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儿在纸上画一横,这是第十笔,她用毛笔将这十笔圈起来,然后数了数,纸上已经有七个圈圈,代表七十——她想起惠熙,第七十次。
爱情是很任性的事,她说过,她不要考虑后果,就要轰轰烈烈爱上一回,她认真想过了,就算他心里的那个女子仍旧是楠楠,也无所谓……
不,这是因为当他不在身边,她便任性不起来,她的轰轰烈烈就变得傻气,可是如果楠楠仍然占满他心底每一寸,无处可容纳查晴儿……她就开始有所谓了。
偶尔她会猜测,他们日日相见代表什么意义?他总是冲着她笑,是不是意谓着他也喜欢自己?那个“喜欢”有多少,是喜欢楠楠的十分之一,五分之一或者一半?
偶尔她会想,如果他们继续这样子下去,会不会有一天,他喜欢她甚于楠楠?偶尔她会幻想,幻想她在他心底的位置越爬越高,高到……他每次想起她,也要拿毛笔在纸上圈、在纸上画,然后一遍遍细数,他想过她多少回。
这种反反复覆的“偶尔”,有时带给她很大的快乐,有时让她变得郁郁寡欢,她的情绪混乱得让人难以捉模,但雨儿看在眼里,全都懂。
放下笔,晴儿手肘支在桌面,掌心托起下巴,想起那日他有客人,让她暂且在书房等待,她闲来无事,便在纸上写下一件件开店的必备事宜。
当时,他轻手轻脚进门,突然一颗大脑袋出现在她眼前,狠狠地吓了她一大跳。
她月兑口而出,“哪有人这样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你肯定不是属龙,是属猫!”
“吓到了?”他笑着揉乱她的刘海。
“是,吓到了。”她鼓着腮帮子。
“不怕、不怕,三爷带你去吃好吃的,压压惊。”他靠得她很近,惹得她又惊又喜,不晓得该做出哪号表情。
她退开,看他开怀大笑,然后她弄清楚,逗她,会带给他很多的快乐。
之后,他带她去一间从没去过的饭馆。那间店开得很大,听说没有特殊身份进不去。
他点菜,带她品尝龙井竹荪、罗汉大虾、氽西施舌……许许多多她连听都没听过的菜,在他口中如数家珍。
于是她明白,他是个很懂得吃的男人。
有一回,他痛斥一名下人,听明白后才晓得那下人家里缺银子买米,父母老迈残病,定投无路才偷府里的东西出去卖。第一、二次没人发觉,第三次偷了个纸镇,好死不死,那是惠熙极爱的东西,一下子就被发现。
查清楚对方的话是真实无伪后,惠熙派人接走那人的双亲,给予安顿,然后把他打了四十大板、赶出王府。
离开前,惠熙告诉他,“有本事赚钱奉养双亲后,就来把你父母接走。”
这一走,也许他得在街上乞讨为生,或许他再无法见父母最后一面,不管结局是哪一种,都不好。
晴儿问:“他偷的东西很贵重吗?”
“不贵重,前前后后加起来没几两银子。”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原谅?”至少比替那人奉养双亲要省事得多。
然而,惠熙回答,他痛恨欺骗与背叛,他的身边不容许有叛徒存在,还说在宫里,一个下人的背叛,可能会连累主子一条命。
因此她明白,虽然他总是神情若定,好似什么事都能够掌握在手里,事实上,他的生活有无数威胁和不为人知的阴暗。
晴儿越来越认识他,在一次又一次的“亲眼所见”中。
“小姐,在想什么?”
雨儿在桌边放下一杯茶水,抬头四下看看屋里的布置。胭脂铺子已经整修得差不多,再过一个月,差不多就能开张了,这是小姐的心血,也是她和三爷共有的产业。
如果每段感情都能留下一些见证,那么这间铺子便是小姐和三爷之间的见证。
晴儿偏过身,笑问:“雨儿,你知道三爷出门多久了吗?”
“二十七日。”
这句话,晴儿每天都问一次,问得她非得跟着细数,细数三爷离京的日子。
“水患的事,三爷不晓得办得怎样?”
这话问雨儿,是问道于盲了。身为一个小婢女的她怎会知道,不过她还是顺着晴儿的心意回答,“三爷应该是归心似箭,卯足全力办事吧。”
“为什么他要归心似箭?”晴儿觑她一眼。
“因为,京城里有朵最鲜的花,在等待最臭的牛粪啊。”
“雨儿,适可而止哦,惹毛本小姐……”
“小姐会用泪珠子摔我?别别别,我今儿个忘记带帕子出门。”
“哎,坏丫头!”晴儿跳起身,一把揪住雨儿,直呵她痒。
两人笑闹一阵后,雨儿拉晴儿坐好,正色问。“小姐,你觉得四王爷怎样?”
