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龙手里只拿着一本《鲁迅杂文全集》,一本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一本《何典》,一本《围城》,再没有其他家私。看他这么高端,估计又是一个文艺青年吧。这使我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就好不到哪里去。对于文艺青年,我是最鄙视了,因为我最受语文老师鄙视!
每次语文考试下来,语文老师像是早就预谋好的,痛骂一气:“我教了一辈子书,还没见过作文写得像你们这么烂的班!”——不过他这“一辈子”需要打打折,因为他也就四十多,说“一辈子”实在有自残的嫌疑。末了他还会愤愤地加一句:“尤其是别后!这段是这个意思,那段是那个意思,合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每逢此际,我就知道我如果不想当炮灰,就得什么意思都不能有,宜作低眉顺目十分自惭十分受教状。课一下花心郎还要居心叵测地来为我出谋划策:“傻孩子啊,作文是从情书练起的,跟哥学着点儿!”
有些人喜欢把别人不开心的事拿出来开心,你越不开心的样子越让他开心。花心郎就是这些人之一。我既然洞察了他的底细,自然不会中计,因而对他采取无视的态度!但由此也可见我的作文底子确实是,清澈见底的。最初被语文老师特别推出时我还会脸皮红,后来模仿大爷们手里大肆捞钱嘴里大肆反腐的秘方,渐渐学会了心里有鬼面不改色的“泰然自若法”,就只剩下嘴皮还是红的了。批评就是这样,批多了评繁了就算个屁了——不愿有,不得不闻,避之不及。
因为这个缘故,我不喜欢文艺,每次作文时,看着那些一心一意诱导你制造废话空话假话套话屁话的东西就只好叹气,然后扯淡,一筐一筐地扯;因为这个缘故,我对文艺青年也过敏,不管是雄性的还是雌性的。
一晚上四节自习他没离开过位子,新陈代谢在他那儿好像停止代谢了。也没和我聊,就埋头看《围城》,我们暂时在他城外,感觉不和谐得很。我知道豆豆她们一定比我更好奇,可能也感觉到他不太爱理人,所以也没贸然跟他搭讪。
自习一下他就走了。
“哎,不是特别帅的那种噢,可是——有一点特别哎。”豆豆嘟起嘴对余好说。
豆豆的原则就是以貌“娶”人,对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长法,她会呵呵几声,作可爱状,委婉地说:“你长得太个性太随意了,我喜欢大众化一点的。”这也是我只能心动而不敢真动的重要原因之一。现在她略显失望的语气让我略感安慰。
我回到寝室时,发现花心郎的“爱”挪到了我的下铺,摆“爱”的那个铺位上多了一个人。当然是尤龙,他仿佛已经睡着了,花心郎也上床了。——花心郎一向很早上床,这是可以理解的;不想尤龙也不声不响地就睡了,原本指望他在寝室会自在一点,多说说他自己和他的见闻,一来好奇一下,二来明天也可以向豆豆散布一些小道消息,好赚赚她的媚眼,现在是又破产了。
我匆匆洗漱完毕躺到床上后,一下子不能入睡,花心郎也还没有升起鼾声,应当还没有赶去见姑娘。但彼此无言。我看了看外边,窗外的操场弥漫着如雾气的白茫茫月光,围着操场种下的枞树樟树一团黑。我茫然地看着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会了周公。
月考很快过去,成绩出来了,尤龙果不其然,一鸣惊人,全校第五十多名,班上十八名。我们学校有个特长,就是高考一批录取单特长;而且无论文科理科,还有个说法:能进二百五,一本可以赌一赌。所以尤龙太有杀伤力了,简直和希特勒有一拼。不过让我疑惑的是,他的作文和我持平,也只有30分,与我对文艺青年概念的理解相去甚远。
我和豆豆说了这个情况,豆豆毫不犹豫一声:“切,你眼睛肯定没管事!”女人一旦建立了自己的观点就会坚挺,容不得有别于自己的观点。为了不惹恼豆豆,同时又不委屈自己,我选择了闭嘴。
