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辈子你要等我长大,不许早早娶了别人”。“好!丫头”。“要是我比你先死,我不去投胎,我要守着你,将来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我不要我们之间再有20年的距离”。“好!丫头”。砰!翻车时,她用自己护住了他。一只小狗从葬礼上一路跟着他回到家,眉心的小黑点和她眉心的美人痣一模一样。
2
妻滚动轮椅从屋里迎了出来,一脸笑容地看着他和跟在他身后那只白色的小狗:“好可爱的小狗啊,是给我的礼物吗?”“哦,是的。祝你生日快乐!”他蹲下来,抚模着小狗的头。“它有名字吗?”妻又问。“名字……有,她叫丫头”。小狗乌黑发亮的眼珠闪着他熟悉的光芒,湿润的眼眶像是要滴出水来。
3
夜里,妻洗浴完毕,他帮她吹干了头发,把她从轮椅里扶到床上躺下,看着她睡去,听着她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才起身回到自己的卧室。那只他已经给它起名为丫头的小狗正静静地卧在他床前的地毯上,一双深黑的眸子安静地瞅着他。他的心加重了疼痛的感觉,轻抚着它柔滑的毛发,仿若他初次抚模她年轻的躯体。
4
以他的智慧在这个时代生活如鱼得水,但他不喜欢这个机器时代,尤其是当那场车祸造成和他相敬如宾20多年的妻坐上了轮椅之后,他更是对所有的机器深恶痛绝。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躲在他的画室所在的深宅大院里埋头苦画,结果为他带来了更大的成就和荣誉。他不喜欢那些繁华虚荣,但那是唯一能和妻分享的。
5
多年以前那个荒谬的时期,他曾经被所有的亲人和朋友背弃,年少得志、骄傲自负的他曾经被无情地抛至生活的谷底。那时候,是妻给他的爱帮助他度过了最大的难关,是妻陪他走出了生命的低谷,尽管那时候妻还不是他的妻。后来,他怀着满心的感动和感激娶了她,并对自己誓言永不负她。而他终究还是负了妻。
6
他无可遏制地爱上了那个小了他20多岁的女子。和她在一起,所有的日子都被她营造得充满诗情画意,浪漫无比。她的沉静总能让他那颗在都市现实生活中微微躁动的心安静下来。她让他回到了久远以前的过去,不是生命里的过去,而是他灵魂深处的过去,是他一直在内心渴望的一种古老的过去,她竟携他一起回去了。
7
他曾戏言,他和她是一对不合时宜的古人。她眼里的他,高贵,儒雅,一身传统的古典的中国书生的气质。内敛含蓄的笑容,从初识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定格在她千年的相思里。爱她时,他在她耳畔轻唤:丫头,丫头,丫头,我爱你。他唤醒了沉睡的火山,岩浆喷发,把他们溶为一体,直到她离他而去,都不曾分开。
8
认识他之前,她最喜欢去古玩城,喜欢在一堆一堆的旧书、画报里翻出她所欢喜的,或者,在那些小店里淘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她总是在天黑之前离开,因为到了夜晚,她就会感觉那座摆满古董的巨大建筑里阴森森的,让人陡然生出无数惊悚的想象。那天,因为贪恋一本旧书,当她惊觉时间流逝时,天色已全黑。
9
告别店主,她独自走向灯光昏暗的通向出口的长廊。高跟鞋清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长廊敲出清晰的回响。经过一个卖古董的小店,看到里面透出的暗红色的灯光,她提心吊胆地疾步快走。一个黑影蓦地拦在她面前,吓得她尖声惊叫起来。面前是个枯瘦的满面皱纹的老婆婆,手上托着一块玉佩:姑娘,这块玉是你的。
10
她战战兢兢地接过来,顾不得害怕,马上就被那块在灯光下闪着润泽的光芒的玉佩强烈地吸引住了。那是一块古老的和田玉,雕琢成一只昂首挺胸威风凛凛的狮子,深棕色的鬃毛利用了天然的玉皮雕刻出来,延长到胸部和背上,根根扬起,仿佛迎着草原上的风。更奇特的是,狮子的一双眼睛很怪异地充满了柔情。
11
突然,她心里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块玉佩上的雕刻怎会看得如此清晰呢?想到这个问题以后,抬起头来,她发现空荡荡的长廊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刚才的老婆婆似乎根本没有出现过,而那块玉佩,却实实在在地还握在自己手里。顿时,她的心脏狂跳起来,赶紧加快了脚步走出了古玩城。
12
这个已经完全工业化了的城市里,有几处还残留了一些古老的痕迹。他把梧桐山脚下颓败成废墟的一片老房子租下来,重新装修整合成了一个四合院式的画室。以他唯美的性格,画室除了陈设他自己的画作和作为他的工作室之外,在他颇费心思的设计和改造之下,逐步地被他打造成了一件新的日趋完美的艺术品。
13
那段时间,她刚刚和男友分手。因为不曾深爱,所以没有痛苦,只是有点小小的郁闷。为了排遣心里的郁闷,她几乎每天都在黄昏时分追赶着夕阳的影子去爬梧桐山,爬到山顶,淋漓酣畅地出一身汗,然后踩着夜色下山。而他,因为画室重新改造的不顺利而心烦意乱,也在每天的黄昏独自爬到山顶去寻找更多的灵感。
14
那天,她坐在山顶的平台,看夕阳西下,享受着四下无人的静谧的快乐。他沿着登顶的台阶爬上来,看到那个白色的背影,为了不惊吓到她,他特意加重了脚步。她觉察到了,回过头,看到了夕阳余晖中他的脸庞。坚强、硬朗而忧郁的线条,被一圈金色的光线萦绕出一丝柔和,她的心怦然而动,很快地转身下山。
15
“我一直在等你/从远古到现在/等你从太阳里走出来/牵我的手/穿过透明的影子/带我走到天地尽头”,她的脑海里突如其来地浮现这些句子。比平常晚了下山,陡峭的台阶在夜色里显得有点模糊,尽管是夏季,山风仍旧冰凉,昏暗的光线让她心里发慌,焦急之下,她一脚踏空,脚踝上蓦地传来一阵剧痛。
16
他下山的时候天色已昏暗。转过半山的弯道,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凭感觉他可以确定是刚才在山顶的女孩,一袭白衣在夜色中是那样醒目。她蹲在路边的姿势让人感觉到了她的痛楚,看到她受伤,他心里甚至有一点窃喜,因为她无法拒绝他的帮助。扶她下山时,无数的萤火虫在他们身畔盘旋飞舞,如梦似幻。
17
他把她扶到山下,她礼貌地向他道谢,然后驾车绝尘而去。她回城里去了,他留在他山脚寂静的院子里。心思被牵走几许,想念时,才恍然悟到,那夜为漫山的萤火所震撼,彼此没有留下联系的信息。过几天回城里看到妻,看到年迈的岳父母慈祥的笑容,终是悄悄地在心底断了那丝暗生的情愫,直到半年后再次重逢。
18
半年后的一天,他告别妻和正在复习准备高考的儿子,开着车驶上滨海路,准备回山里的画室。时值傍晚,滨海路上霞光一片,他握着方向盘,有点恍惚,仿佛进入了自己正在构思的画面。突然,“砰”地一声,车尾受到了一阵猛烈的撞击,他刹车,下去走向那辆撞了他的车子,看到立在车旁那个一袭白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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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晚霞中,她恍恍惚惚地驾车穿过海风,穿过红树林,穿过夕阳,穿过自己编织的诗句……不曾想,竟然撞上了他的车子。下车一看,他又一次从夕阳的余晖里走了出来,走到她面前,柔声地对她说:“哦,是你啊,丫头,你的脚好了吗?”只一眼,她就知道他们已经彼此相属。早已注定,终是逃月兑不了。
20
“丫头,来,吃饭了”。妻轻声唤着,“你这只小狗真是特别,除了豆腐和青菜啥都不吃,倒是好养。嗯,还不让人看它吃饭呢,奇怪的小狗”。他把做好的一盘豆腐放在“丫头”面前,推着妻走开。“丫头”的饮食习惯和她一模一样。一个月来,他没有去过画室一次,住在家里,为“丫头”做饭成了他的新工作。
21