雨儿每每想起那日阅熙与查老爷的对话,总是胆颤心惊,隐约感觉有大事即将发生。
“四王爷啊……他是正义、济弱扶倾的伟岸男子,性子还算开朗,长相嘛,英姿飒飒,卓尔不凡,我想如果媒婆有胆踏进阅王府,怕是不到半年,王府的门槛就给踏破啦。怎么,我们家雨儿芳心暗动,喜欢上四王爷?”
喜欢?正如晴儿所说,四王爷阅熙英姿飒飒,卓尔不凡,那样的男子谁不喜欢?只是当身份悬殊到连想到“喜欢”二字,都觉亵渎的话,她怎么能想、敢想?
“小姐在讲什么呢,说到底,他的父亲还是我的杀父仇人。”她便是身为婢女,也有骄傲自尊,仰起小脸,雨儿的笑容里多了淡淡愁思。
“雨儿,对不住。”
“没的事,小姐别胡思乱想,都过去了。”
凭她一介小小女子,有资格记仇、报仇吗?
明知蚂蚁胳臂扭不过大象腿,所以身为蚂蚁,千万别不自量力,非要揽着恨、积着怨,到头来,欺负的不过是自己。
“那你怎么会想问我,关于四王爷的事?”
雨儿忖度半晌,迟疑着该不该把自己的隐忧说出口时,就见小玉自外面匆忙地冲进铺子,一看见晴儿,立刻急急说着,“小姐、小姐,老爷要你赶快回去……”
“别急,有话慢慢讲,家里发生什么事吗?”
雨儿倒了一杯水,递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玉,拍拍她的背、替她顺气。
小玉仰起脖子,把水喝光,喘了口气才回答,“有个太监公公带几个婆子和好多的侍卫到家里,说是皇帝赐婚,要把小姐嫁给王爷。”
王爷?是惠熙!
所以那日分别时,他说:待他回来,定给她找个好夫婿;所以他要她择婿的标准降低一点点,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在外面乱跑……
所以,他把赈灾的事儿办得很好,对吗?因此皇帝破例准许他的要求,娶一个没在选秀中月兑颖而出的姑娘?这代表他很快就要回来,说不定,在她的思念凑满一百划之前,就会出现她眼前。
不自主地,她笑弯双眉,心底的甜全数溢入眼眸。
见晴儿开心的模样,明明是美梦成真的好事,雨儿应该搂着她,为她高兴的,可雨儿就是觉得不对劲,哪里不对呢?
“小姐,你得快点儿回去,那些宫里派来教小姐规矩的教习宫女想见见小姐。”小玉催促她。
“好,我们回去。”
晴儿拉着雨儿走出胭脂铺子,她不喜欢规矩,光听见那两个字,就觉得被绑手绑脚,连呼吸都受制,但如果想嫁给三爷,就得过五关、斩六将,她愿意……愿意为他无限制妥协。
脚跨出门槛那刻,雨儿终于想起哪里不对了,她旋身拉住小玉的手问:“你有没有听清楚,皇帝要把小姐赐给哪位王爷?”
“还有谁,就是那日来我们家里的四王爷啊,皇上赐薛御史的千金薛羽蝶给四王爷当正妃,我们家小姐当侧妃。”
小玉的回答让晴儿如坠深渊,火热的心瞬间被浇了冰水,她全身发冷,从骨头里、从血液里,一寸寸冷上来,冻得她牙齿打颤。
四王爷?怎么会是四王爷?他们不过两面之缘,连朋友都谈不上,为什么皇帝要替她做决定?
她像极力压抑着什么似地,紧紧掐住雨儿的手,像溺水人在茫茫大海中,抓住唯一的救命浮板。
雨儿吃痛,但不能不再确认一次。“小玉,说清楚,是四王爷,还是三王爷?”
“自然是四王爷,那日来咱们家里的四王爷啊,太监公公前脚才离开,四王爷后脚就进门了。他向老爷保证,名份上虽有正妃、侧妃之分,但他会公平对待两个妻子,这会儿四王爷估计还在府里呢。雨儿,小姐认识三王爷吗?你怎么口口声声地问三王爷?”小玉被小姐的神情给吓坏了,疑惑地问。
雨儿无奈长叹,转头望住晴儿,这可怎么办才好?
