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汉宫首先传出陈皇后身陷巫蛊一案,有人指出她在椒房殿埋设大量桐人,而且,每一个桐人身上都刻着卫子夫的生辰八字,刘彻气愤之极便废了陈阿娇的皇后之位,终身幽禁长门宫。
馆陶公主为救女儿不惜打出亲情牌来拉拢朝中权贵,更以大长公主的身份做筹码,秘密联络各诸侯国,集百家之力威逼刘彻改变初衷,恢复自己女儿的皇后身份。
可惜的是,刘彻不同于其他君王,更不同于先帝,越是威胁就越会激发他内心潜在的叛逆,当他看到朝中大臣的奏章时已经气得快要发狂了,再看到各诸侯国加急送来的请命文书后,气愤至极更是掀案而起,手指那地上狼藉的书简,脸色煞白。
“居然敢鼓动朝臣集体上书威胁朕,简直是无法无天,来人呐,削去陈午及其宗室侯爵之位,全族驱逐长安城,永远不得再入。”
圣令一出,权倾朝野的陈氏家族顷刻间土崩瓦解,冷宫中的陈皇后心力交瘁,一曲长门赋终究没能挽救她的性命。
皇后病重,皇上恩典其双亲入宫探望,又从掖庭调来十名宫人照顾她,而我就是这十名宫人中的一个。
阴森恐怖的长门宫到处挂着白色纱帐,入秋了,风吹而过时百帐起舞,远远看去像落入人间的白云。
我提着水桶走进后院,因为嬷嬷曾有交代说陈皇后喜欢用清水泼地。
恐怖的是,每次泼完水之后,她都要把送水的宫人毒打一顿。
更恐怖的是,这件事情事前并没有人告诉我。
“你是新来的?”陈皇后的声音。
“回娘娘,奴婢是昨天才到的。”我边走边回答。
走廊尽头,一炉清香,一封书简,一身素衣的陈皇后端坐在案前。
“奴婢许旭阳参见皇后娘娘。”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问道:“你叫我什么?”
“皇后娘娘。”我的回答。
陈皇后听后拍案而起,她发疯似的大笑,大笑之后便跌倒在地,目光呆滞。
我有些害怕了,小心翼翼的走到其身前,低声问道:“娘娘,您没事吧。”
陈皇后拉着我的手,我力气没她大,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坐在她对面。
她似乎认出了我,“原来是你,你这么会沦落到此呢?”
又是这个问题。
“回娘娘,奴婢不知何事得罪了李美人,结果就被她留在宫中做了家人子。”
她看看我的脸,又看看我的手,自言自语:“她还这么小,只是一个孩子,李尚君,你何必如此?”
我哭了,“皇后娘娘,您救救我,救救我。”
陈皇后被我的举动吓到了,她猛地推开我,蜷缩在墙角,眼神一片茫然,“救你?那谁来救我呢?”
我看着她,心痛极了,爬到她身前,拉着她的手,“皇后娘娘,别难过了,奴婢知道您心里委屈,可越是这样,您就越应该看开些,皇上是重情义的人,终有一天他会想明白的。”
我看到她哭了,泪珠滑落如千斤坠地,震动心弦。
日头高了,太阳照进院中,看到阳光,就看到了生的希望。
陈皇后站在院中沐浴这冬日暖阳,脸上那一抹幸福的微笑让人看了无比心酸。
“旭阳,放下水桶,下去吧。”
“诺。”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腊月初八。
在长门宫的日子虽然清苦,但也远胜掖庭,每日清晨提着一桶水来到长廊,陪着陈皇后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日出日落,这种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六十多天。
第二年立春,已经高烧一个月的陈皇后突然清醒过来,她点名要见我,曲嬷嬷起先不让,说是这样做不吉利。馆陶公主心知自己女儿大限将至,悲痛之余也不顾什么尊卑地位,硬是亲自到后院把我带到内室,她拉着我的手,那个眼神仿佛在说:“去见她吧,送她最后一程。”
内室不大,暖炉中的炭火已经熄灭,巧如看到我来便立即退了出去,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红肿异常。
跪在床边,看着病榻上面容憔悴的陈皇后,我的心很痛,很痛。
“皇后娘娘,奴婢来看您了。”
听到我的声音,她微微睁开双眼,看到我的那一刻,脸上有了笑容。
“旭阳,扶本宫起来。”
“诺。”
这一夜,她跟我说了很多有关她和刘彻之间的往事,从他们小时候的第一次相遇,到那天下皆知的金屋藏娇,再到荣冠后宫,短暂的一生囊括了人生在世的喜怒哀乐。
渐渐地,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握着她的手,送她最后一程。
寂静无声的黑夜,大汉朝尊贵的皇后萧然逝去。
丧礼是隆重的。
馆陶公主扶棺而过,伤心欲绝的她突然晕倒,一干众人顿时慌了手脚,太医赶忙为其急救,缓了好一阵才恢复意识。
“旭阳,你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诺。”
所有人都很识相的出去了,空空如也的大殿只有我们主仆二人。
“阿娇生前有何心愿?”