妻要去北京探望暑假没回家的儿子,她说:你送我去。他说:好,我送。三天后赶回来,岳母说“丫头”一直呆在他的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理会任何人。关上门,他心痛地把它搂进怀里,夺眶而出的泪水被“丫头”温热的小舌头一点点舌忝干。没有在家里停留,他带着“丫头”回到了画室——那个只属于他们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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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初次和她约会,他是那么地期待,那么地情怯,仿佛初恋的少年一般。而她,安静如一泓秋水,像是属于这个时代之外的女子,古典,柔媚,清新……他终于没能控制自己,任由自己和她一起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后来她说,他是一个古老的神,从洪荒时代的太阳里走出来,末了,又踏着月光绝尘而去。
23
他知道自己不是神。生活在现实社会里,年迈的双亲,刚上大学的儿子,身有残疾的妻子,还有一份世人眼中辉煌的事业。这一切,都渐渐成为他的桎梏,必须承担,永不能摆月兑。于是,她的出现给他带来的那份全新的感觉,让他忽然有了一种能够超月兑的幸福和快乐,哪怕是隐秘的,短暂的,他也视若珍宝。
24
相遇的刹那/我是一朵莲花/当星光四射/盛开于你柔情的双眸/一滴泉水/一片花瓣/一缕轻烟/都是千年以来相思的理由……她在他的宅院里念她写的诗。“我的新诗集全部都用写给你的诗,叫《说与你》,好吗?”“好!丫头”。他是如此地宠爱她,纵容她,看着她满脸甜蜜的笑容,他从来不对她说“不”。
25
她的新诗集出乎意料地畅销。诗集里的每一首诗都淋漓尽致地写出了恋人之间那些纯净、唯美、浪漫、空灵,梦幻一般飘然物外的感情,在读者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第二版售罄的时候,出版社举行了一个小型的酒会,同时庆祝第三版加印。那天,他作为她的诗集的插图作者也应邀参加了酒会。
26
那是他们相恋以来第一次一起在公众场合出现。她是才情横溢的诗人,他是颇负盛名的画家,都是被包围的重心。那天,她把古玩城的婆婆送她的那块玉佩戴在颈项,被眼尖的记者发现了,说这块玉佩的造型和他画过的一幅雄狮图一模一样。涉世不深的她霎时绯红了双颊,而他镇定地恰到好处地用社交辞令对应过去。
27
酒会结束,她坐上他的车,反常地沉默不语。他问急了,她才说,有记者问及她和他太太的关系,似有所指,她不知如何应对,找不到他,心里有小小的慌乱。更因为第一次真正面对这个问题而感到难过。所有的诗情画意仿佛都在霎那间消失殆尽,只剩下满心的丑恶和犯罪感。听完,他也沉默不语,空气在瞬间凝固。
28
“丫头”很喜欢他的画室,大院子的每个角落它都喜欢去闲逛一番。有时候,也会乖乖地卧在檐下的青石板上,任由他给它画像,就像从前给她画像一样。画完以后,她总是闹着要自己拿起笔来点上眉心那颗痣,她说这叫点睛之笔。现在“丫头”每次等他画完,都会走过来伏在他膝上,舌忝着他的手,看他“点睛”。
29
我是一只飞蛾/长着蝴蝶的翅膀/安静如一团燃烧的火焰/我飞越时光/悄悄在你耳畔低语/你/是我要穿越的火山……那次酒会之后,她消失了一个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像个干枯的游魂。她到西藏去了,多日来,草原上所有的牧草、马匹和格桑花都在她耳畔喊着他的名字,于是,她循着那些呼唤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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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不再/一切都在此刻之外/只有你/只有我/月亮是透明的/玫瑰是透明的/你在蝴蝶的梦里/我在你的梦里……她带他到她发现的蝶谷,幽兰飘香,雾气氤氲,静静的,恍若仙境。一只蝴蝶停留在他的肩头,一只蝴蝶停留在她的发髻,他不忍动弹,她不忍动弹。一切,都显得那么地不真实,他幻觉他们已经远离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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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时候,漫山的山茶花开了,雪白的一片,空气中流动着浓郁的芳香。她拉了他上山,穿梭在茶林里,又灵巧地爬到树上,摘下在阳光里怒放的茶花,她说,你喜欢喝茶,采回去给你泡茶喝。他拿起画板,画下她在山野里的身姿,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丫头,丫头,丫头。恍惚地觉得自己是情窦初开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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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畅销的是她的一本小说,出版社安排的签售活动在书城举行,她不忍拒绝合作已久的出版商,无奈地去了。热情的读者长龙令她感到惊讶,也有些感动,带着羞涩的笑容,她一本一本地签名。“砰”地一声巨响,一摞书狠狠地撂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把她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孩子站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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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她的脸上。“这一巴掌,是替我妈妈打的。”她眼前一黑,又是“啪”的一声,“这一巴掌,是替我爷爷女乃女乃和姥姥姥爷打的。”“我不打你,但我希望你记住,不要去破坏别人的幸福”。恍然醒悟,这孩子长着和他相似的脸。在人群发出的嗡嗡议论的声音里,她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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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喜欢跟着他去爬山,总是在黄昏时分爬上山顶,在平台上依偎着他,安静地看夕阳西下。下山的时候,身旁围绕了一群萤火虫,远远看去,它浑身发亮,像是从神话里走出来的小狗。邻居也有养狗的,大家都熟识了“丫头”之后,他的画室门前经常有几只英俊的大公狗在晃荡,等着讨好偶尔出门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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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逐渐减少带“丫头”出门爬山的次数,他发现自己突然对那些狗狗有了几分嫉妒,至少,在表面看来它们是同类,它们可以摇头摆尾地对“丫头”讨好,尤其是隔壁的那只大麦町,她曾经说过她最喜欢大麦町犬。那只大麦町舌忝“丫头”耳朵的时候,它居然没有拒绝。