小玉的话一字字打进晴儿心版,她像被鬼魅吸干精力似地,再找不到一丝力气。她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消息。
一个踉跄,她及时被雨儿扶住,好半晌,涣散的眼神终于恢复焦距,她反手握住雨儿,问天、问地、也问自己。
“怎么会是他,不该是他啊?”
雨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句话,只能哀怜地望着晴儿。
不懂啊,她的爱情怎地才起了头,就受风霜雨雪摧折?所有的哀悲苦忧像走马灯似滑过脑海,苦了她的心、她的唇舌,苦得她紧蹙眉头,泪珠子啪地,一颗颗摔碎在衣襟。
赐婚,那是何等大事,便是再没见识,她也晓得君无戏言,圣旨一下,便再无转圜。
怎么办?她不要嫁给四王爷,她喜欢的是龙惠熙,皇帝为什么不懂得各司其职,不明白皇帝有皇帝的活计、月老有月老的差事,何必越俎代庖,乱点鸳鸯谱,毁了她的爱情?
“雨儿,我该怎么办?”
向来主意比谁都多的晴儿,失了判断能力,只能一个劲的感到心慌。
雨儿也不知道怎么办,她此刻能想得到的就是“安慰”,只要能安慰得了小姐的心,即便是天大地大的谎言,她也毫不犹豫出口。
她紧紧抱住晴儿,连声道:“小姐不怕,等三爷回来就好了,他会去告诉皇上——那个查晴儿啊,与我两情相悦心相系,谁也离不开谁的心,就请父皇成全了吧。”
“这样就可以了吗?”
晴儿傻了、茫了,脑子早已无法思考,如果她还有两分正常,就会听得出来,雨儿讲的全是不可能发生的笨话。
“是,这样就可以。三爷与四爷兄弟情深,他会告诉四爷——哥哥明白晴儿是不可多得的女子,天地之间仅此一人,但哥哥的感情已经深深沦陷,失了她便失了命,求你,把她让了我吧。小姐不也说,四爷是正义、济弱扶倾的伟岸男子,怎会坏人感情、夺人所好?”
“若三王爷并没有那么喜欢我呢?也许,他没有感情深陷,他对于赐婚乐观其成,那我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若是无心,怎会天天与你见面?若是无情,又怎会对你谆谆叮嘱?小姐也说了,三爷为李桥的事有多愤怒,若不是把你摆在心底,他何苦得罪御史?我们去找刘公公,让他把皇上赐婚的消息传给三爷,三爷知道后,定会速速赶回来,处理这一切。”
雨儿的话让晴儿心里浮上希冀,一抹失色的笑落在唇角,她用力点头、再点头。“是,我们去找刘公公。”
拉起雨儿,两人飞快往惠王府方向跑,远远地把小玉给落下。
“小姐,四王爷还在……”
小玉没把话说完,她们就没了踪影,她隐约知道发生什么事,可那个三爷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呀?
接到圣旨,惠熙像被人扯开喉咙,硬生生灌下一锅滋滋作响的滚烫热油,烫得他肠烂心碎、五脏俱焚。
他没快乐过,从他出生的那天开始,就不曾晓得快乐是什么。
三岁时,他摇头晃脑地背着三字经,母妃看见开心得不得了,趁着父皇、皇后在的时候,让他背上一段。他口齿清晰背完后,小眼睛直直地盯着父皇,期待着他的赞美。
可父皇尚未开口,皇后先笑着说了句,“都已经三岁还背三字经啊,儇熙三岁就背了近百首唐诗呢。”
然后,皇后让太子在众人面前背一段中庸,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太子吸引了过去,看着他摇头晃脑默书的样子,每个人都笑脸盈盈……再然后,父皇赐了太子很多东西……
他拼了命的处处表现,却怎么努力都比不过耀眼的太子。
渐渐他习得心计,学会拉拢群臣替自己抬升声势;他带着一颗狐狸心,却挂上羊面具,装出无害表情;他八面玲珑、手段圆滑,长袖善舞、擅于交际,最后他学得,想要的东西,得自己赚、自己争取,别去指望父皇的赏赐。
十几年宫廷生活,磨掉他的真心,他永远笑脸迎人,却不晓得真心大笑是什么滋味;他讨好每个人,不是因为那些人值得讨好,而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他要的利益。
一个在算计中成长的人,不会得到幸福,只会在权谋里慢慢腐朽,他没指望过幸福,所以不介意腐朽,直到遇见楠楠,她是第一个教会他,真心是什么的女人。
可是她的心不给他,她宁愿追随爱情、亲手埋葬生命。
失去楠楠,他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上天待他优渥,让他认识了晴儿——一个天天给他大晴天的女人。
她教他用银子买真心,告诉他,真心处处有,只是他跑错铺子才误以为真心物稀为贵,其实啊,真心还算平价品。
她教会他因开心而笑、因快乐而笑、因心情好而笑,再然后,她无条件地把自己的真心奉送给他。
是的,他知道她喜欢自己,她不是个戴面具的女子,喜怒哀乐,每个点滴都详尽地表现在脸上。
她是他的,他有十足把握,他已经打算好,办好这次差事便要求父皇将晴儿赏赐给自己。这是自从三岁过后,第一次,他希望从父皇手里得到的恩赐。
谁知,父皇竟把晴儿给了阅熙,还把王尚书的女儿王可卿许配给他?这算什么!
