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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十年,初夏。
一望无垠的沙漠中,漫天的黄沙铺天盖地,烟尘滚滚。炎炎的烈日更是烤得这一片大地犹如一个天地间最大的蒸笼,随时都能灼烧起来,就连吹来的风,都是说不出的火热。
一身青衣,腰佩长剑的年轻男子无精打采地抹了抹额上豆大的汗珠,舌忝了舌忝干燥裂开的唇,泄气道,都走了半个月,连个鬼影都没有看到,莫非他堂堂雍凉国的正三品抚远将军就要被困死在这片沙漠中,埋骨于此。
没水,没干粮,年轻男子终于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就直直地倒在了黄沙中,半睁着眼,绝望地看着无边无垠的尘沙席卷。
叮铃——叮铃——
忽然,一阵清脆悦耳的银铃响起,年轻男子倏尔睁开眼,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
荒漠中真的有人!
“水——水——”他艰难地坐起身,努力地挥舞着双手,想大声呼喊却发现干涩的嘴唇根本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叔叔,我不叫水水,我叫暖暖。”
是个孩子的声音,稚女敕的童声甜甜的,软软的,不染一丝纤尘,一本正经地纠正年轻男子的话却带着几分狡黠。
“水——”年轻的男子浑身无力,有些欲哭无泪,他要喝水,谁管她叫什么暖暖、凉凉的。
“叔叔,原来你要喝水啊。”
等那孩子带着叮叮当当的声音走近,年轻的男子这才看清,是个年约五岁,头上梳着两条向上翘起的朝天小髻的小女孩,垂髻上各绑了嵌着碎珠的小铃铛,她的小脸粉雕玉琢,双眼清澈如水,如一泓碧泉,又仿佛凝聚了天地间至纯至净的灵气,让人在她面前生不出半点的尘世浑浊。她的上衣是烟霞凤纹织就的缎面云锦,着同色花卉翠烟小罗裙,腰间绣金丝绦下坠着一个小香囊,脚下是桃花银白月牙绸面小绣鞋,年轻的男子越看越震惊,就算是宫中的那几位主子,也未必能有这孩子穿得这般奢华,那挂在孩子脖颈间的赤金鎏碧玉石,是价值连城的上古冰玉,能趋热避寒;那缠在孩子小手上的紫金翡翠银铃,脚踝上的扣合镶金辟邪珠,仿佛这孩子的父母将世上最好的宝物都收罗给了她。
“可是,我的点点她也渴了,叔叔,你是个大人,应该不会跟我的点点抢水喝吧。”小女孩眨着眼,天真无邪的模样很是无辜。
点点——,年轻男子愣了半响,细看之下,再次晕眩。
天,这孩子怀中抱着的竟然是一只几乎已经绝迹的棕褐色紫貂,年轻的男子咽了咽,可是干燥的喉咙连一丝的唾沫都没有。
好,他忍。
年轻的男子忍不住在心底哀呼,真惨,他居然沦落到要跟一个畜生抢水喝,这要传出去,他这正三品的抚远将军颜面何存,虽然这畜生是只稀世的兽宠紫貂,可她再稀世名贵,哪能跟他一个活生生的人比。
小女孩仿佛故意似的,将水在年轻男子眼前晃了晃,再一点点地滴入紫貂的兽嘴中,“点点,喝水。”
年轻男子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小女孩手中的水,一滴滴地被紫貂喝完,心中抓狂,这小祖宗,不会这么冷血无情、见死不救吧。
“暖暖——沐暖暖——”
这声音有些耳熟,年轻男子皱了眉,然后看到身前的小女孩小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砰的一声,她手上一整袋的水囊全砸到了他的脸上,浇了他满脸。
终于有水喝了,虽然是以这种狼狈的方式,年轻男子张口,拼命地吞下混着汗的水,感动地有些痛哭流涕。
等她的爹娘来了,一定要告诉他们,这孩子得好好管教。年轻的男子暗暗地想着,却不料,眼前一道人影晃过,他还未看清来人,就这么被打晕在地,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甘遂。
陷入昏迷前,年轻男子仿佛听到了一个女子在喊他的名字,那声音似曾相识,但又听得不是很真切。