虽然,当大麦町有更一步行动的时候,它回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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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把自己喝醉了。她在时总喜欢和他对饮几杯,酒至微醺,情意渐浓,每次小酌都会留下美好而甜蜜的回忆。独饮至烂醉,躺在地上,握着她曾经戴过的那块玉佩,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朦胧中,感觉她俯身吻他,嘴唇湿润而柔软,散发着他所熟悉的香味。清晨醒来,“丫头”卧在身旁,静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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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从北京回来,反常地精神愉悦,以往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生动,令他和岳父母都感到惊奇,同时又高兴起来。妻说在北京遇到了高中时候的同学,从美国回来在北京开了诊所,是神经外科专家,替她做了初步的检查,说她的腿可能有治愈的希望,他已经为他制订了治疗方案,过一段时间会来替她理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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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签售现场被喊醒,她独自回到家里,蜷进小小的沙发,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没有人能够看见的影子,甚至能够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双颊还在火辣辣地作疼,那个男孩轻视的眼神一直在她面前晃动着,刺痛着她的每一根神经。直到他闻讯赶来,心痛地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她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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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她觉得,他如何能够保护好她?一份如此美好的感情,为何偏偏迟到了20年?如果早了20年相遇,如果她是他的妻,是不是就能够避免今天的遭遇?可是,时光如何才能够流转,如何才能够让她早生20年,能够让他们不早不晚地相遇了,彼此能够理直气壮地说,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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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我要带你离开,让你远离伤害”。他突然有了新的决定:离开吧,远离现实的一切。于是,他带着她走了。遥远的大草原,一直都是他和她都向往的地方,在那里,谁也不认识他们,他们谁也不认识,除了和淳朴的当地居民打打交道,他们更多的就是去观察各种野生动物,画它们,写它们,尝试和它们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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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知疲惫地探索新奇的环境和事物,同时也探索彼此的灵魂,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两个如此相似又如此相爱的灵魂。种种未曾有过的体验给他们的生命带来了全新的喜悦,也激发了彼此的创作灵感,他佳作频出,她也佳作频出。她的新书封面是他的画:广阔壮丽的原野上,孤独地行走着一只雄壮的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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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告诉他一个新的发现,她每次走近那些羊群,想和它们一起玩耍的时候,温顺的羊羊们都很警惕,甚至会集体逃离。“它们准以为我的丫头是一只大狮子,或者是一只大老虎。对呀,你这么凶,它们以为你是母老虎呢”。她气恼地追打他,却被他拥进怀里温柔地亲吻。哦,就做母老虎吧,日子过得那么的快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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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终究没有维持多久。两个月后的一天,她发现他背着自己在给家里打电话,对着话筒柔声地低语,她知道那天是他妻的生日。已经如此地远离,他还是摆不月兑那份牵挂!于是她突然失去理智,前所未有地爆发了,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狠狠地和他吵了一架,趁他还没回过神来,悄悄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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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度失踪了,像上次一样,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逃离”的日子结束了。他没有寻找她的途径,她是孤儿,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固定的居所,出版商只知道她的手机号码,而她的手机长期处于关机状态,所有人和她的联系都是被动的。他骤然衰老下来,像是被抛弃的孩子,又回到曾被他抛弃过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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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期,他的画作充满了颓废的黑暗的绝望,还蕴含着一种无声的疯狂的呐喊,这是在他以往的画风里罕见的,经过媒体的渲染,和他的画迷们的推崇,他的画又被炒上了一个新的台阶。盛名之下,他更深地把自己隐藏在他那个森冷的大院子里,孤独地寂寞地疯狂地创作,不愿意面对外界,也不愿意面对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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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他,她又去了西藏,每当遏制不住痛苦,那是她唯一的去处。这次,她独自去寻找卓玛湖,据说在那里能看到自己的前生来世。