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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城破之后,明宛瑶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一下子沦落至整日四处躲躲藏藏,犹如丧家之犬的逃犯,忠于夏侯皇族的那批顽固的老臣子要她以死殉国;楚王要拿她威胁洛阳的皇上,就派人马抓她,一直追到了易州城外,这半年来,明宛瑶活着担惊受怕,现在无论谁肯救她,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
其实,明宛瑶与夏子钰相识之初,并不清楚夏子钰真正的身份,也不清楚他现在手中的权势,十几年前,明宛瑶初见夏子钰那落魄的样子,就打心里存着些轻蔑之意,而且她还亲耳听到夏子钰说自己的娘亲昔日是个卖唱的青楼女子,更是认定了夏子钰卑微的出身,即使现在夏子钰是贺兰府的长子,夺了贺兰槿的少主之位,在她心里,她自认为凭她堂堂的侯府小姐,夏子钰能娶到她绝对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当然,她现在除了跟夏子钰,也根本找不出第二条出路。
二十五年的锦衣玉食一朝毁去,明宛瑶岂能甘心,她常常在想,若非这场突如其来的嘉禾之乱,她依然还是地位尊崇的一国之母,夏子钰再富有,容貌再俊美,也给不了她母仪天下的尊贵,还有世人朝她行跪拜大礼时的那声“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的万丈荣光。
当然,明宛瑶并不知道夏子钰当年留在宫中的暗卫为了救她一人,几乎都死在了宫中。侥幸活下来的几个,一边飞鸽传书告知夏子钰,一边还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位娇生惯养的皇后娘娘。在明宛瑶自怨自艾,恨上天不公之时,夏子钰找到了她,并接她到了贺兰府。
京师战乱,各地硝烟弥漫,要将一个曾贵为皇后的女子毫发无损地带回雍凉之地,并非一件易事,但明宛瑶仍埋怨夏子钰不关心她,又哭又闹,以死相逼。
夏子钰曾说过,瑶儿对他有恩。
年少时的情动,还有一份相救之恩,再加之十几年的守护,沐歆宁不是不愿争,而是她知道,即使争了,她也未必会赢,与其输得一败涂地,倒不如退出他与明宛瑶的那份纠缠中,还自己的云淡风轻。
或许,沐歆宁最怕的就是听到夏子钰亲口告诉她,他的心里也有她。
倘若夏子钰敢当着她的面说喜欢她,她想,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起利刃直刺他的胸口。不舍明宛瑶,又不愿放下她,这般三心二意的男子,她杀之,不足惜。
“夏侯灵,你跟你那无能的皇兄一样,都是些窝囊废!守不住祖宗的家业,你们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皇上弃城仓皇迁都洛阳,不顾他们十余年的夫妻结缡之情,就这么带着沐歆婉这个贱人逃离,抛下她不管,这口气教明宛瑶怎么可能咽得下,看到临川公主,再想到自己半年来的颠沛流离,明宛瑶神情激动,语气上更是咄咄逼人。
越来越嚣张的叱喝,吓得临川公主小脸惨白,她不知道为何昔日对她温婉柔和的皇后表姐怎么会变了个人似的,凶狠可怕。
沐歆宁一时没忍住,便道,“皇后娘娘这话说得未免太可笑,临川只是个孩子,要她去报仇岂不送她去死。更何况,当日皇上病重,朝中的大权几乎都落在了太后与皇后娘娘手中,楚王率兵来犯,皇后娘娘却任人唯亲,保荐自己的亲弟,那位不学无术的明小侯爷带兵御敌,若能取胜,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一袭素衣的女子缓步而来,淡淡地对上明宛瑶愤怒的凤目,不卑不亢,却明眸含讽,“依我看,这京师沦陷,即使说罪魁祸首是皇后娘娘您也不为过吧。”身为一国之母,毫无担当,大难临头却想的只是自己,明宛瑶若要报仇,大可自己去,何必唆使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替她担这份责任。
“沐歆宁,是你!”听到这清冷淡漠的声音,再看到素衣女子孤傲翩跹的身姿,明宛瑶脸色大变,一双凤目狠狠地瞪着沐歆宁,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随着沐歆宁走近,明宛瑶冷嘲热讽的声音也响起,“沐歆宁,怎么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你,你简直是阴魂不散。在宫中你跟我抢皇上,将皇上迷得魂神颠倒,好,我成全你,让你当了荣宠一身的沐贵妃;但出了宫,你为何还跟我抢钰?沐歆宁,你不是一向自命清高,不屑跟人共事一夫吗,怎么才短短半年,你就出尔反尔了!我可记得,当日有人跟我说,宁死也不会喜欢夏子钰,呵——,沐歆宁,你不会现在告诉我,你已经爱上了这个你曾经厌恶至极的男子?沐歆宁,你真是不要脸!”