考好没有使尤龙有什么变化,他依旧是稍显冷漠的脸色,静深的眼神,如同思考了过于缥缈而又严肃的人生命题却没有出路后的反应。不过长发剪了,是老班“建议”的。哦,还有点,他打电话也明显少了。不知道又是老班“建议”的,还是他奋发的表现,抑或为其他……我总觉得与他隔着什么,那不仅仅是陌生的拘谨所致,这使得我俩的关系一如海峡两岸的关系,似乎有发展,但总不见突破。豆豆、余好开始有话没话都要找他聊几句,最初他像做判断题,只说yes和no。慢慢地,他话也多了起来,他一说话就很高分贝,一笑就无所顾忌。我感觉他的朗声谈笑有种放诞不拘、狂放的况味。虽然豆豆余好总找他消费口水,也无非是娱乐八卦天气这些事儿。他从来不谈自己,每每豆豆余好问起,他就故作神秘地一笑,答:“不能说的秘密。”豆豆余好会被他的样子和话逗笑,在勉强的笑声里就装作忽略了问的结果。在寝室里边儿,包括花心郎在内,我们相处融洽,已经很熟了,不过只是熟悉彼此的生活起居罢了,其他的像生日啊女人啊之类私密问题,彼此间都是一概不知。
尤龙从一来就是人气王,每次进教室都会斩获姑娘们一叠叠的“龙哥”,他则淡淡一笑,挤挤眼,很风度,不过火。豆豆的座位靠过道,没几天的时间,他再从她身旁路过时,会大胆地模她的头发,然后坏坏地笑说:“丫头好乖啊!”或“好漂亮的姑娘啊!”云云。
妈的,他的祖宗估计比较例外,是从狼进化来的吧!如此轻薄!我都没见过!还是对豆豆!我心里极为恼火,恨不能一脚把他踹到火星去做苦工。但更可恨的是豆豆却只低头害羞,并不抵触,任其抚模。如果说小龙女被尹志平那小子上了我十分不满过,那么对此我就有十分它祖宗的不满!
论长相,论口水之才,论海拔,这小子跟花心郎隔了几条黄河!比起我,仿佛也强不了多少倍吧?花心郎都没让豆豆动心,这小子凭什么!但后来我明白了,至少是找到了一个自己觉得靠谱的解释:豆豆可能只是对这个新鲜又传奇的混球好奇,想与他走得近来开发他。然后可以将她获取的情报以首发的姿态传播给其他女生,表示自己的能耐。——我是从很多女生都对他这么黏糊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尽管我不该对豆豆的做法产生这种评判,可我真就是这么认为的,假装不得。
这样的认为反而让我心里平衡了些,尽管我对豆豆卖身之一小部分——头发——求取虚荣颇有微词,但谁没缺点呢?我也看看姑娘的胸臀(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缺点,但公论似乎算的吧),只是不像花心郎那么刻意在公众场合渲染罢了。另外,这小子虽然轻薄,可还没有“越界”的举动,也很率真,不像花心郎那么让人吃不下饭。花心郎就一搞装修的,装A和C之间东西的家伙。
于是我更觉平衡了。——人生多是苦痛,别人跟我过不去也就算了,我没必要还自己非跟自己过不去,搞得痛不欲生。得饶己处且饶己嘛。——至于“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说法,不可当真,说的人一般抱着“说自己的话,让别人去做吧”的想法。谁见过有权有势的得饶人民处且饶人民的吗?如果有,我将代表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全国政协致以崇高的敬意,授以“最大发现奖”。我当然不能代表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全国政协,我甚至连自己都代表不了,而之所以敢吹是因为我深知没人见过!
我真的很感到平衡甚至欣然了。——人就是在不断调低自己的心理预期,以求得心理平衡,来说服自己活下去走下去的。
这学期本来就所剩无几,还在与尤龙磨合的过程里,不知不觉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