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沁泠只觉得眼前一阵强烈的眩晕,几乎令她就此昏厥,耳朵里嗡嗡作响,再也听不见上官歏的声音——
其实她早该猜到了啊!那天芸蛾故意留在回音壁的那番对话,就是为了把她引到万兽山,然后借刀杀人——若她死了,修屏遥定然难逃其咎,到时候受益的便只有上官歏!原来——这局中局,计中计,受到最深误解和伤害的人其实是他啊!
可她怎么到现在才知——到现在才知啊?
水沁泠心中悲恸难忍,蓦地一口鲜血呛到了嗓子眼——“咳,咳咳……”她赶忙用衣袖掩住嘴,所幸这大红嫁衣为她接住了唇边的鲜血。她的心口燃烧起一种极端疯狂的恨意——她要扳倒上官歏!她要彻底剿灭七皇子的势力!如同那日她在蓝布小人身上所写的三个字:上官歏。然后狠狠地,将它一针穿心——所以她绝不能在这里倒下!绝——不——能!
“既然上官大人已经坦白承认了这一切,微臣恳请太后为他定罪。”水沁泠一双浓墨漆黑的眼睛望着鸾姬太后,那双眼睛里再没有了往日莹亮的神采。
“哈……定罪?”上官歏像是看着一个天大的笑话,“水沁泠,你以为——我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今日会站在这里说话吗?”他负手而站,脸上浮现阴狠之色,“如今这参赞府外已被七皇子的军队所包围,太后若愿意另立新主,自然能安然无恙,太后若不愿意——”
“便怎样?”忽闻一个清朗的声音介入,随之走入正堂的是一个银铠加身,却显得格外清隽纤细的男子——“末将参见太后!吾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连大将军免礼平身。”鸾姬太后微微一笑。
“你——”
看着上官歏一脸震惊的表情,水沁泠漠然一笑,“一如太后所言,连大将军与谭参赞珠联璧合,所向无敌。七皇子的军队再骁勇善战,比之连大将军的三万铁骑,恐怕也只是以卵击石吧?”转而朝贵妃椅内的少年皇帝道:“陛下,莫要再装睡了。”
话音,皇帝竟一骨碌从椅子上坐起,笑嘻嘻地掏掏耳朵,“你们继续,朕都听着呢。”
这下轮到上官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猛然看向芸蛾——“你!你这叛徒!”
“上官大人别错怪好人了,她可不是芸蛾。”水沁泠语气凉薄,原来这芸蛾是她请人易容而成的,真正的芸蛾已经交由刑部查办了。而今晚的婚宴也是她与谭亦精心策划的一场局,上官歏以为婚宴是最佳的叛变时机,却不料反被将计就计。却只可惜,如今东窗事发,始作俑者却逃之夭夭——
“唇亡齿寒。七皇子定然是料到事态有变,至今不敢露脸,只能将上官大人推至刀俎面前。”水沁泠淡然一笑,语气里又透出一种悲悯的意味,“而今‘大势已去’这个词,是否应该归还给上官大人才好?”
“大势已去……”婚宴外,明月皎然,有男人细小的说话声落入耳际,些许玩味地掂量着这个词,“今夜风云之变,也算是给七皇子的野心做个了结了吧。”
“大人当真不准备出面?”琅崖扶他上了马车。
事情到现在也已经水落石出,修屏遥原来是假死——枉他当时还真真抹了一把泪,后来看见修屏遥从棺材里面坐起来还差点以为是诈尸!“不过总算是骗过上官大人的眼,这么快就有行动了。”
“只要我在朝一日,借他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像今日这般嚣张。”修屏遥撇嘴轻哼,长指抚模唇瓣,“也真亏得她,将连笙都请回来了,反倒教我安排的人成了摆设。”
其实水沁泠并不知道,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计划。这半年以来他故意装病,表面上疏散自己的势力,最后假死——便是为了让上官歏与七皇子放松警惕,更加明目张胆。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在暗处搜罗证据,韬光养晦,等到他们的阴谋浮出水面时再一举将之剿灭。
倘若今日出面平乱的不是大将军连笙,便是他修屏遥暗中部署的一支精锐军队。而无论如何——上官歏的阴谋都会败露。
“有丞相如她,便再也不需要左右大臣了。”修屏遥心下早有打算,这次假死也给了他离朝归隐的机会——今后再也不问朝政,“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嘴里念着诗句,他轻巧抬手垂了帘缦,隔绝了外面的月光灯火,“走吧。”
琅崖心下一讶,月兑口问道:“大人不等水丞相了?”