他怎么也无法理解事情为何会演变成这样,晴儿的爹爹不是已经贿赂官员,将她的名字从选秀名单删除?照理说,就算要赐婚也没有晴儿的份,他搞不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此时赈灾之事已近尾声,他将收尾的工作交给与他同来的钦差大人,自己一人快马飞奔,赶赴京城。
他马不停蹄、夜不宿店,十日的路程硬是缩短成七天,回到京城时,已是风尘仆仆、满面风霜。
可他没回惠王府,直接进宫面圣。
御书房里,皇帝端坐在案前。
三交六椀菱花的窗子斜斜地射进一道日光,在地上晕出一块金黄,鎏金香炉里漫出一缕细烟,那是象征皇帝之尊的龙涎香。
惠熙静静看着皇帝,对于自己,他从来不是一个父亲,只是一个将金瓯九鼎尽数握在手中,将所有人们当成棋子的皇帝。他曾经说,把棋子放在最明显的位置,就能看清楚它有什么作用,以及对手会如何应对。
太子儇熙就是这样一枚棋子,因为他,所有皇子卯足全力竞争,他们办差、他们求表现,他们把所有的心力拿来讨好这位父亲。
可惜……他们于他终究只是一把棋。
皇帝看着好洁的惠熙自灾区而返,一身狼狈,衣角沾上点点污泥,他微微一哂,走到儿子面前。
他不太重视这个儿子,他承认。
以前他有儇熙,一个文武双全、充满智慧、雄才大略的儿子。他宠他、爱他,一心想把自己的大好江山交到他手上,没想到人算敌不过天算,他死了,留给自己无数怆然。
没有儇熙,他还有英勇善战、能够安家定邦的坜熙,有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为朝廷镇守梁州,打开贸易道路的务熙,还有个长相、性格和自己酷似的阅熙,他们都是他最喜欢的儿子,至于惠熙……他忽略得太久。
儇熙死后,朝堂大臣分两派,一派举荐坜熙,一派荐惠熙为太子。
他认定惠熙虽务实圆滑,但帝王之术不能光靠收买人心,那只是手段,其根本是制衡驾驭,他缺乏威压百僚、励精图治的魄力和手腕,他虽才华出众,但其才能却非帝王韬略。
何况他对于商人是有那么几分看不起的,偏偏惠熙对经商有着无上的热情,不过这回,他的商道替朝廷解决了大难题,也让他对这儿子另眼相看。
“你上的折子我看过了,这回你把差事办得很好,往后,朕将更倚重于你,你要好自为之。”
“儿臣遵旨。”
“回府里好好休息吧,内务府已经开始操办你的婚事,听说准备得差不多了,按礼数,你该先到王大人家里走一趟,见见你未来的媳妇。可卿姑娘性子温婉善良、贤淑贞静,是许多人家心里中意的好媳妇,这回父皇为儿子自私一回,硬把王可卿抢回来当媳妇,不知背后惹了多埋怨。”皇帝笑说。
惠熙深吸口气,凝视着父皇,不知他话里有几分真假,可真假于他早已无谓,王可卿再好,都不是他要的女子。
双膝一跪,惠熙大礼叩拜。
“父皇,儿臣有一事要禀。”
“起来说话。”
惠熙没起身,双膝仍然高跪,他拧着眉目开口,“请父皇收回对儿臣及四弟的赐婚。”
他的话触怒了皇帝,但他没有立时发作,只是微笑着说:“这是什么话?都已经行文昭告天下,要朕收回成命,你让朕的威信摆在哪里?你不喜欢王可卿,待迎她入门之后,再告诉朕你喜欢哪家姑娘,朕替你作主,封她为侧妃便是,至于阅熙,他对朕的赐婚,可满意极了,为何要收回成命?”