历经辛苦,她孤独地翻越险峰,到了雪域月复地的深山里,终于看到了那一湾清澈的湖水,像是从未谋面的母亲,正静静地侯着她。当她虔诚地跪倒在天母的灵魂面前,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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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无论离开多久,离了多远,她终是要回到他身边,继续他们生生世世的纠缠。身上那块玉佩,是指引她走向他的信物。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去,坚定地站在他面前,生命又成为为他新写的诗——我用夏夜的火焰焚烧昨天/看到你在火光中出现/我终于知道/自己已经植根于这片土地/而你/就是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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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要怎么去爱她。儿子引发的风波过后,经历了快乐、争执和分离的痛苦,她又回来了,重获至宝让他总是患得患失。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不管不顾地留在他身边,乖巧柔顺得令他心痛。每当看到妻苍白的面容和空洞的眼神,以及日渐衰老的父母,还有岳父岳母,和那满脸倔强的儿子,分开的事终是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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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的为难和痛苦,她对他愈发地好。原本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的她,居然学会了烹饪,能够做上几道他所喜欢的可口的小菜,和他对饮小酌。当他正在酝酿对妻开口的勇气时,妻的健康却每况愈下,医院检查的结果让全家人如雷轰顶:妻患的是肾功能衰竭,医生说要马上换肾,医院并没有合适的肾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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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从学校回来,和他一起到医院检查,结果却让他们绝望,他们的肾都无法和妻配对,妻勉强地笑着安慰他和儿子,说听天由命吧。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力量是那么的微薄,看着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慢慢消逝,他却无能为力。在医院忙碌的日子,他和妻儿的距离拉近许多,当他惊觉和她已多日未见时,她又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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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习惯她的失踪。每次当他陷进责任和爱情的矛盾里痛苦煎熬的时候,她都会异常的敏感,然后选择离开他一段日子。他知道只要他等,她就会回来,所以他一心一意在医院陪伴日益衰弱的妻。当全家人在愁云惨雾笼罩下几乎绝望时,医生通知有捐赠的肾源,已配型成功可以手术了,他欣喜若狂,和妻儿相拥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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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奇迹般地没有在术后出现排异反应,迅速地恢复着健康。待到妻出院,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想念,回到荒废已久的画室,一眼就看到蜷缩在院子里的她,数月不见,阳光下的她瘦弱,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拥她入怀,“丫头,丫头,再等等我,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保护你,让我照顾你,再不许你这样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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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喜欢在他画画的时候,蜷在院里凤凰木下那张藤椅里,眯着眼睛晒太阳,慵懒的样子,一如她从前蜷在他的怀里。有时候,他会扔下画笔,抱起它,感受着那种熟悉的宁静,盼望就此终老。那天他正抱着它絮絮叨叨地在它耳边小声说着话,儿子走了进来,盯着他怀里的它,“爸,这就是你送给妈的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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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儿子马上就要大学毕业,是个高大的帅小伙了,和他相似的不仅是坚强,硬朗,更多的是鲁莽的固执和倔强。儿子看着“丫头”的眼神是研判性的,怪异的。没有再对“丫头”表示兴趣,拉完家常,儿子说,后天是你生日,我们全家快一年没在一起吃饭了,爸,你回去吃饭吧,我来做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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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彻底恢复以后,他回家的次数渐少,停留在画室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段时间内,家人不再言语,似乎默认了他和妻的分居。他的画室就是他和她的天地。她说,我带你去西藏,他的画布上就出现了卓玛湖湛蓝的水面,再下笔,漫山遍野的格桑花盛开了,像他们的爱情一样浓烈,他们就在湖水和花丛中缠绵地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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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唤醒了他潜伏脑中的所有灵感和心底沉睡的全部激情。那些日子里,他泼墨如有神助,下笔挥洒自如,他画她,画她的世界,画他们的世界,纯净奇妙,美轮美奂,浩瀚飘渺,那些画,她都命名为“爱”。评论家们看得目瞪口呆,高山、大海、湖泊、原野、人物,他的每一幅画都强烈得让人只能感觉一个意境: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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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让经纪人把巨额的拍卖所得都转到妻的户口。