“回大长公主,皇后娘娘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您好好保重身体,跟随侯爷一族迁往封地,安稳度过余生。”
她听了,哭了,伤心的哭了。
我也哭了,想到那晚悲凉的一幕,我对汉宫,对刘家的仇恨也因此多增一分。
皇后已殁,馆陶公主依照陈皇后生前遗愿,带着对女儿的思念跟随陈午一族远赴曲阳,这一走,就是八年。
元朔六年,沉寂近百年的大汉王朝第一次向匈奴发起真正意义上的进攻,它的意义已经从御敌转向雪耻。
霍去病跟随卫青出征匈奴,我虽知道这件事,却没有过多的关注,陈皇后的死让我对人生有了另一种感悟,靠谁都不如靠自己,男人永远都是不可靠的,尤其是那些成功的男人。
三月初三,刘彻在宣室殿为大军践行,霍去病也在其中,众将走过甬道的时候,所有人都去看热闹,除了我。
洗衣房的地上永远是湿漉漉的,我坐在水井边上看着天空,脑袋里一片空白。忽然一个黑影飘过,想伸手去抓,身子一歪便跟着这黑影一起掉进水井里去了。
“旭阳,许旭阳,这个死丫头又跑去哪了!”
季嬷嬷的声音传来,身在井下作业的我赶紧爬上来,快到井口的时候,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许旭阳,你不干活,跑到水井下边做什么?”
“季嬷嬷,一个手绢掉下去了,不过您老放心,我已经找回来了。”
季嬷嬷瞪了我一眼,“既然找回来了就不要磨磨蹭蹭的,还不快上来。”
我看着她,心想:八年了,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可这个巫婆嬷嬷怎么就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爬出水井,季嬷嬷早已经拿着皮鞭站好位置等着我。
我知道,这一次又是在劫难逃。不过没关系,八年时间,我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儿了,这顿鞭子对我而言已如家常便饭一般。
仰着笑脸看着她:“嬷嬷,上次的伤还没好,这次可不可以轻一点儿。”
季嬷嬷冷笑一声,“丫头,跟本嬷嬷讲条件的下场你不是不知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我抬眼望天,心中咒骂这个可恶的女人。
跪在太阳底下挨鞭子,这种待遇已经成了我的专利。
季嬷嬷上了年纪,打了一阵便要歇歇,看她那气喘吁吁的模样,我只觉得可笑。
三月十五,大军北出定襄,我站在屋顶上远眺大军出征的方向,心中默默为他祈祷。
“旭阳,快下来,季嬷嬷来了。”
雪茹姐朝我招手,可我就是舍不得走,想多看一会儿。
“旭阳,快下来呀,万一被季嬷嬷看到就不得了了。”
雪茹搬来旁边的梯子,“快,季嬷嬷就快到门口了。”
虽然舍不得,但为了不挨那顿鞭子,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
飞身而下,还没站稳就被季嬷嬷逮个正着。
“旭阳,雪茹,你们在干什么?怎么把梯子都拿来了?”
