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的国 妈妈!妈妈!

作者 : 张澜

他们的话夏青林没心思去听,她离开人群,出了屋子,离开纷扰,淡出人们的视线,嫣知默默的陪着她。最后她拣了山坡上一块崎岖的石头坐下了,头顶的树,浓而婆娑的树冠压下来,知了暂歇之后又重新开唱。夏青林止于此地看似无意识,实则是选择的结果:这儿空间狭仄,还有点乱,而且没有恶心的汽车声。她想要安静,又抵触绝对的安静;想要想想清楚,又害怕想的太深太清楚。她需要噪音、干扰、曲线、空间的囚禁感来堵塞自己的思考——那随时会爆发的伴随着彻悟的思考,就像堵一道漏光的墙。

夏青林发现,章沁对她来说,不像一块石头那么简单。这个发现比任何的噩梦都倍加*,它完全压制了尴尬、耻辱、羞愧,甚至连“夏巍然”三个字都苍白的如符号而已。那个丑闻在她的心上悠然划了一刀,然后鲜血淋淋不止。那一刻她看见了章沁单薄的背影。自以为一直憎恶的、回避的、忽略的、不往心上去的形象,为什么会那么清晰呢?她根本记不起什么时候存储的印象,竟然比雕刻的还深刻、清晰,每个细胞都刮着沧桑的风:不修边幅的头发、因为生育导致凸起的小肚子总是将贴身的衣衫推倒腰际以上、豪饮还有每次离家时冲她笑。她突然读懂了,这笑,就像童话故事里扔面包屑标记回来的路,她试图从女儿身上寻求勇气和安慰。当她期望女儿在家而不在,应该很失落罢;当笑脸一次次的碰着女儿的冷漠,是什么滋味?这些年,她独自走过了多少风雨——

夏青林的心脏承受不了更深的推想,坐在石头上四肢越锁越紧,像要用身体作绷带捆住心的伤口。

“是,我是混蛋、痨死鬼!我是畜生!就是这样了怎么样呢?!这辈子就这样了!要我放手除非我先杀了他!”在以前,当良心受到拷问而被逼至道德法庭一隅的时候,夏青林会暗暗的耍横,之后会继续我行我素,而且反弹似的愈加放纵。此招曾经屡试不爽。

曾经。

因为以前,她从未真的认为自己是“混蛋”“痨死鬼”“畜生”,她相信“爱情是第一伦理”。

以前。

她曾想和夏巍然化作礁石,完此一生。而今这种想法,更急切了!因为章沁已经活了,而她的心却没有死!她不知道接下去应该怎么活!她不想说一句话,走一步路,听见一点声音,见一点光!她要死!就那么牢牢的抱着自己,头埋进臂弯里,似乎想凭借意念的力量把自己化成石头。

嫣知起初还说一些话,试图安慰夏青林;见她不愿交流就缄口了,默默的陪着。后来发现不对劲了,夏青林像全身痉挛一样,颤抖着,抱的紧紧的,手指骨节格格作响,一模后背一层冷汗!嫣知害怕了,叫她,硬扳起她的脸,天!她嘴唇在流血!脸色煞白,额发被汗水拧在一块,已然昏厥了!嫣知着了慌,以为要出人命了,忙抱起夏青林——哪里抱的动呢!忙跑出林子来喊“救命”。

时值正午,毒日当头,哪里有人呢!她们已经走出好远,路上连一点人影儿也没有。急切的呼救只有林子报以回声。嫣知在路上喊一会,又回来喊夏青林,擦汗扇风。来回折腾了不知多少趟,夏青林终于醒了,推起千斤顶似的张开眼皮,发现自己身在林中,一个陌生女孩抱着她,满脸淌汗,像融化的冰欺凌。以为是在做梦。

嫣知见她睁开眼,叫了两声就抱着痛哭起来,说:“我好害怕!好害怕~”

夏青林挤挤脑袋,慢慢想起来,说:“嫣知。”

“都是我不好!”嫣知搂紧夏青林的头,继续哭着:“我该劝住汪行义的!他不来你就不会受这番侮辱跟折磨!都是我不好!”