媒体铺天盖地的各类报道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的影响,无所顾忌以后,他就是她的世界,她就是他的世界,拥有了彼此,就拥有了全部,除了诗和画,再无所求。直到有一天,妻拨通了他的电话,很平静地说,那个女孩,你带她回来让我见见。事已至此,我还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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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后,我以自由之身,请求你给我一个名分”,“名分吗,爱人,爸爸,哥哥……早已给了你。哦,你还是我的孩子”。她抱着开心如孩子般的他,内心涌动着奇异的不安。“下辈子你要等我长大,不许早早地娶了别人”,“好!丫头”。“你要带好这块玉佩,下辈子才能找到我”,“好!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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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兴奋地和她说着话,一辆车子忽然加速并过来,车里“咔嚓咔嚓”地亮起了闪光灯,然后飞驰而去。她警觉地看着那辆车,“是记者,我们改天再回去吧”,“好,丫头”,他听话地掉头。后视镜里,他看到又一辆车子不怀好意地向他们并过来,于是恼怒地加大油门,车子加速向前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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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翻车时,他飞快去护她,来不及了,她早用自己护住了他。鲜血涌出,她的嘴角绽放了一朵甜蜜的笑容。葬礼是他主持的,他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如花的生命消逝,飘洒的雨丝像是她在耳畔说:“要是我比你先死,我不去投胎,我要守着你,将来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我不要我们之间再有20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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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雪花飘落,他一夜白发。风吹起根根银丝,又听到她在说:再过20年,等你头发全白了,就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她去了,留下他自己,将如何面对没有她的20年?携了小狗回到家里,看着它眉心的黑点,他恍惚着,是她?还是她冥冥中安排给他的慰籍?难道她不知道在她走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已经失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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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伤痛中渐渐醒来,他把心蛰伏在冬天,再也没有能力画画,再也不提和妻分开的事情。偶尔带了“丫头”回去,妻竟十分欢喜,帮着他给它洗澡,喂它吃东西,感觉竟像是对待自己的小女儿。他心里不由得隐隐作痛,她在的时候,对他撒娇时曾说过,下辈子我要做你的女儿,永远和你在一起,让你名正言顺地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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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那天他带了“丫头”回家。妻的气色很好,心情也很好,儿子在厨房忙碌着。室外,冬末的阳光暖融融的,儿子建议他带妻到外面走走,他微笑着答应,推着妻出了门,才发现和他形影不离的“丫头”没有跟来。纵是心头大乱,却不忍拂了妻的意,他负疚地想留住妻脸上的笑容,儿子电话喊吃饭时才推妻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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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肉香,他的心狂跳起来,四处找不到“丫头”,喊了许久也没有回应。妻安慰他说“丫头”也许出去找他了,它自己会认路回来的。顾及妻和儿子的情绪,他在饭桌前坐下,儿子笑嘻嘻地端上几道他做的菜,看上去也是活色生香。最后端来一个砂锅放在桌上:爸,这是狗肉煲,大补,您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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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清醒过来,闭着眼,就感觉了撕心裂肺的痛,不知道来自哪里,只是无边无际的痛。他发现自己还活着,灵魂早已飘散,苟延残喘,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睛,妻摇着轮椅扑过来,一脸的负疚和歉意,更多的是看到他醒来的惊喜。“儿子,过来给你爸跪下认错,说你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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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跪下:“爸,小狗本来是出去找您,一出门就被车撞了。它已经死了,反正要做菜,顺便就多做了一道狗肉煲,没想到……”,“儿子,在这个医院,她救了我”。妻递给儿子一份文件,那是一份肾脏捐赠协议,捐赠人赫然写着她的名字。妻没告诉儿子“丫头”就是她,只说他和妻在一年前已经离婚了。
67
他从医院回到家里,仍旧卧床不起,曾经的妻一直细心地照料他。她来时,身后多了一个男子,虽人已中年,却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他突然想起这个人就是妻的同学,他们有过初恋。曾经被宣判再也不能走路的妻在他的搀扶下已经可以站起来慢慢走动几步。看着这一切,他觉得眼眶湿润:原来奇迹无所不在!
68
他迅速地恢复起来,拿出那块玉佩,他想起她说过的话:“你要带好这块玉佩,下辈子才能找到我”。他找到古玩城,等到天黑,在空荡荡的长廊里,那个老婆婆出现了,盯着他和他手上的玉佩,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诡异的光芒,她桀桀的笑声使他感到毛骨悚然,阴森森地对他说:“到她去的地方去”,就突然消失了。
69
