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又做了从懂事时就开始做的梦:茫茫宇宙,自己坐着一奇妙飞行器在太空中自由翱翔,它飞过星星,飞过月亮,飞过太阳,突然,前面像山样的巨石凶狠地压过来,飞行器撞上去全碎了……“爸爸,爸爸,我……”李益的父亲李清连忙过来模模儿子的头:“又做梦了吧。唉,别胡思乱想,明天就要高考了,快起来,吃点油条,喝点稀饭。等会要迟到哦。”“爸爸,怎么老是梦见飞行器,而且就那么毁了呢?”李益问。“爸爸小时候也做和你一样的梦,你爷爷也是,大概是遗传吧。好好考试,争取读有点名气的学校。对了,你准备学什么专业?”“文学吧,同学们都说我诗写得棒,将来准是个大诗人。”“不,你一定要学考古!”李益看到父亲从来没有过的严肃的脸。九月的北京,跟南方没有多大区别,似乎就是风多了点。李益报读的考古班坐落在那所著名学府的东南角,树影婆娑,鸟鸣人喧,天空中懒洋洋地飘着几片云彩,灰色的楼宇显得静谧肃穆,仿佛是在与古代某个民族进行神秘对话。李益硕大的头颅出现在六四级考古班新生欢迎会上时,全班同学都发出“哇”的声音。“同学们,请安静,我是你们的班主任诸葛儒,现在开始点名。”“孙富华、张蒙生、方红静、刘锦州、鲁霞、李益、欧阳明……”李益坐在湖边石凳上看书,突然听到有人叫他:“李益,考考你,世界七大奇迹是什么?”李益一看,校花方红静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宙斯古庙、巴德乌太阳神巨像、毛索洛斯陵墓、阿尔特米斯神庙、亚历山大灯塔、狮身人面像,最后一个就是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对吧。”“完全正确,可你知道世界第八大奇迹吗?”“有人认为是长城,你看呢?”“不知道。”方红静诡秘地一笑“说是七大奇迹,如今世人能看到的也就是埃及金字塔了。那个云游诗人安提巴特预言遥远的东方也有伟大的人类奇观,可即使他到了东方,那时中国处在战国时代,长城还躺在地底下沉睡呢。天又阴下来了,要下雨了,早点回去吧。问问诸葛老师,看他怎么说。”方红静把脖子上的围巾向后一摔,走了。课堂上的诸葛儒是个不苟言笑年过半百的老头。今天他突然讲起世界文化之谜:“我们知道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巴比伦空中花园,同学们可知道有个与空中花园相媲美的地方吗?六千多年前,在现今中东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以南约一百公里的幼发拉底河岸边,曾屹立一座无比壮丽的巴别通天塔……”教授滔滔不绝地沉浸在历史长河中,仿佛那座通天塔就在他眼前,那么雄伟,那么壮丽,那么令人心驰神往。“和空中花园的命运一样,巴别通天塔经过历次洗劫,现今只剩下一片废墟。同学们,人类历史相比如大自然的浩瀚无垠和绵绵不绝来说只算得上沧海一栗,可它的辉煌不仅在过去在现在以及在将来都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宝贵财富。我们不仅要学会在蛛丝马迹中找寻人类活动的踪影,还要用科学严谨的头脑去分析进而得出经得起考验的结论。”正讲得入神的诸葛儒看见课堂上有人举手:“李益同学,有什么问题吗?”“老师,巴别通天塔算不算世界第八大奇迹?”听得津津有味的同学们被李益这一提问怔住了。“从旅行家兼诗人安特巴提的角度看,他当时没有见过巴别通天塔,自那时到现在,人类已有两千余年的生产活动,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也不少,只不过再没有人去划分罢了。拿我们中国来说,长城、故宫、圆明园、敦煌壁画等人类聪明智慧的结晶,都是人类奇迹人类骄傲。当然,如果有人继安提巴特后再提出让所有人都认同的说法,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今天的课到此为止。”