夏青林撑持着坐起来,慢慢恢复了力量。林风习习,丝丝入肌,她觉得愧对这样的惬意。笑道:“不值得。我就算死了,也不值得你哭。”说完觉得这话何其耳熟,好像在哪听过,宁是想不起来。使她多了层梦幻之感,疑心自己还在梦中或者已经死了。

“我喜欢你!”没想到嫣知这样说。

从现在开始,夏青林不再喜欢这样的话。多一个人喜欢,她就多一层罪恶感,是诈骗。但是拒绝这好意恐怕会引来更热烈的言辞,所以夏青林沉默着。听见一阵马蹄声,她思绪飞到蒙古的草原,回到小时候。她的梦的底色总是草原:草原的雨,敖包上的旗幡,沼泽地,胸前带着伤口的羊羔,狼群和马。梦不会骗人,童年给了她最深刻的记忆和最坦荡的欢乐。

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三匹。打头的骑士应该是个高手,马必定也是匹好马,即使在爬坡也听不出一点吃力,马蹄声依旧轻健均匀的逼近。后面跟着的两匹应该落在五十步之外,冗踏沉重,想必人和马都在喘大气。

夏青林的心陡生一念:“如果是个陌生男人,”她想,“我就和他走——总之离开!”这样想着就站起身来,完全听不见嫣知说些什么,只听见自己的心咚咚的响。

马蹄声越来越近,她突然想:“如果是他——”此刻她被宿命感统治着,把一切交给天意,自己就不必负责,离经叛道也被洗成天经地义了。所以,如果真的是夏巍然出现,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她完全忘了赌誓里面“陌生”的定语。

只听骑马的人扬鞭,没有口令,跟夏巍然是一样。她想起在草原上,夏巍然总是骑着马,无声无息的从身后追上来,从没听他喊“驾”。夏青林似乎看见了几道弯之外的人的脸了!剧烈的希望几乎要了她的命,眼睛一黑,脚踝以上的身体忽而软了下来,堆在地上,脸像大理石一样毫无血色,气若游丝。

“青林!青林!”嫣知又叫了起来。

透过树林,她看清了走在头里的少年的脸,竟是张锦诚。他骑着匹纯黑的*马,听见呼喊勒紧缰绳,忙下了马就跑过来。

张锦诚原本在西面游玩,隐约听见女孩儿的呼救循声赶了过来。看见嫣知小白兔似的眼睛,就知道是她们了。问道:“怎么了夏青林?”

嫣知羞愧的红了脸,滚下两颗泪来,说:“我们伤害了她,讲了些很难听的话,任谁也没办法接受的。我想她一定很难过~”她感同身受的擦泪道:“一定很难过~是我的错~她刚才昏过去了,我以为好了的,谁知道又这样了~”嫣知哭诉着,一边给夏青林擦汗,呼唤她。

张锦诚因为常在野外混,通晓救生的常识。先月兑下外套铺在地上,把夏青林放平了,试试脉搏看看脸色,倒像是被花信蛇咬了。忙检查脚踝手腕等处,均无伤口。

那么就是心脏病!他果断的下了结论。一面吩咐其后跟来的唐国和阎钧平“备车”,一面从醉松上拔下根三寸长的松针,举向嫣知道:“我要给她针灸。借你几滴眼泪——消毒。”

这个玩笑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嫣知心里纳罕:“早就听说过十三少专门研究哄女孩子的学问,果然不假。都这种地步了还有闲心——或许他是以这种方式道歉,为了销枪的事?”不过既然能开玩笑,说明夏青林没问题的。遂破涕为笑嗔道:“救人罢。”

张锦诚托着夏青林的头,在鼻子下人中稍稍扎了一下,只见夏青林皱皱眉头,悠然醒来。嫣知大呼“神奇”——几乎要怀疑他们俩在联合演戏了!

