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掖庭,季嬷嬷早已在那等候,看到我回来,手上的皮鞭被她握的吱吱做响。
“见到皇上了?”
我愕然,心想:她怎么知道?难道刚才她一直都在。
“嬷嬷,旭阳去合欢殿没有找到您,准备离开的时候遇见了皇上。”
季嬷嬷手中的皮鞭一下子打在旁边的衣架上,一整排的衣架无一幸免。
“嬷嬷,你这是做什么?旭阳与皇上见面纯属偶然,您若不信,可以去问合欢殿的任何一位宫人,她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季嬷嬷晃着皮鞭,一步一步朝我走来,脸上挂着阴森恐怖的笑。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八年了,我以为你是想明白了才会跟我说那些话,没想到,你还是不明白。”
我糊涂了,八年了,我该想明白什么呢?
“嬷嬷,八年了,旭阳在您的皮鞭下活了八年,旧伤未愈又加新伤,这一切旭阳都忍了下来,因为我一直相信,有朝一日,平阳公主一定会接我回府。如今,我倒想问问,旭阳究竟做错了什么,公主不理我,李娘娘也不管我,嬷嬷又处处刁难我,旭阳累了,旭阳倒想问问嬷嬷,这究竟是为什么?”
雨停了一阵,这会儿又开始下了,而且,越下越大。
我跪在雨中,任由雨水打在头上,身上。
季嬷嬷沉默了。
她丢掉手中的竹伞,丢掉手中的皮鞭,走到我的面前。
“旭阳,八年了,嬷嬷对不起你。”
她哭了,她竟然哭了。
雨水夹杂着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我傻了,愣了,脑中一片空白。
“嬷嬷,你在说什么?旭阳不明白?”
季嬷嬷握着我的手,低声说道:“红色衣服下面有一封书简,你去看看,看完之后记得把它烧了。”
嬷嬷走了。
我还在雨中跪着。
红色衣衫,哪里的红色衣衫?
放眼望去,偌大的晒衣场空空如也,远处一点红色映入眼帘,我跑过去,红色衣服下硬硬的一块儿引起我的注意。
打开来看,我心痛,却没有哭。
原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平阳公主。
卫子夫的成功无疑是平阳公主最引以为傲的经典案例,按照她的计划,卫子夫可以凭借其绝色容颜荣冠后宫,只可惜,她进宫之后连生三个女儿,就在她怀上第四胎的时候,出身舞坊的李尚君凭借一曲“临凡”俘获帝心。
平阳公主一方面担心自己的棋子会因此失宠,另一方面,这个李尚君来历不明,出身不详,她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在刘彻心里到底占据什么地位,于是,她便选中了我。
按照她的理论,当时的我年仅十岁,尽管容貌较好也毕竟是个孩子,我的舞蹈再好也只是有型而无神韵。寿宴之上,刘彻自始至终都不曾看我的舞蹈,这就说明,李尚君在他心里永远是无可替代的,哪怕是她曾经表演过的歌舞。
平阳公主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却不管我的死活。
李尚君心胸狭窄,她看过我的舞蹈,看到我的容貌,她也听说了卫子夫的事情。依照她的思路,平阳公主可以送来一个卫夫人,就很有可能在几年之后再送来一个许夫人,嫉妒心作怪的她,竟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季嬷嬷了解了李美人的计划,她知道我的危险处境,因此处处刁难,然这一切都是做给那合欢殿的主子看的,只要我在掖庭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她李尚君看了就会安心。
世事难料,我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竟让她误会我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她约我到合欢殿见面,目的就是让我亲耳听听李尚君对我的态度。万没想到,李美人竟突然带着季嬷嬷去了漪澜殿,临走前她交代吴宫人带我离开合欢殿,是我自己任性,躲进了内室,吴宫人没有找到我便顺理成章的认为我已经走了。
一次计划失误,让我有机会再见圣颜,我和皇上独处漪澜殿内室的一幕正好被李美人看到,季嬷嬷深知李尚君一定会对付我,为了救我一命,她决定帮我逃出掖庭,逃出汉宫。
火盆中的火渐渐熄灭,书简已经化成灰烬,我把它倒进污水井,毁尸灭迹。
这个晚上,我失眠了。
八年,这八年来,姑姑不曾来看我,公主没有管过我,我最亲最爱的两个人离我而去,此时此刻,我想起了那句话“你若不愿意留在宫中,我可以带你回陈府。”
霍去病,你在哪儿,所有人都不管我的时候,你是否还记得我?
夜,很冷,风也很大。
我坐在床上,背上的伤很痛。
牛脾气的我硬是扛着不肯上药,皮肉的疼痛怎比得了心痛。
同屋的巧如看我这般失魂落魄很是担心,她悄悄走到我身边,看到内衣上的斑斑血迹,她哭了。
“旭阳,听话,我来帮你上药。”
我不依,伸手推开了巧如,“把药拿开。”
巧如不知内情,还以为是我跟季嬷嬷怄气,呵呵一笑,安慰道:“旭阳,这么多年你一直跟季嬷嬷对着干,这份勇气咱们姐妹看了都很佩服,怎么,淋场小雨就让你改变了?”
我蜷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巧如见了,又说:“旭阳,你说这合欢殿的主子怎么这么好命呢?”
合欢殿,听到这三个字我就恨得牙痒痒。
“她怎么了?”