“禀父皇,儿臣与查晴儿情投意合,彼此心里早已经有了默契,这次向民间募捐的点子,便是她向儿臣建议的,今日赈灾有功,父皇该为晴儿记上一笔,倘若父皇要赐婚,恳求父皇将晴儿赐与儿臣。”
“查晴儿?阅熙的侧妃?这女子与阅熙往来,又与你情投意合?天底下竟有这般秽乱无耻的女子!难怪选秀单上没有她的名字,听说她出身商户,莫非如此,才这般缺乏教养。朕……的确想收回成命了,这样的女子有何资格入我皇家大门。”他目光深沉,恼怒自眼底一闪而过。
“我不知道晴儿有无和四弟往来,但儿臣与晴儿相知相惜,我知道她本性善良,热情大方,并非父皇想象的那样。”
“惠熙啊,你被骗了,阅熙来求我将查晴儿赐婚予他时,他说查晴儿对他倾心、对他恋慕,她的热情融化了他的心,此生非她不娶。
“你说,一个好人家的贞洁女子怎会对男人说这些?我一听,便晓得此名女子心机深厚,不是个良好匹配,可是坜熙在旁帮腔,而瑜妃宠爱阅熙,一口一声的替查晴儿说话,我才勉为其难同意阅熙娶她为侧妃。”
“没想到这会儿她又同你情投意合,看来这个查晴儿真是野心勃勃啦,一个小户女子竟晓得把目标放在皇子身上,企图跃上枝头做凤凰,果真是好心机、好手段。”他冷冷笑着,望向惠熙,一双眼睛深邃幽远,时而精光闪烁,时而内敛沉静,令人捉模不透。
惠熙心思翻涌,父皇对晴儿的第一印象早在今日以前便已深烙,要改变万万不可能,既然如此……他再度拱身相拜。
“既然父皇不待见晴儿,那么乞求父皇收回成命,别让晴儿嫁与四弟。”
皇帝冷冷一笑。他收回成命之后呢,任由惠熙背着自己金屋藏娇?
这事终会东窗事发,到最后,除了兄弟阅墙,还能有其他可能?两兄弟为一名女子反目,这不仅仅是皇室蒙羞,更是朝廷之耻。
皇帝一口拒绝。“不,皇家有皇家的规矩,既然圣旨已下,事成定局,就不会再更改,至于她,等她成了皇家媳妇,自然有人会好好管教。”
皇帝的拒绝斩断了他满心的希望。是啊,拒绝、总是拒绝,他想要的每样东西到最后都会因为父皇而落到别人手里。
身为尊贵的皇子,他到底真正拥有过什么?
“儿臣从未求过父皇任何赏赐,仅此一回,求父皇成全。”他咬紧牙关,为晴儿。
“比起查晴儿,王可卿是更好的赏赐。此事别再讨论,你回去吧!”
皇帝绝然的口气引得惠熙大怒,他额间青筋毕露,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与父亲对视,瞳仁中蓄满风暴。“父皇!”
望着儿子苍白的脸孔,紧抿的薄唇不带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刹那间,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忽然觉得一股冰凉寒意刺入肌肤。
这孩子,竟然为了一个女子……对他如此不敬?
“注意你的态度!”
惠熙深吸口气,吞下满月复委屈。“儿臣明白,在父皇心中,儿臣英武勇猛不如大哥,聪慧才智不如二哥,温良诚挚不如四弟,但儿臣一生不曾为自己向您要求过什么,只求父皇允了儿臣,收、回、成、命。”
说完话,他就地磕三个响头,再起身,额际已然落下一片红肿。
惠熙与皇帝四目相视,整个御书房里沉静得吓人,空气仿佛有了重量般,沉沉地压了下来,周围静谧得可怕。
许久,皇帝从齿缝间迸出一句,“若是朕不允呢?”
他直视皇帝,须臾,冷笑噙上嘴角。“那么就请父皇当做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会带着晴儿远走高飞。”
“真孝顺啦,你母妃要是知道你说这些,真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皇帝还他一眼,那目光如蜂刺、如蝎尾、如嘶嘶吐信的毒蛇。
父子俩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退让。
惠熙轻笑一问:“父皇在乎过母妃吗?关心过她的喜怒哀乐、痛苦与哀恸吗?她心里怎么想……高高在上的父亲,您是真的在乎,还是只想以此牵制我?”
