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连战皆捷
澳津安插在杨府的细作,竟是杨经曲的副官皮大林。鼻阔如蹄的皮大林,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深得杨经曲的宠信。他蹲在假山炮的阴影里,用僵直的手指,在膝上展开卷烟纸,在袖口擦了擦笔尖:“澳津将军阁下:杨经曲暗通新四军,令所部朝天开枪,纵匪突围。”——是“大皮”的意思。“P”字的下角,戳破了一点,皮副官似乎很惋惜,忙用发乌的指甲,捻弄了一下:“把这张条子,交给大太君,动作要快!”其弟皮小林为传令兵,面颊凹陷如坑。接过字条后,皮小林挺起鸡胸,打马而去,消失得比窜进雨沟的蝮蛇还快。
紫色的流云,像幕帘挂满西天,褶纹如画。独立团撤出广饧县城后,澳津穷追不舍——不追回汗血马,他拿什么送礼?他虽说只是旅团长,但资历老,可以调动其它联队的驻军。驻浠水的工兵三零七联队,听说是“蜗牛三郎”(注:指澳津升迁慢)有令,笑归笑,还是立刻出兵,帮忙围堵独立团。独立团忽东忽西,昼伏夜行。战士们戏称是:从“日落村”出发,到“天亮庄”宿营。某天夜里,澳津那一车皮古玩字画,正停在铁路支线上。车身像蛛网似的结了层薄冰。从车头烟道里排出的灰烟,低低地笼罩着地面。神鬼莫测的独立团,趁着夜色跃过平汉路,将守车的日军团团围住了。
这辆汉口发出的保暖列车,只有头车加装了铁皮和木桁,尾车加装了短柱梁支撑。新四军集中机枪进行横扫,车厢壁被打得烂木横飞,血屑四溅,留下树结疤似的枪眼。窟窿豁子冒烟起火。中弹的鬼子惊跳而起,像风中枯叶抖个不停。爆炸的烟雾,有如撕成条缕的黑旗,裹住了电杆上的白瓷瓶。车厢顶棚上烟尘纷坠,连车轮也在晃动。贴地的高度烟雾较淡,可透见鬼子跳车的军靴,踩得弹壳哗啦响。一条子弹带斜挂在车门口,子弹散落到路基上。漆少川跳上车,推了推座椅旁两个搂抱着的人,发现满手血乎乎的。那两具扯不开的血尸,让电话线缠绕了几匝。车窗横档已被炸掉,一名倒伏窗台的鬼子,被断木扎入肩胛骨。车厢里就像一口烟气腾腾的热锅。
独立团占领了车站。前方的铁轨已被拆毁。一根钢轨倒插在河泥里。漩孔浪涡间,露出工字型的断头。枕木上浇过煤油,留有黑烟熏烤的痕迹。部队将烧坏的枕木掀进河里。激起的浪花半黑半红。桥栏杆则是半黑半白,有一半积雪尚存,另一半被烧光。河面上,浮尸鼓着肚皮,在树荫下摇荡。“车头锅炉里的水冻上了。开火车前进不太现实,炸掉它算逑!”漆少川下令道。习幕洲毕竟是文化人,心疼那一车厢的古玩字画:“这么多宝贝,挖坑藏起来也好啊!”车窗遮阳布被风掀起,突然吹裹在他脸上。碎裂的布条都能拧出血来。习幕洲手指直哆嗦,一会想挑翡翠勒子,一会想拿貔貅烟嘴,一会看上了蝉纹笔洗,一会又舍不得独山玉佛。他衣兜鼓鼓地从车上下来,嘶哑着嗓音下令:“快将宝贝埋了”。雪寒从战火余烬中,捡起一块枕木,扑灭残火,递给桑然道:“太冷了,用它暖暖手吧。”桑然低头踢着车轮上的黏泥:“您自己暖暖吧。”泥块从辐条间,象面团一样掉落。娜佳抢过枕木:“你们不要我要!”可她没走几步,便将枕木抛到一边。政委的马蹄将枕木踏住。桑然逼视着政委,从马蹄下捡起枕木,放进自己的马鞍里:“我会用它烤火的!”少媛回眸一笑:“您哪,干脆抱着它睡觉得了!”说完快步向前,越走越快,眼泪滴落下来。大家看她隔了桥栏,往河里擤鼻涕。她一点也不在乎了,用桥栏上的雪,擦擦鼻子,擦擦手。成千把刺刀,在桥影两边,投出无数小小的波光。
