿徐庭皋的公子。”

朱秀玉皱眉道:“徐庭皋我见过,也还风度翩翩,怎地他儿子这般丑陋不堪?别取他听到没有?”

万安哭笑不得,耐心解释道:“公主,男子不以貌论,徐祯卿才华横溢温文尔雅,江南人尽皆知。”

“我不管!”朱秀玉转身走了。

这保和殿中鸦雀无声,朱秀玉与万安说话声音虽轻,却也清晰地传到了前面几排人耳中,他们大气也不敢喘,却忍不住向徐祯卿看去。

徐祯卿一向心态平和,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遭此奇耻大辱,迎着众人同情的目光,仍不由心头一酸。

周文宾为朋友的遭遇感到愕然而悲愤,眼前一阵阵发黑,冷汗直冒,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他醒来时,正躺在温软的床上,淡淡的香气氤氲,旁边坐着一个妙龄女子,眉目娟秀带着些许任性,衣着华丽,有些面熟,这不是保和殿上那个颐指气使的小太监么?他心里明镜似的,口中道:“草民见过公主殿下。”

“少来!”朱秀玉笑道:“你是礼部尚书公子,怎算草民?”

周文宾思及她羞辱徐祯卿,怒从心起,冷冷道:“天下人皆是皇上子民,称草民有何不妥?”他爬起身来穿上鞋往外便走,朱秀玉一把拽住他,怒道:“你信不信我叫皇兄杀了你?”

周文宾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公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朱秀玉呆了呆,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恰在此时宫女端了药进来,朱秀玉道:“先喝药,否则我不放你走!”

周文宾看那小宫女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将药接过来喝了,朱秀玉道:“我要招你做驸马!”

周文宾险些没站稳,沉默片刻道:“公主殿下,周文宾只是一介书生,既无意出将入相,也不愿附凤攀龙,唯望娶一位平凡的妻子,每日怡情弄墨,寄语山水,公主若选驸马,今次举子中不乏文采卓绝仪表堂堂之人,还望公主放过草民。”

“我不管!”朱秀玉道:“那些人我都瞧不上,我偏喜欢你。”

“真是难为公主一番垂怜了,”周文宾冷冷道,“先令人设法将才华胜我百倍的唐寅除名,让我高中会试头名,再逼我带病应试,内定状元,那些学子寒窗苦读何用?到头来俱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堂堂公主,为选驸马不择手段,端的可耻!可悲!可怜!可恨!”

他拂袖便走。

“周文宾,我要杀了你!”朱秀玉大哭大叫,摔了一地东西,发泄过后平静了下来,气头上时,确实想让皇兄治周文宾死罪,然而冷静下来一想,却更加钦慕他:他为好友不平,足见仁义,他不慕权贵,生性正直,文人不就需要如此风骨么?

周文宾昏沉沉走在路上,心中懊悔不迭,他只图一时嘴上痛快,却全未顾及后果,他是不怕死,但家人呢?想到父母、顾湘月、府中人个个都要受他连累,他连转回去磕头请罪的心都有了,回到家中,徐祯卿迎了上来,“你从宫中回来?你去了哪里?皇上鹿鸣宴都赏过了。”

“我将公主骂了!”周文宾喃喃说道,

“何苦来?”徐祯卿唉声叹气,“公主如此,皇上亦如此,你何必为了我得罪公主?”

周文宾一愣,道:“此话怎讲?”

徐祯卿苦笑道:“你昏倒之后,我们留在宫中等候,起初拟我是二甲第七名,而后天子赐宴,见了我之后便说保留我进士之名,但不可封我做官,只因……只因我相貌丑陋,他不愿时时见到我!”

周文宾怒火攻心,连骂道:“昏君!昏君!科举竟然以貌取人,如此朝廷,我们读书何益?”

“噤声!”徐祯卿忙拖着他往屋里走,笑道:“我都不气,你气什么?我中进士,也算有个功名,不让我做官,我又有何损失?你何必动怒?来,来,你身子未曾痊愈,还是回屋躺下,我给你说些有趣的事情。”

周文宾苦笑道:“昌谷,我没事,你如何打算?即刻返回吴中?”

徐祯卿笑道:“我横竖无事,且陪你些时日罢。前些日为了应试,还不曾好好游玩一番,怎能这样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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