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屏遥不禁失笑,“你原本是右执戟,虽区区九品,但好歹是个官,奈何要一直跟着我当护卫?”他的手指抚上胸口的一样东西,目光幽暗莫测,“如今朝廷已没有左右大臣分权,独留水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若去找她,她必然会提拔你。”
琅崖摇摇头,“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大人时,大人便直接对我说‘你若为官,最高不过七品’。”他虚心地笑笑,“既然我无当官之才,倒不如跟在大人后面当护卫好。”
修屏遥眯起眼睛,“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曾经提拔过的那些三品四品官员,又有几个是有真才实学的?”他的眼底浮现一抹戏谑之色。回忆从他当上右大臣之后的二十几年,他故意身陷泥污,为那些贪官污吏提供庇荫,等他们无法无天时,再一个个将他们揪出来拧脑袋——如此反复地折磨着玩,“可惜老骨头最后也被我玩死了,真无趣。”
“若非后来水丞相出现,恐怕他还能多活几年。”琅崖忍不住笑道。
修屏遥撇嘴轻哼,“我倒真想陪着那小女子玩玩呢,若不是那日看见——”看见她将书盖在脸上疲倦睡着的模样,他竟突然舍不得折磨她了,没想到越是怜惜,越是疼爱,到最后竟无法自拔……他又回忆起那个夜晚,她身上的刺青——“她当真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大人此话怎讲?”琅崖不解。
“十九年前……”修屏遥垂眸自言自语,“若那场宴会真是个阴谋,为何竟连一点证据都没留下?”包括陆寅和那几个他熟悉的官员在内,他手里掌握着所有人的案底,却根本查不出关于那场宴会的任何可疑动机。而水沁泠父亲的死……当真是一场阴谋吗?抑或是——
修屏遥思绪一顿,随后从怀中模出那样东西,“只能用它当贺礼了。”
便在同时——
水府。来客如流,嘉宾满至。
“嗳哟二小姐,新娘子都来了,你还在!”
戚总管的声音喊醒了如今正在杏花树下女子,“就来,就来。”水沁泠应了两声,一抬眼便看见戚总管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贺礼,便笑着上去帮忙接应,一瞧客人送来的都是人参鹿茸之类的稀罕物,无奈叹了口气,“早说过只要人来了道声喜便好,咱们水家不缺这些东西。”
戚总管笑着嗔她,“尽说新鲜话。你要是客人,好意思寡手跑到人家府上去蹭饭啊?”
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突然盯住他手里的一块金光熠熠的东西——“这是谁送来的?”她急切地抓住那枚雕着凤凰暗纹的月牙形金块——不会看错的,那是从他金笏上切下来的一块!是他!一定是他来了!她瞬间红了眼眶,“他现在在哪?”
戚总管从她激动至此,半晌没回过神来,“哪个——”
水沁泠已经直接跑了出去。
他来了!他来江南了!可是为什么不来看她?他还在生她的气吗?他要去哪?水沁泠脑中飞快闪过无数念头,跑出了水府,跑出了喧闹的人群,一路跑到郊外的杨柳岸堤上——她甚至没有问任何人,只是凭着直觉往前跑,简直不顾一切。
放眼望去,杨花落尽的地方,滢汀碧水里正悠悠驶着一艘画舫。白底帷布上有诗画纵横,那画中的牡丹凤凰便在风中飘飘荡荡,一如那年他谈笑风生时眉眼的飞扬。
水沁泠眼眸倏亮,“修大人!”最后一个字喊出来时竟是哑的。她已经不知道应该喊他的名字,只是像从前那样喊着他——“修大人!修大人!修大人——”
她拼命地沿着岸堤跑着,追着那艘画舫。怎么了——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嗓子眼这样滚烫,她的声音也变得这样嘶哑,明明想要更大声地喊出来啊!好多柳条拂到她的眼角,是起风了吗——会不会把她的声音吹到后面去呢?他究竟能不能听见呢——