李益看见方红静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转眼到了1966年,中国大地突起风云,伟大领袖**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历史系的大楼门口出现了打倒反动学术权威诸葛儒的大字报。正在宿舍的李益百无聊赖中拿起了关于古埃及金字塔的书翻读。“李益,快下来,前面花坛那里正批斗诸葛儒、钱孝治、赵章明几位教授,马上还要游行呢。”李益到窗台一看,张蒙生正领着几个男女同学急匆匆边跑边喊。李益怎么也想不通治学严谨和蔼可亲的几位教授成了人民公敌成了反动派。等他走到花坛时,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学生正把头上顶有高筒帽子的教授们双手捆绑。“大头益,你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热情,不积极参加我们的活动,现在我代表红卫兵造反派将你轰出校园,回你的武汉老家去吧。”一个矮个子穿着草绿色军装的胖脸男孩大声喊着,周围的人一阵哄笑,因为李益的头在全校都是有名的,为这个头,他没少伤脑筋,从孩提时代起,他受到小伙伴和同学的嘲笑猜疑已经不下上百次了。他曾暗自照镜子,把自己的头颅仔细丈量,发现他的头顶用一只手掌罩上去远远不够,但他从没有不适的感觉,他问过父亲,父亲总是把自己的头伸过来:看呀看呀,不是一样的吗,有么样的老子就有么样的儿子,大惊小怪!李益模模头正准备冲过去,旁边有人扯他的衣角,低声说:“李益,跟我来。”李益一看是方红静,赶紧跟过去。“现在学校没人上课了,到处乱糟糟的。我们几个同学相约到大西北,那儿的古迹多,说不定还能用上我们的老本行呢。刘锦州的父亲是北京卫戍区的一个师长,先到他家里躲躲,等平静下来,我们就走。”刘锦州是他父亲辽沈战役打锦州时生的,那次著名的战役使刘锦州的父亲想起来就泪流满面。“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哟。你们这些女圭女圭,不好好读书,跑出来搞啥子串联嘛。北京的红卫兵现在是人山人海,随便什么单位他们都敢冲敢撞,甚至还冲击部队机关,闹得人心惶惶。有些事情还得周总理他老人家出面劝阻。你们就别去凑热闹了。我把你们统统送去当兵怎么样?”刘锦州的父亲是个山东大汉,说话的声音大得几乎要震破耳膜。“当兵?”李益头一个应道,“刘伯伯,方红静她们想去大西北当知青呢。我看还是当兵好。”“你是方泰格教授的女儿?方先生可是个大学者呐。”刘锦州的父亲侧过脸去望着方红静,“在史前研究所里工作的方先生和你们的老师诸葛儒是同学啊。”刘师长又转过脸来问李益:“这孩子的头有点特别,你是哪里人?”“武汉的,我父亲是一个区的党委副书记。”“哦,也是革命家庭出身的,好!州州,你招呼他们在家里住下来,我去给你们联系部队。”刘锦州的父亲起身走出门。“真要当兵哦,到哪里呀?”方红静睁着大眼睛问刘锦州。“西藏。”刘锦州答道。西藏。某边防团团部。1968年3月。“报告,三连二排排长刘锦州、一连三排排长李益、话务班班长方红静前来报到。”团长杨浩热情招呼并亲自倒了三杯开水:“累了吧,路不好走,辛苦了!今天叫你们三个来,是因为你们都是考古专业出身的,有个任务交给你们。”“啥任务?还叫上我们三个高材生?”刘锦州嬉皮一笑:“是不是看我们仨好久不在一起了,聚一聚,拉拉话?”“少贫嘴。昨天接到二营巡逻战士的报告,说他们在防区内的一个山洞里发现排列非常整齐的墓地,看样子很有些年头,这个时候要找懂行的人来还真难,正好你们都在部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价值。”杨浩团长随后吩咐站在旁边的秦干事去给李益他们准备充足的粮食、水、弹药和必要的工具。三人骑马赶到二营时天色已晚,营长曹忠特意叫炊事班弄了几碟野味招待他们。“听说李排长是武汉人,我是湖南长沙的,咱们算半个老乡呐。”营长曹忠呷了口酒说道:“我们这里几年没有打大仗了。去年那边”曹忠指了指印度方向“曾经乃维拉山口越过中锡边界挑衅,被我兄弟部队打得落花流水,这儿也戒备森严呢。”