沿着她的足迹,他翻过高山,穿越森林,漫步草原,流连溪涧……一路走过,仿若故地重游。原来,她已用心带他来过一次。高原上无处不在的玛尼石,让他感到迷惑,并被深深地震撼,他感觉自己是如此地迷恋西藏,好像回到了他久违的故乡,而她,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仿佛一直在他身边。
70
他找不到她的卓玛湖,他悲伤地感觉那是天母在冥冥中给他的惩罚,让他再无法看到她。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心的故土上流浪。到达墨月兑的时候,他的心开始狂跳,漫无边际的草原,绿油油的草毯上,浮着一层含苞欲放的花蕾,远远地就看到了熟悉的白衣如雪,终于,他能够对她说了:原来你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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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早在这里。草原上,骑马的汉子,放牧的女子,都和她熟络地打着招呼。“你是我的孩子”,她牵着他的手回到她的毡房。“你是我的爱人”,辗转亲热缠绵的方式,熟悉又陌生。“你是我的爸爸,你是我的哥哥”,她在他的怀里尽情地撒娇,他的心从冬天复苏,柔软无比,直至融化,漫延到重逢的喜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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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山遍野的格桑花盛开了,草原变成一片繁华的织锦。他躺在花丛中,身畔躺着她,不是画,不是梦,是真真切切握在手中的幸福。“丫头,你怎么会在这里?”“车祸后趁你昏迷,我就转院走了,希望从此你再不为难”。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和一个形容枯槁的躯壳被她医好,生命又重新回到他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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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新拾起了画笔,激情勃发,灵感再一次如喷泉汹涌。他像一个好骑手,熟练地自由驰骋,揉进了唐卡风格的新画横空出世,在画坛沉寂了几年以后的他再次造成了巨大的轰动。令他感到惊奇的是,她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写诗,动辄红了脸的小姑娘,她成了他的经纪人,成功地把他的画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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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变化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可他总是说不出变化的异样在哪里。他无暇细想,因为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加倍珍惜,他对她更宠爱,更纵容。还因为,如同以前一样,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被她填满。现在她不动声色地替他安排了众多的以前她不喜欢的社交活动,看似不着痕迹,却没有瞒过他曾经世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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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买回两匹罕见的狮子骢,棕色的马鬃,和她玉佩上的狮子神似,以为她会欢呼雀跃,和挂在他项上的玉佩对比,而她对此竟无动于衷。回想起来,她好久没有给他写新的诗,念给他听的都是她从前的诗集上的,她最爱看的不再是他的画,而是她自己的小说,里面是他的故事。每月,她总会没有任何理由地外出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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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自己老了吗?她已经不爱这垂暮的老人?他悲哀起来,骑马奔向草原深处的小山坡。这是他新发现的好去处,她忙于他的新画展,一直没有陪他来过,他知道她根本就没打算陪他来,现在的她不再是从前的她了,他不知道变化从何而来。坐在夕阳里,他握着那块玉佩,发现狮子的眼睛里沁出了几滴晶莹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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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回去!那不是我。快回去!”她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把他吓了一跳。四下张望,草原辽阔无际,哪儿有她的影子?低头看手上的玉佩,上面那几滴水珠在夕阳下变成渗人的血红色。回到毡房里,她已经做好饭菜,看到他回来,她轻盈地投进他怀里,柔声细语,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我做了你喜欢的回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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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来,他感觉胸闷气堵,头微微发昏,用手揉了一下,竟然揉下一把头发!他悄悄地起身照镜,镜子里那张灰色的脸庞已变得不像自己,惊恐之余,他心里又充满了对她的怜惜,看着她熟睡如鲜花一样的脸蛋,他心生退意。爱了多年,不再渴求天长地久,他觉得,陪伴老朽的他到天长地久,对她是多么地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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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觉胸口有微微的凉意,取出那块玉佩,发现狮子的眼睛又在滴水,血红的,突然让他回想起车祸那天,她扑向他,被挤压变形,嘴角、眼角都渗出这样的鲜血。“快回去!那不是我。快回去!”他又听到她的声音。她躺在床上,还在梦中,嘴角有微微的笑意,宁静、安详得像一泓秋水,如他和她初次约会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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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怀孕了,满脸幸福甜蜜的笑容,她说要给他生个乖巧美丽的女儿,要有他和她的才气,会画画,会写诗,会撒娇,会惹人怜爱。