相较于明宛瑶的怒不可遏,沐歆宁却显得一脸平静,“皇后娘娘所言极是,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我有眼无珠,错信了这一世的三生石上缘。”与一个不该纠缠的人结了缘。
明宛瑶说她抢皇上、争夏子钰,那也要看看,这些个男子配她沐歆宁去抢,去争吗?
缘到时,顺其自然;缘散时,她绝不会强求。痴恋这份苦,尝过一次,便足够了。
伸手将一脸哭泣的临川公主揽在怀中,轻轻安慰了几句,再次抬头时,明眸如水,“许久未见,皇后娘娘别来无恙?”
“你在笑话我?”沐歆宁本就一句无心之言,听在明宛瑶耳中却成了沐歆宁在讽刺她落难,好个沐歆宁,就知道她不安好心,刚刚险些被她骗了。“就算我不当皇后,我还有钰对我不离不弃,他跟我说,若我喜欢这锦绣山河,日后他便打下一座江山,并以江山为聘,送与我们母子。”提及夏子钰,明宛瑶一脸得意,笑得绚烂如花,“我跟钰自小相识,他陪我在京师度过了十几年,甚至还放弃了贺兰府的长子身份,他爱我胜于他自己的性命——”
当初夏子钰告诉明宛瑶他也会给她这世上最尊贵的荣宠,但明宛瑶并不放在心上,以为只是夏子钰花言巧语哄她罢了,毕竟一个是摆在眼前唾手可及的皇后之位,一个是虚无缥缈等待无期的信口承诺,这两者之间,根本不用选。于是在十几年前,她就毅然放弃了夏子钰,选择进了宫。荣华富贵在手,但宫中的生活却是漫漫长日,孤寂难熬,皇上是个一日三餐都要喝药的病秧子,根本无法同夏子钰相比,除了权势。
这十几年,明宛瑶掩饰地很好,而她对夏子钰的这份情,也从来势在必得。有时,她会送很多美貌女子前去服侍夏子钰,一来是试探他,二来也可以挽住他的心。她是皇后,入选宫中的女子,她想毁了谁,就可以毁了谁。这么多年,她周旋于皇上与夏子钰之间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沐家的这对姐妹出现,沐歆婉夺了皇上,而沐歆宁更恬不知耻,抢了皇上,还要跟她抢钰。
钰是她的,只是她的。
这一生,她只爱钰一个人。
贺兰府的少夫人虽不及皇后之位那般高高在上,但勉强也算得上煊赫一方,明宛瑶这般想着,故意在沐歆宁面前抚了抚隆起的月复部,嗤笑道,“沐歆宁,你似乎总是迟来一步。最先遇到钰的是我,如今怀上贺兰府长子嫡孙的也是我。而且,钰还为我们孩子取了名,他叫贺兰祯,钰还说,这贺兰府的一切以后都是祯儿的,谁都抢不走。”
师父姐姐,疼。临川公主可怜兮兮地望着沐歆宁,师父姐姐拽得她好紧,难道师父姐姐生气了,可是她的脸上为什么一点都看不出。
淡笑,浅浅的,有着一抹一闪而过的悲伤,沐歆宁渐渐平复被明宛瑶三言两语激起的怒火与嫉妒,反唇相讥道,“皇后娘娘终于如常所愿,确实可喜可贺,只是这长子嫡孙,似乎言之过早。”
贺兰祯,他居然连明宛瑶月复中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那她月复中的孩子又算什么?不是长子嫡孙,便是低人一等的庶子庶女,她可以不要夏子钰,但孩子的名分,她也该放弃吗?
沐歆宁不想争风吃醋,只是明宛瑶实在欺人太甚,当初放弃夏子钰的是她,现在反悔了,又想重修旧好。她气明宛瑶,也气夏子钰的不忘旧情,而更气的是她自己,一时意乱情迷,做了荒唐的决定,才会有如今的左右为难。
“沐歆宁,你这话什么意思?”明宛瑶防备地看着沐歆宁,敢说她的孩子不是长子嫡孙,难道这个女人又想跟她抢。
沐歆宁懒得与她争辩,拉起临川公主转身欲走。
“沐歆宁,你给我站住,把话说清楚,”明宛瑶腆着肚子拦在了沐歆宁面前,斥骂道,“世上的男子这么多,你为何总缠着我的钰?钰根本就不喜欢你,当日收留你也不过是为了找一个替我生下皇嗣的替身。沐歆宁,你到底有没有羞耻之心,钰都说不要你了,你还不要脸地紧抓着他不放!”