“曹营长,六年前那场仗你经历过吗?”李益问。“没有啊,我那时在拉萨。听说仗打得非常激烈,击毙了对方一个将军。”“还俘虏了一个,叫什么达维尔,是个旅长。”刘锦州插道。几个男人聊起战事来没完没了,方红静也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胡侃。“刚来时感觉氧气不够用,又冷,红静,记不记得训练没几天你还哭鼻子呢?”刘锦州看方红静不说话,有意提起话头:“我和李益那次在森林中迷了路,不是杨团长找当地藏民和一个排的战士,我俩怕早给狼吃了。对了,红静,你注意到没有?李益好像从来都没病过呢,连感冒发烧的事儿都少见,真是神了!莫不是这个头大得与众不同?”刘锦州说着说着就要去模李益的头。“是啊,李排长的头的确少见。”曹营长也笑嘻嘻地说道。“又来调侃人家李益,头大怎么了,不生病是好事,说明人家体格强健嘛。不像你,没几时就发通感冒。”方红静为李益辩白。李益感激地望着方红静,他发现那身绿色军袄和头上那顶崁着五角星的绒棉帽在她身上显得十分得体,蜡烛光下看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和白皙的脸蛋,竟然娇艳无比。李益体内突然有股热流涌动,这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使他变得异常温顺,他静静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谈笑。记得刚到北京那会儿,他的武汉腔常常引得同学们笑破肚皮,还有东北来的孙富华,动不动就把广州来的鲁霞扯去硬要人家跟他跳二人转。那时女生就只有北京的方红静的声音最好听,,标准的普通话加上北京地区特有的方言,说起来婉转谐趣,生动活泼,起初,他总缠着要她教教北京话,没想到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竟深深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从来没有像别人那样拿他的头颅开涮,要是有人欺负急了,她总站出来将那人数落一通,这时真是李益最快乐的时光。趁他们谈兴正浓,李益借故走出门外,看看夜幕下的山峦影影绰绰,一片片森林像是黑色的海洋,把空气、把天上的星星和地下的一切都淹没进去,此刻,他觉得他置身于混沌初开的宇宙之中,像块屹立于山头的尖石,任凭风吹日晒雨淋冰削,直到从天外落下巨石使他们同归于尽……第二天天刚亮,曹忠带上通信员和李益他们三人踏上去山洞的路程。走了大约四五个钟头,在一片山脚下,连长肖涵和上次巡逻的几名战士正迎接过来,“报告,我们在这里已等候多时。”肖涵立正道。“好,肖连长,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李排长,这位是刘排长,这位是方班长。”曹忠向战士们一一指点,大家互致问候。“还有多远哦,肖连长?”方红静伸了伸腰,“不远,就在这座山的山腰。饿了吧,先吃饭,我们准备好了饭菜。营长,你看?”肖连长边答边问。“行,填饱肚子要紧,等会儿说不定要用劲呢。”曹忠招呼大家围在一块较平坦的石头边,战士们端来熟食、干粮和平时难得一见的水果。吃罢饭,方红静解开马绳正准备骑上去,却见肖涵笑道:“方班长,不用骑马啦,前面尽是崎岖的山道,只能步行哦。”方红静拿出望远镜,看那山的确险峻,植被虽少,但怪石嶙峋,悬崖峭壁,绝对高度当在千米以上。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跋涉,一行人终于到达目的地。“山洞在哪儿哦?肖连长?”累得满脸通红的方红静东张西望了半天,忍不住问道。“在下面。”一战士指着脚下大约二三十米远的一块突出山腰的石头答道。“这么隐秘的地方你们是怎样发现的?”曹忠问肖涵。“有个战士巡逻时不小心背包掉了,正好落在这块石头上,他们费了好大的劲下去,才发现石头对面有个洞口,进去就发现那些怪异的坟墓。”