她描绘的未来让他感到了一种绝望的幸福。很短的时间内,他的头发已经掉光,牙齿渐渐月兑落,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等到女儿出生那天。他决定回故乡一趟,处理好他的财产迎接女儿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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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久别的故乡,物是人非。曾经的妻已经嫁了她的初恋,走动如常人,儿子也成家立业,是个成熟稳重的男子汉了。画室杂草丛生,他到里面去凭吊了一番,院子里每个角落都有他和她的回忆,还有“丫头”。坐到结满蛛网的藤椅里,他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胸口的玉佩变得热烘烘的。天黑时他去了古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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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等到了老婆婆,老婆婆还是只有一句话:“到她来的地方去”。他开车上了梧桐山,衰弱的身体已无法把他带到山顶。在她受伤的地方,漫山萤火虫聚集成一团,渐渐地聚成人形,通体透亮的她出现在他面前。她投入他怀里,萤火把他也变得闪亮起来,她流泪,双颊滴落一串串星雨:“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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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她已等了几世,从人到犬,到魂魄依附在那块玉佩里,到散为漫山萤火,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彼此说一声“原来你也在这里”。“她”不是她,他却为“她”留在了西藏的草原上。原来,那些血红的水珠是她心痛的眼泪。原来,草原上的日子,她日日紧贴他的胸口,守着她的承诺,他去哪里,她也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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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她同卵双生的姐姐,草原的女子生了汉人的孩子,随意地弃了,一个留在草原,一个被老婆婆带回滨海。巫术的庇护让她有了瑰丽的人生,天性的灵犀相通让她们找到彼此,离了永远不可能找到的父母,直到姐妹重逢,她们才感觉彼此不是孤儿,原来在遥远的另一方,还有一个人能够亲爱,给予彼此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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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姐姐分享了她的秘密——他和她的爱情。她读她的诗,看她的小说,熟知她的一切,所以,他去找她的时候,“她”成功地冒充了她。她唯一没有和她分享的秘密,是那块玉佩和他们的前世今生。姐姐固执地认为,她的离世是他一手造成的,她因而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当他找到草原,她就用自己的方式去报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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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重逢”时开始,她“一如既往”地爱他,定期地在饮食里给他下药,看他一点一点地衰老,在幸福和快乐的假象里一点一点地死去,她找到复仇的*。而她,因为远离了老婆婆,得不到她的帮助,只能困在玉佩里为他着急,但她的眼泪和呼喊终是让他感应到了,在生命快要衰竭的时候,无端地动了返乡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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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你终于老了”。“这样老了,你还要吗?”“这样老了,才没有了那些距离,为何不要?”“丫头,下辈子,你要做谁?”“只想做你的妻,好好爱你,和你一起走到地老天荒”。“好!丫头。丫头,下辈子你去哪里找我?”“我不要去找你,我一直守着你,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好!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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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之上/一只萤火虫和我作伴/夜是红色的/花瓣不再蓝/她透明得接近枯萎/秋来了/我要回去了/那夜的流星已经陨落/冻结在此刻轻叹着:虚空,虚空……她抚模他掉光了头发的脑袋,亲吻他没有牙齿的嘴唇,感觉他和她是如此幸福和快乐。可是在她的心底深处,无可奈何的悲凉和痛苦却在慢慢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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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玉佩里,她和他一起返回草原。她的姐姐已经大月复便便,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建了草原上最华丽最宽敞的毡房。他带回他所有的财产给她,希望她和她所爱的人可以得到幸福和快乐,这是他唯一可以为她姐姐做的。为了满足她的愿望,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拿出玉佩,让她们姐妹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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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玉佩,姐姐终于感应到了她,她泪流满面,悔恨不已。看到他瘫软在地,生命正一点一点地从他体内离开,姐姐昏了过去,毡房里一阵慌乱,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接生婆高兴地喊:是儿子,哎!还有一个呢……这个是女儿!闻讯赶来的她和他都没见过的姐夫和姐姐紧紧相拥,孩子们的哭声愈发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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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中,谁也没看见他手里的玉佩光芒陡盛,生命奇迹般地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从地上爬起来,悄悄地走出毡房,朝着草原深处走去。