“修大人——”已经声嘶力竭。
终于,江心的画舫掉转了方向,朝岸边驶来。
“修——”水沁泠声音戛然,从画舫里走出的却是琅崖——她脸上的表情一僵,但马上堆出笑容,“好久不见。”暗暗在心里道了声:好久不见,好生想念啊。修大人。
琅崖也回以一笑,“水丞相别来无恙。”
水沁泠下意识地往画舫里看去一眼,“修大人他——”
“大人不在船上。”
水沁泠心里顿然凉了半截。骗人骗人——他怎么可能不在船上?他一定就在里面!他只是,不想见她吧……其实早该知道的啊,当初她有多气他,他如今一定也有多恨她的……
水沁泠深吸一口气,抬眼的时候又是微笑盈盈,然后,“喀——”折了手边的一根柳条下来,“那就帮我把这个捎给他吧。”
琅崖惊讶地看着她。
“古人道,折柳送君行嘛。呵呵……”水沁泠笑得整张面皮都在急遽抽动,努力不让自己笑到一半就失声哭出来。是了是了,堂堂一朝丞相,在外人面前哭可真不像话。
笑得好假……琅崖也跟着整张面皮都在抽动,眼眸飞快抬起又飞快垂下,“多谢水丞相。保重。”他转身走回画舫。
眼睁睁地看着那艘画舫离开水岸,在浩淼的烟波中越行越远,水沁泠终于拿手蒙住眼睛,“凉蟾空对影,折柳送君行,君自离意绝,不知……”她的声音已然哽咽,“不知妾泪盈……”
不妨自己的耳朵被人一拧——
“哦、呀,吃糖了。”
熟悉的男人声音,熟悉的带些轻佻的笑意。
许久,水沁泠缓缓伸手去握住他的,感受到他微凉的指尖,才确信这不是幻觉——“若,真是吃了糖……”她没有回头看她,只从喉咙眼里发出喑哑破碎的声音,“为何我的心里全都是苦的……从我摔下悬崖后,就再也,没有甜过……”
叹息声落在耳际,修屏遥伸手去捉她的发尾,“还会再这样苦下去吗?”
“若那个人执意不愿回来……那么,这余生都会是苦的……”
修屏遥心中一痛,终于忍不住将她拥入怀里,他的声音也是哑的,却故意说着无关痛痒的话:“那要怪谁去呢?是你自己不肯对自己好一些,才将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若那个人愿意回来……”水沁泠轻轻靠上他的胸膛,阖上眼眸呢喃,“若那个人愿意回来,我便对自己好一些,再也不会挑灯夜读,废寝忘食。我会努力把身体养好,不再靠服用五石散来维持自己的气色……”她语意幽幽,在心里压抑了这么久的相思和惦念,都在此刻,极其小心地同他倾诉,“若那个人愿意回来,我便遮住头顶的伤疤,再也不让任何人看见……我会采来桑树的叶子洗头,不让自己变成谢顶老太……”
感受到他的手掌轻柔落在自己的发顶,她微笑着落下泪来。总是在别人面前隐忍的软弱和泪水,再也不怕被他看见——“若那个人,愿意回来……我便……记住他所有的好,从此忘记那些痛苦和伤害……”
修屏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你是在留我吗?”
“不,我想守住你。”水沁泠仰过脸,望着他的眼睛,“我想用这余生守住你——你愿不愿意回来?”
微微风起,纤白的柳絮花纷飞满天,男人的回答也被这三月落花的声音淹没——
那个人,愿意回来。
尾声
夜,水府书斋,一盏青灯如豆。
“噫,果真在这里。”水沁泠轻声推门而入,走至窗前。那个男人还是喜欢倚着窗子听风赏月,“看的是什么书?”她笑着凑上前去。
是那本《藤魂》。
水沁泠心口微微一颤,抬眼便迎上修屏遥的目光。他的眼睛里满是温柔怜惜,还有一种欲说还休的牵痛,“这几年……还做噩梦吗?”却是问出这么一句。
水沁泠下意识垂了眼眸,“大哥都跟你说了?”
“他道……”修屏遥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抚模她的发尾,“一直以来,你才是他们三人中最聪明的一个。而一个人若聪明到了极致,是会变得极端,变得……疯狂的。”感受到怀里的身子微微有些,他又拥紧了她,“所以你才会产生那些幻觉,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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