曹忠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时间还早,我们先下去,肖连长你跟战士们在上面守候,注意,要布置警戒,这里离边境可不远呐。”战士们用绳索把他们四人一一吊到石头上,看那洞口,足有一米多高,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众人打开手电筒,再往前走大约不到一百米,终于发现那处墓地。方红静数了数,一共九个坟头,一字儿排开,每个坟头都用整块的石头相隔,只是中间的坟头比其他的要稍稍高些。四人找来找去也没有发现什么。曹忠望着他们三个大声问:“三位高材生,看到什么了?”李益想了想,说道:“营长,表面看的确没什么,但你想想,这里人迹罕至,消息闭塞,突然出现这么奇怪的墓地,其中必有蹊跷。”“我看只能打开坟墓才能看出端倪。你说呢,红静?”刘锦州跟着说。“营长,你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你拿主意吧。”方红静喊道。“行。叫通信员把工具带下来。”坟墓打开了,墓穴很浅,垒上去的石块也没用什么东西浇筑,完全是自然砌的,用手就可以搬开。里面没有金银首饰,也没有陶瓷器皿,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具具规则的骨架和一颗颗硕大的头颅,尤其那些头颅,在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显得非常阴森恐怖,饶是这些见多识广的军人,也由不得发起呆来。“刘排长,把这样的头颅安在我颈上,你看我这身子骨受不受得了?”曹忠见众人失态,开起了玩笑。“营长,我看李排长的头就可以跟他们较量较量!”通信员一面看头颅一面看李益。“别胡扯,看这是什么?”刘锦州从中间的坟头捡起一块石片!众人一起围上去,方红静小心翼翼地把石片放在工具箱上。这是块圆形石片,大约两厘米厚,圆片中间有一圆孔,用手触模石片两面,会有凹凸不平的感觉,里面似乎有无数蚯蚓依附。方红静拿出测量工具,量出圆孔直径为一厘米,圆片直径为十五厘米,质量为一点七二三千克。“这应该是花岗石。我们知道,花岗石属于火成岩,在地壳上分布较广,它是岩浆在地壳深处逐渐冷却凝结成的结晶岩体,其主要成分是石英、长石和云母,一般呈黄色带粉红色,也有灰白色,质地坚硬,色泽美丽。但如此精致的花岗石圆片天然形成应该很难。红静,拿放大镜看看。”李益伸过手去,另一只手拿起花岗石圆片。从放大镜里看,那些蚯蚓似的东西居然现出各种各样的姿态,如果这是文字的话,五个人再怎么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对号入座的人类已知的文字。“等等,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方红静拍拍脑门,另外四人兴奋起来,等待方红静的反应:“五年前,我放学回家给爸爸整理书桌,看见一张稿纸上有类似的符合,问爸爸,他说是从石头上拓下来的,可当时他也不知道啥意思。”几个人听来听去听不出下文,也便各自散去,希望还能找出点什么,结果都一无所获,除了九具骷髅和这块花岗石圆片外,就只剩下一块块石头。曹忠决定打道回府,李益他们三个建议把骷髅也带回去,说不定将来用得着。回到肖涵的连部,曹忠用电话向团长杨浩作了详细汇报。第二天,李益、刘锦州、方红静护送那些骷髅和圆片到团部,三个人互相聊了几句后便回到自己的岗位去了。两个月后,团长杨浩再次叫来李益、方红静和刘锦州。这次杨浩团长极为热情。他说自上次挖掘后,国家有关部门非常重视,已经过各种渠道请出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的诸葛儒、方泰格及其他几位教授。杨浩团长还告诉他们,上级决定他们三位转业,到地方工作,至于具体干什么,来人没有明确指出,后天,部队将派专车送他们到成都,在那里转乘专机至北京。最后,杨团长单独拉着李益的手,告诉他北京方面已经同意他回家探亲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