漫天的萤火虫跟随着他们,把草原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他越走越轻盈,感觉自己的肢体更紧密地贴近大地,他好奇地低下头,触目所及,两只狮子的爪子正欢快地踏在青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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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头顶,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威武雄壮的狮子,深棕色的鬃毛在明亮的夜空中被风吹得根根扬起。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一点害怕,和她的玉佩一样,狮子的眼睛里闪着她所熟悉的温柔的光芒。“丫头”,仿佛听到他在叫,她偎进他怀里,看到自己雪白的羊蹄搭在他巨大的爪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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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与狮共处”。那时候,她是选择狮子的那群羊里一只温顺的小母羊,而他,就是两只狮子里的一只,是一头凶残的大雄狮。那天,他毫不客气地把她那病死的父母兄长都吃下充饥,发现她站在旁边发着抖,两只黑黑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又有着一点儿决绝的勇敢。那一刻,他爱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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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终于允了狮子和羊的相爱。他向神讨要了作为人类的一生去爱她。天性的灵气使他和她分别拥有了人类的画家和诗人的身份。在他短短的一生里,她终其几生追随他,那些日子里,她为了他,数度生死,在人类的世界里痛苦不堪,用人类的方式爱得淋漓尽致。直至今夜,神许诺给他们的一生已用至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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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敌一旦确定,就不能更改,必须世代相随”。萤火虫们一直没有离开,萤光暗淡下去,梦幻般地笼罩着他们。她和他卧在草原上,卧在大地坚实的怀抱里。他恋恋不舍地看着她,她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他的大脑袋和她的小脑袋不停地磨蹭着。没有了人类的语言,他和她用尽所有力气舌忝舐着彼此,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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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他们静静地守候着,也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周围亮起无数绿色的荧光,密密麻麻地包围了他们。他突然感到全身发冷,寒意一直透到心底:那些绿色的荧光是荒原上饿狼的眼睛!在他的狮子生涯里,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饿狼聚集在一起。她也感觉到了,身上轻微地颤抖着,却带着一脸勇敢紧紧偎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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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攻击没有使他感到慌乱,他挡在她前面,把她护在狼群袭击不到的范围内。他凶猛地吼叫着,拍打,撕咬,不断地有狼的尸体在他们面前倒下,而倒下的狼堆积起来的尸体却成了狼群进攻的天然掩体。他杀红了眼,没有注意有一只黑狼正从身后无声无息的匍匐过来,狼们根本就没把弱小的她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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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狼向他扑去的瞬间,她迎上去,雪白的小脑袋准确地撞到黑狼的利齿上。他听见群狼胜利的嚎叫,回头就看到她小小的身体正被狼群撕扯开来,在地平线上露出第一道曙光时,血花四溅。他的心被撕裂了,生命的全部能量却同时从裂缝中迸发出来,他疾如闪电般地扑过去一口咬碎了黑狼的脑袋,疯狂地卷向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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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狼已死,狼群溃退。霞光映照之下,草地上遍布群狼的尸体。他走到她身边,看着斑斑血迹里几撮雪白的羊毛,还有被狼群啃噬后残余的一截白骨,心神俱碎。他悲愤地仰天长啸,良久之后,啸声戛然而止,他抬头看了一眼阴沉下来的天,无比眷恋地最后舌忝了舌忝她,轻轻地叼起她奔到悬边,带着她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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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昏睡了很久,全身的血液在热烘烘地燃烧,烧得他心里发痛,他迷迷糊糊地一直在和狼群撕咬。又过了好久,一股沁凉的感觉让他苏醒过来,他站起来,眼前是一个美丽的湖,雪花不断飘落,湖水却湛蓝,冉冉地冒着热气,湖面的形状像是一个智慧的头颅。看着这似曾相识的湖,他蓦然明白过来:她的卓玛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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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如镜,他照到了自己的脸,那个年轻英俊的画家的脸呵!心里一动,回过头,他身后站着她,美丽依旧,笑靥如花。“丫头,丫头,丫头。”……执手,又已隔世。久远以前她说:“你是我的未来”,他也说:“你是我的未来”,未来,竟是彼此生死相依的重生呵。雪花纷飞,洒落漫天八瓣的格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