雪茹吓坏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可季嬷嬷的目标根本不是她。
我知心知又是在劫难逃,可仔细想想,就算这辈子不打算嫁人了,那身体也是自己的,背上的鞭痕已经够多了,而且很多已经成了褐色的印记,姑娘大了,懂得爱美了。
“嬷嬷,旭阳知错了,饶了我这一次吧。”
季嬷嬷看我如此卑躬屈膝,很是诧异,“旭阳,你今天是怎么了?往常你是宁可挨打也绝不会向我求饶的,今儿个是抽的什么风啊?”
这阴阳怪气的老巫婆,说话来的话也是阴阳怪气的。
“嬷嬷,从我进宫的那天算起,到如今已经八年了,起初我还指望着平阳公主会把我领回去,可如今看来,公主早已把我忘了,我还年轻,与其在这宫中任性找死到不如找个依靠,为自己搏一个好前程,您说是不是呢?”
季嬷嬷将信将疑的看着我,她的眼神似乎是在警告我,“丫头,在掖庭玩花样,与自杀没有任何分别。”
雪茹是真的被我的态度吓到了,趴在地上侧脸看着我,我却朝她做了一鬼脸。
季嬷嬷似乎是想明白了,她收起皮鞭,走到水池边看着那水池中成堆的脏衣服,说道:“依靠是要用忠心和诚意来换的,今晚子时之前,我要看见这里所有的衣服出现在晒衣场,少一件都不行。”
望着那堆积如山的脏衣服,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别说子时,就算是到了明天午时也不一定能全部洗完。
我犹豫了,可话已说出口,此时若反悔,只会换来更多的皮鞭。
“嬷嬷,这么多衣服,我是肯定洗不完的,即便是洗完了,也不一定洗的干净,到时候,娘娘们怪罪下来,我挨打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可您也难逃干系。”
一记耳光,“死丫头,敢威胁我。”
捂着泛红的脸颊,委屈极了,“奴婢不敢,这是事实,嬷嬷心中有数。”
季嬷嬷想了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膀,“旭阳,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明天去合欢殿找我,我会告诉你该干什么。”
我用自己的后半生下注,跟天命赌上这一局,只要能走出掖庭,我就有机会改变今生的命运。
清晨,雷声滚滚,乌云蔽日,黄豆般大小的雨点打在身上,我没有伞,只能徒步冒雨而行。
合欢殿,地位仅次于椒房殿和漪澜殿,可它的豪华程度却丝毫不逊于这两座寝殿,这里的主人更是非同一般。
季嬷嬷让专管合欢殿万花林的唐宫人来门口接我,我跟着她走到殿外,伸头看到里面空空如也,不禁疑惑这李美人为何不在?
“这位姐姐,李娘娘何在?”
“去漪澜殿了。”
漪澜殿,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居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我在殿外的走廊上等着季嬷嬷,这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雨越下越大,我穿的很单薄,风一吹就更觉得冷了。
想到这极有可能是老巫婆故意整我,一时气愤经钻进了漪澜殿的内堂,至少这里暖和些。
“皇上驾到。”
中性声音传来,我被吓了一跳,起身想走,可已经来不及了。
“大胆奴才,站住。”潇寂寒大声吼道。
我知道,此刻回头肯定会与一干众人面对面,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听天由命吧。
“奴婢该死,请皇上恕罪。”
我跪在刘彻面前,浑身颤抖,此刻的我,已经分不清是紧张所致还是天气冷造成的。
刘彻走到内殿,坐在正位看着我,“你,抬起头来。”
“奴婢不敢。”
刘彻听后竞呵呵的笑起来,“朕有这么可怕吗?为什么你们每个人见了朕都这么紧张呢?”
我跪在地上低着头,心想:你是一国之君,操纵天下臣民的生死大权,你一个命令,就毁了一个家族。
“回皇上,奴婢误闯内殿,自知有罪,甘愿受罚。”
刘彻起身走到我的面前,“起来吧,这是圣旨。”
“诺。”
八年未见圣颜,如今见了,他却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样英武,那双眼睛永远是那么迷人。
这时候,李美人回来了,看到我和皇上独处内室,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皇上,臣妾到处找您,原来您在这儿,前线传来战报,您看看。”
一名羽林军手捧一卷书简跪在殿外,我很识相的退出漪澜殿,从李美人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神像利刃一般打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