不远处,夏子钰派来伺候明宛瑶的几名丫鬟,低头垂眉,静静地站在一旁,但明宛瑶的呵斥怒骂,却一字不漏地全听在了耳中,原来,是府中的这位少夫人不知羞耻,不止勾引少主,还要拆散少主跟明小姐。
除了一旁的丫鬟,还有恰好赶来的玄参与甘遂等一群护卫,也听到了明宛瑶的满月复冤屈。很显然,明宛瑶这般大声嚷嚷,是希望贺兰府上下都知道沐歆宁的卑劣行径,令她更加声名狼藉。
忤逆长辈,不敬夫君,冷漠寡情,还刻薄残忍,现在再加一条,强抢人夫。明宛瑶边哭边骂,玄参与甘遂等人忙纷纷相劝,而沐歆宁倒落下了欺负怀有身孕的柔弱女子的罪名,世家望族中,当家主母最忌讳的一个字,便是妒,没有容人之量的当家主母,自然得不到府中上上下下之人的拥戴。
“玄参,你告诉她,我到底是不是贺兰府的少夫人!”明宛瑶颐指气使,指着沐歆宁高傲地道。
“这——”玄参有些害怕地看了沐歆宁一眼,心中急道,少主怎么还不过来,这两位少夫人争锋相对,哪是他一个下人能劝得住的。
“说啊,是不是!”
明宛瑶抚着肚子,刚喊了一声疼,就吓得玄参当即点头,“您当然是少夫人,货真价实!”他能说不吗,万一动了胎气,少主不杀了他才怪。
“原来我什么都不是啊。”沐歆宁冷冷地一笑,更吓得玄参毛骨悚然。
“不,不,少夫人您言重了。”这一个也身娇肉贵,得罪不起。
“玄参,你喊她什么?”明宛瑶不可置信地瞪着玄参,“你喊她少夫人,是钰让你这么喊的,还是她厚颜无耻地要你们这么喊她。”
“玄参,你告诉她,我这个少夫人是怎么来的。”淡如止水的声音,却带着隐隐而来的威逼之势。
玄参苦着一张脸,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早知道,他就带着这群护卫躲得远远的,是少主自己没安抚好两位少夫人,却让他来这里受罪。
冷眸寒光,还有那与少主一般喜怒无常的性情,当然,最令玄参担心的是一旦惹怒沐歆宁,她施展武功,出手打人,什么都不顾了,少主千辛万苦保住的孩子又岌岌可危,那少主就不是杀了他这么简单了。
推了推一旁的甘遂,使了使眼色,但甘遂早已缩到了护卫之中,连头都不敢抬。
玄参本想让甘遂出来劝两句的,但甘遂平日被如酲捉弄的叫苦不迭,再加之听到如酲抱怨说沐歆宁难以亲近,极难伺候,而且还武功高强,暗忖着连如酲姐都不敢得罪的少夫人,那他就更不敢了,瞧少夫人刚刚那么冷眸一扫,威严之气岂在少主之下。
这小子,真没用。
玄参狠狠踢了甘遂一脚,脸上堆着笑,但却是笑得极为勉强,甚至比哭还难看,“两位少夫人,属下已经派人告知少主了,少主即刻便到,两位少夫人若有疑问,可当面问少主,呵呵——”
“玄参,几日未见,你倒学会巧言令色了。”放开怀中低低抽泣的临川公主,沐歆宁的素手悄悄地抚上了月复部,明宛瑶用孩子威胁,难道她不会吗?
玄参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少夫人息怒。”
玄参持剑下跪,身后的一群护卫也纷纷下跪,齐声道,“少夫人息怒。”
越过一群贺兰府的护卫,明宛瑶的身边再无任何人相护,“沐歆宁,你想干什么?”明宛瑶终于意识到沐歆宁身怀武功的事实,她抚着肚子后退,一直退到了几名丫鬟身后。
沐歆宁性情淡漠,旁人的辱骂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对于明宛瑶,她若一味的示弱,只会让她更得寸进尺。
“皇后娘娘不是要我说清楚吗,那我领旨便是。”长袖掩住素手,轻轻地放在月复部之上,她可以不要夏子钰,但她要贺兰府。明眸暗敛,容颜清艳月兑俗。明宛瑶的尊贵,不过是那一袭凤袍盛装下的华丽耀眼,月兑下了凤袍,明宛瑶便什么都不是了,但沐歆宁不同,即使是一身素衣,她的优雅贵气,依然不减丝毫,“皇后娘娘久待宫中,难道不知历朝历代的皇长子非死即夭,最后能即位为君的寥寥无几。”
明宛瑶一脸惨白,这个恶毒女子,敢咒她的孩子早死。
“明日大婚,我不知夏子钰可否告诉过你,到底是谁,手捧贺兰老夫人的灵位,八抬大轿被他迎入正门;是谁,穿着凤冠霞帔,与他红绸相牵一世;是谁,同他拜天地,祭先祖;又是谁,以贺兰世家少夫人的身份,接受各个世家望族的恭贺——”沐歆宁步履沉稳,威凛自生,“明宛瑶,你说,我们两个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贺兰府少夫人,而谁,才是那位躲在暗中,见不得人的侧室。”
连番质问,驳得明宛瑶哑口无言,花容失色,沐歆宁心中冷笑,若不是明宛瑶贪生怕死,怕自己这个皇后的身份被人认出来,以夏子钰对她的宠爱,这贺兰府的少夫人之位确实非明宛瑶莫属。
“沐歆宁,你不要得意的太早。”明宛瑶气得一脸狰狞,“钰爱得是我,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