漆团长想起来:答应拨给老骑营的棉衣,还留在广饧县城里。独立团便又连夜模进城,将杨经曲的两个营缴了械。严密封锁了城门后,团长决定让部队在此休整一天。雪寒有些奇怪:杨部为何轻易就缴械了?一问才知道:杨经曲让日本人抓起来了!是杨的副官皮大林使的坏。——皮大林野心勃勃,却只能替杨司令跑跑腿,这一直让他不甘心。但他很会隐忍:替司令挑选马鞭啦,用刀子修理缰绳啦,甚至用唾沫擦亮皮靴啦,这些勤务兵干的事,他都亲自动手。他会一边擦靴子,一边观察在小憩时瘪嘴哼唧的“老家伙”。这么一个老财主,居然威风八面,将他这个日本留学生踩在脚下,这使他脑后的“反骨”渐渐隆起。他是在澳津盘桓杨府那段日子,与“大太君”牵上线的。澳津接获“”密报,大为震怒,借口召开军事会议,将杨经曲骗到营地,逮捕关押。救国军第一师师长的职位,交由沔阳保安旅旅长汪步青接任。鄂省忠义救国军第一师,是由杨经曲旅,汪步青旅,*玉旅,汉阳税警团等合并而成的。架子虽大,却结构松散,各级军官勾心斗角,拉帮结派。沔阳帮和汉阳帮向来不和。汪步青和*玉都暗中觊觎师长职位。杨经曲的被捕,使得汪周之间的争斗,更趋白热化了。这为日后杨经曲,*玉等人的起义,埋下了伏笔。
广饧城里有一杨记药铺,老板正用一把修毛的铁刀,剪去颊上鼓胀的蓄须,药铺的门被推开了。蜡锡灯的火苗摇晃起来。老板调亮栎木槅架上的灯花,见习幕洲带着两名警卫,抬脚跨进屋里来。习幕洲鼓囊囊的衣兜,撑得打褶起皱:“你们这有‘去虱粉’或止痒药水吗?”老板瞧了瞧顾客手臂上的挠伤:“是你自己抓的?都红肿溃烂了。得贴点膏药才行。”政委从衣兜往外掏钱的时候,先掏出了口袋里的玉佛。掌柜认出那是自家主人杨经曲的玉佛:“嗨,你这玉佛哪来的?”“不关你的事,快去拿膏药。”老板上后堂拿药时,将玉佛的事告诉了杨桑来。
原来,当日军追击独立团远去后,广饧城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去城外替老骑营的弟兄们收尸。药铺伙计在河边发现了昏迷的杨桑来,便把“少东家”抬回药铺救治。杨桑来苏醒后大哭了一场:父亲派给他的九名亲随,全都战死沙场了。老骑营的大败亏输,让他对抗战前途颇感绝望。杨经曲被澳津抓捕后,杨桑来更加萎靡不振了,整日价关在屋里喝闷酒。药铺掌柜说起玉佛,他原本懒得搭理,只因听见习幕洲的声音,让他想起肖其娟的“负心”,顿时怒从心头起,醺醺地冲出去揪住习幕洲:“你抢了我的女人,还想抢我家的玉佛不成?”习政委刀削般的目光,停在杨桑来脸上:“是你小子呀!你偷袭抗大,打死两名学员的罪恶,还没跟你清算呢。来人,把他给我绑了!”杨桑来的衣兜里,藏着一把“王八撸子”,但面对对方三把手枪,他没敢硬来。政委带着警卫员,将杨桑来押解到一处马厩里,将他嘴里堵上草料,脖子上套上缰绳,吊在马棚横梁上。政委瞳孔里的笑纹,像一股黑漩涡:“今儿就吊死你这个凶手。杀人偿命!看你弟弟杨桑然,这回再如何救你?”桑来那沾着马粪的麂皮靴,挣扎中蹬掉了一只;羊毛袜子划了几下,便耷拉着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