“恭喜城主,您的武功又精进不少。”灰衣老者一边赞叹,一边悄悄地将小暖暖藏在了身后。
“老狐狸,你派人把他送出去。”沐歆宁淡淡地扫了眼甘遂,清冷的脸上喜怒不知,五年前,她拿贺兰府的钱财将当年流落在外的沐氏族人一个个地找回,并带着他们重回当年的沐城,可惜那里早已成为一片荒漠,好在老狐狸告诉她,在被贺兰博当年抢走的画中,还有一处沐氏先祖留给后世子孙的福地,但需要靠沐氏一族嫡脉的血指引,就是如今的沐城,而她,则是这沐氏一族的第五十七任城主。
五年了,她躲在这里五年,也熬过这五年的艰难困苦,终于将娘亲欠下的债一步步地还清,但那些死去的族人,她哪怕倾尽一生也还不了。
前车之鉴,世间人心莫测,娘当年就是轻信外人,而使得整个沐城一夜之间尽毁,族人死的死,逃的逃,有些甚至还被卖为奴隶。
沐氏一族的人敬鬼神,死后,燔而扬其灰,十六年前很多族人就因死在熊熊大火中,而一致以为是上苍给他们的惩罚,少了几分仇恨之心。
但她身为一城之主,绝不会再步娘的后尘,但凡有心怀不轨的人靠近沐城都得小心应付,而进出沐城的奇门阵法,是守护沐氏一族的最后防线,她也绝不容许有人破坏,哪怕是她的女儿。
“跪下!”沐歆宁冷眸威严,怒声道。
小暖暖吓得小身子瑟瑟发抖,小手更是拽紧了李伯延的衣角,紫貂吱地一声从小暖暖的怀中跳到了她的肩上,与她的小主人一同可怜兮兮地望着素衣女子。
“城主,少城主还这么小,就饶了她吧——”李伯延小心翼翼地求情,让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跪在这烈日的沙漠中,每次一跪都是一两个时辰,别说孩子,是大人都受不住。
“做错事,就该罚;屡教不改,更得罚。”沐歆宁只一句就把李伯延的话堵了回去,唉,李伯延叹了口气,城主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本就对世人淡漠的她,在听了上一代城主的惨痛教训之后,对沐城之外的人更是厌恶至极。李伯延拍了拍小暖暖的头,表示爱莫能助,就带着昏迷中的甘遂离开。
“娘亲——”
李伯延一走,小暖暖没有了庇护,怯怯地喊了声,伸出小手一点点地碰上沐歆宁的素裙,委屈地嘟起嘴,眼中泪光闪闪,让人看了心生不忍。
“掉一滴泪,就多跪一个时辰。”沐歆宁的声音更冷了,“沐暖暖,还不跪?”
“娘亲,别生气,暖暖跪。”小暖暖被沐歆宁一声冷喝吓得收回了欲要碰上她素裙的小手,小膝盖一弯,就直接跪在了厚厚的黄沙上。
小暖暖是沐歆宁的女儿,骨子里也承继了她的倔强与高傲,沐歆宁让她跪,她虽不愿,但也没有低头屈服,就这么跪在沙漠上,任由那细碎的沙砾扎入柔女敕的肌肤中,磨破了花卉烟翠小罗裙。
沐歆宁转过身,似乎是狠了心罚小暖暖,她抬头远望,良久,一片沉默。
“点点,娘亲是坏人,暖暖好可怜,”小暖暖将肩上的紫貂抱在怀中,揉了揉酸疼的小膝盖,低低抽泣,“暖暖一定不是娘亲生的,娘都不疼暖暖,也很少抱暖暖,娘会对府里的小颜、小诺他们笑,也不对暖暖笑,呜呜,暖暖好可怜——”
小暖暖把自己的哭声压到最低,可能怕沐歆宁听到又要重罚,无声的抽泣成了呜咽,小脸哭得涨红,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喘息。
沐歆宁有些心神恍惚,漫天的黄沙似乎又勾起了她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他,应该过得很好吧。一国之主,子嗣绕膝,如花美眷,富贵荣华。
“少城主又惹你娘不高兴了,乖孩子,不哭。”一个老妪满是心疼的声音在沐歆宁身后响起,沐歆宁收回迷离的视线,转过了身,看到她们沐氏一族最德高望重的巫神顾婆婆一手抱起小暖暖,走到沐歆宁面前恭敬地行了礼,笑着替小暖暖求饶道,“城主,这罚都罚了,您还真舍得少城主为此丢了小命。您看,少城主的小膝盖都跪肿了,”说着,顾婆婆故作埋怨地对小暖暖道,“你这孩子,都疼得小脸拧成了一团还不喊声痛,你当你娘的心是冷的、是石头做的,不知道血脉相连、母女连心。”
“都被你们宠的。”无法无天,肆意妄为。沐歆宁看着小暖暖又红又肿的小膝盖,轻缓了语气,“知错了吗?”