“如果能够牵制你,是的,朕会在乎她的想法。”
“可怜。”惠熙一跃起身,再不卑躬屈膝,他退开两步,与皇帝平视。
“你说什么?”他一掌击向桌面,可怜?谁敢对皇帝说这两字。
“我说可怜。可怜父皇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又如何?那么多的女人,您却不曾爱过一个,不曾为谁付出,父皇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感情。”
“您只爱您的江山、您的宝座、您的权势,最最可笑的是……太子把这些你珍视如生命的东西看得一文不值、弃之如敝屣,他宁愿被烧死在那场大火之中,也要想尽办法逃离这个冷漠的、残酷的、毫无人性的皇宫,与他真心相爱的女子天涯海角、自由自在!”
一阵厌恶的冷笑从心中泛起,惠熙当着皇帝的面,除去面具,今天他再不当讨好每个人的假狐狸。
他的话狠狠地刺伤了皇帝。
是,那些耳语在皇宫里四处流传,李荃紫的疯言疯语带出一部份的事实。
他知道,很早就知道儇熙对他的帝位、对这无上的尊荣与权势不感兴趣,因此他们联手用儇熙挚爱的女子,逼迫他、抑制他,令他接下他想给的位置。
谁知最终……儇熙以死亡抗拒这一切……
现在,惠熙也要效法儇熙吗?这群狠心的孩子,枉他生养、教育,到头来为了一个女子,连家国朝廷都可以不要!
皇帝满目惊怒转为失望。“我不需要明白感情、不需要去爱任何人,只要那群女人一心一意爱我就行。”
“她们一心一意爱的是父皇,还是她们背后的家族?那些被选进来的年轻女子怎会心甘情愿,承欢于一个比自己父亲还老的男人?都说争宠,看清事实吧,她们是争宠,还是争夺父皇给得起的利益?
“父皇可知,因为争夺、她们必须工于心计,因为无爱,所以她们下手凶残,因为这群女人,造就了一个人世间最森严、最凉薄,也最无情的后宫。在这样的后宫佳丽怀里,父皇,您果真幸福?”
他的话,一字一句像刀、像斧,像最锋锐的利刃,一下下砍在皇帝的心头。
反了!好啊,一个个反,为爱情反、为女人反,真是好志气!
“来人!”
皇帝一声斥令,外头进来四个带刀护卫。
“把这家伙给我关进庆和宫,派五十个人给我牢牢看守,告诉宛妃,若是胆敢放了儿子,就让她带着人头来见朕。”
他猛然转头,一双眸子像苍鹰,凌厉地瞪着惠熙。“我就让你看看,你们觉得一文不值、弃如敝屣的权势,在某些时候有多么好用!”
他无视于惠熙的反抗,任由四名带刀侍卫强施压力,将他带往庆和宫。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
惠熙挣扎着大吼,咆哮声穿过御书房、穿越巍巍宫殿,穿越单翘双昂七踩斗栱的房檐,穿越檐角狰狞庄严的脊兽,也穿越那流不尽的尊贵奢华。
皇帝怒视着惠熙远去的背影,胸口起伏不定,一阵晕眩,所幸一双手臂及时将他扶住。
他转头一看,是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季公公,他的头发都白了,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点点斑驳,是岁月烙上的黑印。
如果照照镜子,他会不会在里面看见一个这样的自己?真的老了吗?老得不再受儿子尊崇,受妻子敬爱,他的龙椅再坐不久了吗?
她们一心一意爱的是父皇,还是她们背后的家族?那些被选进来的年轻女子怎会心甘情愿,承欢于一个比自己父亲还老的男人?
惠熙的话一次次打击着他的骄傲尊严,皇帝恨恨地一捶桌案。“季公公。”
“老奴在。”
“宫里派去查家教导查晴儿的是谁?”
“是陈姑姑和汪姑姑。”
“红颜祸水啦,让她们把查晴儿给我带进宫里,换两个严厉的嬷嬷好好管教,让她们下手不要留情,倘若日后查晴儿犯下一分毫差错,我定要她们的性命。”
他倒要看看,这个查晴儿在他眼皮子底下,还能耍什么高招。
“老奴遵命。”季公公拱手低头,回想三皇子与皇帝的对话,忖度皇上的心思,他明白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