巧如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不知道吗?她被册封为夫人了。”
李美人,李夫人,合欢殿。
我听了,苦笑一声。
“李夫人,还差一步就是皇后了。”
巧如听到这话立即捂住我的嘴,“你今天是怎么啦?这种话要是让有心人听见,你又要挨打了。”
挨打,这八年来,我挨的还少吗?已经习惯了。
巧如见我又不说话,且脸色苍白,伸手放在我的额头,“啊”的一声倒把我吓了一跳,“怎么啦,大惊小怪的,吓死我了。”
“旭阳,你发烧了,你的额头很烫。”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感觉浑身发冷,头晕目眩。
盖好棉被,巧如准备离开,我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她回头看看我,眼神很疑惑。
“旭阳,你今天很奇怪,出什么事情了?”
我没有说话,松开她的手,闭目休息。
一个月了,季嬷嬷还和往常一样拿着皮鞭站在我旁边监视着我,唯一不同的是,那皮鞭换成一个假的,而我,依然是活在这皮鞭之下。
七月,酷暑难耐,头顶炎炎烈日的工作,身体稍差一点儿的都会熬不过去,前一刻还在你眼前走过的人,这一刻就会倒在你的面前,干裂的嘴唇,苍白的脸。
手捧刚刚叠好的宫衣走在长长的甬道上,这些衣服是要送去少嫔馆给那位刚进宫的新主子穿的,看着手中的华丽宫衣,不禁想起陈皇后,红颜绝代一世间,繁华落幕长门怨。心叹这位新主子又能得意多久?
少嫔馆是美人住的地方,规格仅次于合欢殿,不同的是,这里刚刚建成没多久,一切都是新的,一眼望去,色彩艳丽的雕梁画柱,池塘三山堪比瑶池仙境。
跪在殿外等候前来取衣的嬷嬷,等了好久却等来一个年级与我相仿的姑娘。
“姐姐,衣服交给我就行了,这个是美人赏给你的。”
一个玉镯,无论是水还是种,皆属上品。
“奴婢谢谢美人恩典。”
带着玉镯回到掖庭,所有姐妹见了都很新鲜,围着我左看右看,当然是看我手腕上的镯子。
“好漂亮啊。”
“真漂亮。”
一群女人围着我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我心烦,摘下玉镯抛向空中,“你们喜欢就拿去吧。”
转身离开,身后传来一阵打闹声。
这一切被裕如姐看到了,她走到身前,低声说道:“旭阳你疯了,那镯子是皇上赏赐给王美人的,你怎么随意乱丢呢?”
我诧异,“皇上赏赐的东西,那王美人为何赏给我呢?”
裕如是掖庭拨给少嫔馆的家人子,负责侍奉新主子的日常起居,皇帝赏赐的东西她自然认得。
对于我的问题,裕如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杵在哪儿左看右看。
我不耐烦,转身要走,她却拦住了我。
“我跟你说,这位新主子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你最好离得远远地,她的衣服我会亲自来取,以后,你还是少露面的好。”
这话说得我很火大,好像我到哪都是麻烦的源头。
“裕如姐,这是怎么话说的,我去少嫔馆是去送衣服,又不是去勾引皇上,怕什么?”
裕如赶紧捂着我的嘴,眼睛瞪得溜圆,“你这丫头怎么变得如此不知轻重,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都敢说出口,活的不耐烦啦?”
我火了,用力甩开裕如的手,哈哈大笑起来,“活,这么屈辱的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我们俩在这儿争吵,却不想身后已经占了一票人在围观,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少嫔馆的新主子,车骑将军王宪的女儿王卉。
看着那张冰块儿脸,心想:这次不挨鞭子,要挨板子了。
伏地行礼,“奴婢参见王美人,美人万福。”
王美人慢慢向我们走来,终于,她停在我面前。
“你就是今早送衣服的家人子?”
我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只是点点头。
王美人又挪向裕如,“裕如,本宫让你去拿熏炉,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跑到这儿来聊天。”
裕如吓坏了,跪在地上不停的求饶,我也害怕了,因为我担心她会挨罚。
“美人开恩,是我叫裕如姐姐来的,我骗她说这里有娘娘新做好的衣服,所以姐姐才会出现在这儿,美人若是要罚,就罚我好了。”
王美人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许旭阳。”
王美人听到我的名字后不禁大吃一惊,双手扶我起来,轻声说道:“八年前,我随陈夫人一家入宫参加陈皇后的寿宴,那天晚上,一个名叫临凡的舞蹈技惊四座,那个舞者就是你,对不对?”
我听了,拼命的点点头,“美人还记得?”
王美人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不是我记得,是祛病一直记得,他出征前还跟我说起当年的事情,我这才想起那晚在宫门口的一幕,只可惜当时天太黑,我没能看见你的容貌,只知道,你叫旭阳。”
霍去病,他还记得我,记得当年陈皇后寿宴上那个年纪最小的舞姬。
裕如被弄糊涂了,她只是呆呆的看着我们,眼睛里写满疑惑。
两天后,我被管事公公带到少嫔馆,跪在门外听着齐嬷嬷训话。
“许旭阳,今后你就负责少嫔馆的花草,记住,王美人是个惜花爱花之人,要是这花儿有什么闪失,当心你的小命。”
“诺。”
就这样,我在王美人的帮助下终于离开了掖庭,离开了那死神长居的黑暗之地,当一个花匠,总好过那最底层的家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