小暖暖含泪点了点,不敢看沐歆宁那一张淡漠清冷的容颜。
“好了,她只是个孩子,城主就别再苛责了。”城主的性子这么冷,待人总是有着几分疏离,小暖暖不怕她才怪呢。顾婆婆搂紧了怀中依然颤抖不止的小暖暖,深怕沐歆宁再次反悔似的,抱起小暖暖就消失在漫天黄沙中。
沐歆宁微微叹了口气,是啊,毕竟是个孩子。
她们沐氏一族世代隐居大漠,信巫术,敬鬼神,族中长者巫神顾婆婆当初为了确认她是否还活在世上,更是深入宫中,亲自来见她。作为沐氏一族的巫神,顾婆婆年未老却已头发斑白,她让人喊她顾婆婆,但沐歆宁知道,其实顾婆婆的年纪应该与老狐狸差不多,却都是因为窥测太多的天机而苍老了容颜。
娘亲是坏人。
娘亲一点都不疼暖暖,也很少抱暖暖。
娘亲会对府里的小颜、小诺笑,也从来不对暖暖笑——
小暖暖控诉的声音依然在沐歆宁耳中回旋,沐歆宁心中一痛,嘴角浮起的浅笑中带着几分悲凉,她自小没有了娘,也不知道该如何当小暖暖的娘,当年带着族人来到此处,无片瓦遮雨,除了入眼处的碧草沃土,她们其实什么都没有。这座逐渐繁华的沐城,一砖一瓦,都是数百个族人辛辛苦苦堆砌,而她怀着暖暖,哪怕是快到临盆之际,也依然在外寻找那失散在各地的族人,再将他们带回来。或许,她们沐氏一族是上古唯一的遗族吧,即使隔得再远,那说不清的心灵相通,也依然存在。
沐氏一族的人很朴实,屋舍相通,夜不闭户。而外边,却是战乱纷飞,民不聊生,这五年来,沐城也收留了不少避难的穷苦百姓,但这些百姓都是十六年来帮助过沐氏一族的人,至于其他人的死活,她管不了。
沐氏一族,留给世间的,应该,也只能是个传说吧。
沐歆宁缓步走在沙漠中,一步一个脚印,深深浅浅,蔓延开来,但很快,那些留下的脚印被另一层黄沙掩盖,消失无踪。
漫天的黄沙,无垠的荒漠之中,一座写着“沐城”的城池仿佛是一下子凭空出现,“城主。”守城的几个族人虔诚地行礼,沐歆宁淡淡一笑,“辛苦了。”
沐歆宁的容颜本就不俗,这一浅笑,更是风华无双,清艳绝伦。守城的几个男子略显腼腆地红了脸,十六年前沐城惨变,他们的爹娘带着他们逃到了雍凉之地,但因不懂外边的人情世俗,不仅遭人打骂,还忍饥挨饿,后来他们的爹娘死了,他们也被骗到了一座矿山上,从此活着暗无天日,是城主的出现,带他们月兑离了黑暗,他们永远记得那身怀六甲的素衣女子,冷冷告诫他们的声音:我们沐氏一族的人,即使死,也不准掉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