“等她做什么?”修屏遥阖着眼眸,声音慵懒。
“水丞相对大人……到底是舍不得的。”琅崖低声道。或许他今生也不会忘记那一幕——那个女子一身大红嫁衣,不言不笑,一动地守在棺木前,端端从日升看到日落的那一眼——究竟该包含着多深的情意?“何况她已经明白了大人的苦心,大人若不告诉她实情,有些……残忍。”
“残忍?”修屏遥嗤笑一声,“究竟是谁更残忍呢?”这半年来他称病卧床,三分是做戏,却有七分是出自真心的悲痛!他为她消瘦,为她憔悴,为她呕血——又何曾造假过?可她竟能对他这样绝情!堪堪一个“断”字,便将所有的情爱全部割舍!所以他不能原谅——
“我曾为她付出的心血,就算她再像那样看我一生,也是不够还的。”
他声音淡漠。似沉思许久后接着道:“她不过是气急攻心罢了。我假死一事,就算脂砚不说,日后她也会自己想明白。”他轻描淡写又道了声,“走吧。”
琅崖便动身驭马。夜凉如水,可以清楚听见车轮碾过的声音,碾过了寂寞与喧嚣,离这京都越来越远。兴许会在下一个驿站驻足,兴许——再也不会回来。
“大人,”琅崖猛然想起什么,轻咳一声,“那天晚上,大人究竟有没有对水丞相……”指的自然是水沁泠绑架被救的那天。
修屏遥闻言“哈”的一笑,“她若真成了我的女人,又岂会再嫁给谭亦?”
琅崖暗自一想,脸便红了,不好意思再多问。许久,却听见修屏遥咬牙切齿的声音自帘缦透出来:“我若是知道她今日会再嫁,当时就不该留给她一分理智,就不该问她——”他想起那个烛火缭乱的夜,想起她身子间淡淡冷冷的幽香,枕边的软语呢喃,还有她琵琶骨上的刺青——正因为一时好奇问了她,从她嘴里听闻了十几年前的恩怨,反而因此变得清醒。
“我只是……雄你,很雄。”
雄——他对她,又何尝不是雄到骨子里去的?看着她呕心沥血早生华发,看着她头顶的那道疤,看着她将自己逼到绝境——他又何尝不是心痛欲裂?
“先去苏州。”修屏遥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有件事,他需要好好调查清楚。
第十章请君试问东流水(2)
一年后。
春风又绿江南岸,姑苏城内喜炮震天。
“谁家办的喜事,这么张扬?”
寻常巷陌,兰叶葳蕤。修屏遥悠闲地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漫天飞扬的红纸花片儿,桃花唇斜勾起一个弧度,“出得起这个钱的,除了水家,定然再无第二户。”
琅崖笑着颔首,“今日成亲的正是水家三公子,天下第一美人!”
修屏遥闻言挑了挑眉,“怎么水家出来的都成了‘天下第一’?”大少爷水沐清是“天下第一商”,三公子水源沂为“天下第一美人”,另外还有个“天下第一女丞相”——“既是她胞弟成亲,我也该送些贺礼才是。”
他在袖中模索了一番,“哦、呀,囊中羞涩呢。”
“大人的银子……都赏给花楼里的姑娘了。”琅崖小声提醒他道。
“嗯?”修屏遥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你刚才又喊我什么了?”
“呃……爷,爷。”琅崖拭汗。毕竟跟随他从官多年,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也还是改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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