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跨进了丞相府的大门。
小厮一路谦卑地在前领路,走了两刻钟,才停在一座屋子前,屋里飘出浓烈的药味,光是一闻便觉胃都苦了。
屋门静静开了一线,侧身走出个端着药碗的丫头,小厮上去问了几句,回来说:“丞相刚服下药,知道二位陛下来了不敢睡了,陛下和各位大人进去吧。”
长陵皇虚扶他起来,许是被药味搅乱了心神,心下不知是何滋味,她担忧地望着文玉皇,文玉皇冲她一笑,在大袖中捏捏她的手,她也笑了笑,一起进屋。
“参见陛下……”公德一禀边喘息边说道,他头上缠着头巾,露出花白的鬓角,他穿着一件白布的睡袍,佝偻在床上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作势要伸出颤抖的手掀开被子起来,却总是捏不住被子,让人无法怀疑他的病。
“爱卿,免礼……”文玉皇按住他精瘦的手塞进被褥里。
长陵皇猛地涌上泪意,她想起了先皇临死时模样,瘦得两眼的眼窝深深陷下去,眨一下眼皮都吃力得不行,先皇那时的手皮贴着骨头,仿佛能清晰地透过那层薄薄的皮看清楚骨头的形状,和如今公德一禀的手多么相似……
她微微侧目擦去眼泪,算了,到今天这样便罢了,他老了,不论他对这王朝做过什么,他都已经不能再威胁这王朝一分一毫,他也会生老病死,像普通人一样慢慢老死。
大臣们一一到榻边与公德一禀叨扰,无非是“丞相保重身体”的客套话。
公德一禀眨了眨无神的眼睛,捂住嘴轻轻咳了几声,无力地靠在榻上一边扶着胸口一边说:“我的身子我知道,我兴许没几日了……”
大臣们又一番安慰,公德一禀缓缓摇头,哑着嗓子极轻地说:“昨夜我梦见先帝了,他说主仆一场,来接我……”
长陵皇顿时红了眼,忍不住抽抽鼻子,哽着嗓子便要哭出来。她仰起脸深深吸了几口气,睁着大大的眼睛将眼泪倒回去,心中却是一抽一抽,想起先皇的音容笑貌。
凉了秋,太阳落山得早了,群臣拜别过二皇之后便各自回府,二皇在丞相府安静的后院走着,水凉了静,叶黄了落,曾经长陵皇常趴着等文玉皇的书院窗檐上停了几只小麻雀。
四周静得很,自从文玉皇进了宫,除了打扫的仆从之外已经没人到这里来了。
文玉皇在书院外的石凳上坐了,拉一拉长陵皇的手,长陵皇也坐在他身边,相互依偎着。
他们带来的仆从少,碧荷去寻了些龙井,取南陵水泡好呈了上来,与众人退到一边去。
长陵皇怅然,望着书院旁随风的落叶的树,像极了暮年光景,她轻轻叹道:“文玉哥哥,你说树像不像人,迟暮了便一天天凋落,停不住时光,走入了冬,就全落尽了。”
文玉皇仰头看萧瑟的树枝,褐色枯萎,就像他父亲干瘦的骨节。他的父亲一直那样精瘦,只是今天看来,他瘦得很萎靡,像缩成一团。
他听长陵皇继续说:“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但是它终于来了的时候,我又发现,这一天比我想象中要沉重。明年女敕绿的新叶就发芽了,长在老叶的地方,一朝一朝轮回,如同朝代更替,新朝踩着旧朝的脊梁庆贺。姑父……”
她没有再说下去,闭上眼握着一片枯叶靠在文玉皇肩头。
她最后唤的那句“姑父”,是她想起她懵懂年少时,那双奸诈的眼睛看着她,多少有些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