夏青林睁开眼,看见张锦诚和路边的黑马,知道是他了,不禁有些失望,刚才这片树林还披着梦幻的雾霭,神秘的色彩,使她飘飘然,此时重又跌回现实,针是针棱是棱,扎她的心。是不是只有幻想才能使她接近理想?就像石头要飞上云彩。

不过,是张锦诚也好,起码不是“陌生”男人,她不必履行刚才的赌誓。真要做,怕她还没那个魄力。

夏青林一笑,说:“怎么,我又昏过去了?”

“青林恕我冒昧,你心脏有什么不适吗?我的意思是说,你有心脏病吗?”张锦诚问。

“怎么会!当然没有!”夏青林不知想起什么,忽又问道:“如果我父母没有的话,我有可能有么?”

张锦诚说:“这种病也可能隔代遗传。”

“我爷爷女乃女乃,外公外婆也都没有呢?”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张锦诚笑道:“收养,或者变异。话说回来,也许我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你只是被太过强烈的情绪击倒而已。向上帝祈祷吧,祈祷他没有嫉妒之心。”

夏青林头顶裂开一道山谷,涌出乍眼的光明,像瀑布冲刷全身,使她整个人焕发出惊人的生机,所有寒毛都抖擞起精神。“也许……”她以从未有过的热忱迅疾盘点着家庭成员的健康状况,从爷爷到章沁,从外公到夏巍然,以及舅舅、姑姑、兄弟姊妹——这两个貌合神离的家庭原来是有共同点的:他们个个强健的如野马一般!

“那么这么说……”整个地球上恐怕没有人希望自己是心脏病患者,所以夏青林此时的愿望必定是惊世骇俗的,是的,她祈祷——以从未有过的虔诚祈祷着,希望上天赐给她救赎的礼物:“你给我生命就该给我这种病!不然教我怎么活?!”如果上帝在,肯定对她这个强烈的愿望产生兴趣,因为有如下附加条款:夏青林愿意拿“生命和天分”作交易,换得心脏病。

嫣知见夏青林呆住了,忙安慰她:“肯定不会有事,我打包票!刚才不过是生气了再加上中暑什么的。你生命力这么强心脏怎么会有问题嘛。戒多哥哥,你说两句嘛,你吓着人家了~”

这时车来了,张锦诚说:“给医生检查一下。”说着要抱起夏青林,夏青林摆摆手,由他们扶着上了车。在车上不忘嘱咐张锦诚“悄悄的,不要张扬,谁也不必知道”,嫣知很是感激。

全省最好的医生告诉夏青林,她“noproblem”。

当一个人被宣布罹患绝症来日不多时,常常会横了心,开始疯狂的挥霍,疯吃疯喝疯玩,到哪算哪,不顾一切。而得知自己“noproblem”的夏青林做出同样的反应。她想找一匹最野最烈的马,要骑马,张锦诚说“骑马不如打马球来的刺激”,于是很快组了两支队伍,开始打马球。开始嫣知以为她是为了庆祝,要狂欢,但玩着玩着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了,不说她全身坠在一只马镫上击球的绝技,也不说她突然勒紧马头使马直立掉头的危险,单说她的能量,比最烈的野马还野还烈,即使马球朝着太阳穴旋转着飞过来也不带躲的,她什么球都敢抢敢打,加上董川平时的训练,球技精准,几乎将马球的绝活演了个全套。她骑的是一匹纯白的安达卢西亚马,那马原本性情温和,却一来二去,被夏青林调理得野马一般,变得雄猛起来。当大家越来越担心,逐渐由队友或对手变成她的保镖的时候,夏青林却越玩越high,又笑又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董川着便装拍马上场,将求击出界外,才将她安抚下来。

疯狂是有代价的。汪行义彻底迷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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