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阿锦按时去了后花苑的书斋。
阿锦抬头看着书房门口的匾额,山小两字题得气势滂沱,心想:一览众山小,这王爷心还真大。
罗翕唤了阿锦进去,自己端着一盏茶品得风活水鲜,把她晾在一边。阿锦今日收拾干净了,梳着双髻,玉雪可人,垂手立着,一派乖巧模样,就是两丸黑珠子滴溜溜乱滚,似在找什么东西。
罗翕眼皮也不抬,淡定道:“别找了,那副菡萏镇尺我收起来了。”
阿锦干笑两声:“是是是,王爷您大人有大量,是我小人之心了。”
罗翕不多废话,丢过去一本千字文,道:“看看这些字都认识么?”
阿锦点点头。
罗翕将信将疑,随便翻开一页指着一字问:“这是何字?”
阿锦汪了一声。
罗翕见她答对了,又指着一字问:“这个呢?”
阿锦一比剪刀手耶了一声。
“这个?”
“大!”
“那这个?”
“汪!”
“最后这个字看看?”
阿锦看看王爷,笑嘻嘻叫道:“爸!”
罗翕瞪了她一眼,叫爸也没用,五个字里就念对两个,第一个王是对了,第二个怎么念耶呢?第三个……王爷越想越不对劲,拿书狠狠敲了阿锦一下头,怒道:“敢骂我大王八??”
正要发作,忽又好笑道:“呵!骂我大王八,你是我下的崽,你不就是小王八蛋么”!
阿锦抱着脑袋眼泪汪汪不敢作声,只拿眼睛偷偷一下一下地去剐他,心中懊恼怎么忘了这茬。
罗翕又问:“会不会写字”?
阿锦这下老实了,摇头道:“不会。”
“小王八蛋过来。”
阿锦走上前去,忽然脚下一空,被罗翕抱起放在膝头。
罗翕指着刚才其中一字道:“你认识大字,就先写个大字。”
阿锦为难道:“王爷,要多大的大字,您的脸那么大吗?”
罗翕脸颊微微一抽,自己拿笔先写了一个“大”,而后道:“照着写一遍,还有,我的脸不大。”
阿锦擎着笔似模似样酝酿了一会,笔走龙蛇,姿势华丽,写出团……猪大肠似的东西,
王爷不忍卒睹,揉了那团东西丢出窗外,把阿锦的手心掰开,捏着她手指道:“你得拿食指的这个关节压住笔杆,知道吗?”
又握紧阿锦的右手道:“教你运笔。”
阿锦心中警铃大作,这王爷,前一会还恨不得拿书角在自己头上凿个洞出来哩,如何突然作出一副舐犊情深的样子。看他一边教自己拿笔,手指不动声色在自己各个指节间掠了一遍,突然明白了,这人应当是在看自己手上有没练功拿兵器的茧子,唯恐自己是个混进王府的细作假冒的,便在心里又骂了他百八十遍大王八老狐狸。
罗翕常年领军打仗,身材精壮,骨肉匀称,充满了成熟男子的力量感,阿锦坐在他身上觉得被肌肉硌得有点疼,扭了两扭。罗翕以为她没坐稳,用右手箍紧她的腰,往自己怀里揽了一把。身后男人靛温传递到自己背上,阿锦如同的小动物一般炸开了毛。偏偏这时男人还把脸凑过来轻声说道:“阿锦,笔不要捏那么用力。”看着那张慢慢放大的英气脸孔,耳朵又被他的呼吸吹得痒痒,阿锦觉得鼻间一热,两行鼻血汩汩而下。
罗翕吓了一跳,刚要叫人,阿锦虚弱地摆摆手道:“王爷,不碍事,最近吃太多名贵药材,有点上火,咱们接着练。”说完一扭头,就把脸糊罗翕胸口上了。
罗翕把阿锦拎下来,一看自己素色袍襟上两团山丹丹花开红艳艳,艳得新嫁媳妇的两坨腮红一般喜气洋洋,怎么看怎么刺眼,心底一把火就敲锣打鼓地烧到喉咙口了,强压愠怒道:“要练字有得是时间,这段时候你就把身子养养好吧,听下人说你每日都在院中打那什么哼哼哈嘿的拳?有什么名堂说来给本王听听?”
“哦,那个啊,我就是随便比划两下,强身健体用的,哪有什么名堂?”
“如此……你那小院局促,我替你寻了个好地方,宽敞亮堂,可以大展拳脚。”
“这……是……哪里?”
“鹿苑。刚好鹿苑的老鹿倌病了,府里人手又不够,你就替他一阵,给看着那些鹿儿们,放心,一点都不费事,只要你好好看着白鹿别让它有什么事就成了。”
阿锦暗暗后悔:都怪自己不好,冬至节那天在气头上随口咒了句这鹿活不过一个月,王爷这下可跟自己铆上劲了,要是鹿真死了,定算到自己头上。
阿锦略一思量,开口道:“其实要那头白鹿好好的也不是什么难事。”
罗翕冷笑道:“不是你说活不过一个月么。”
阿锦赔笑道:“我那天不就是一时气么,王爷您别和我这小人计较,您呐,派人给那白鹿挖一小片沼泽它就过得滋润啦。”
罗翕疑道:“果真?你如何得知?”
阿锦道:“我看它雨后总在那低洼泥泞处呆着,猜想是南边的鹿种,再说了,这鹿是您在云梦泽捡到的对不,那里不就是片大沼泽么!”
罗翕想想她说得在理,便道:“好,便依你所言。你待过几日膝伤好些便去鹿苑罢,不许躲懒,每日把白鹿起居饮食注了呈上来。”
阿锦面有难色:“我,我又不会写字啊……怎么记录?”
罗翕道:“不会写画总会吧!画上来就是!”
阿锦跟斗败了的公鸡一般,垂着头领了命退下了。
过得十日,阿锦的膝伤渐愈,又能哼哼哈嘿了,便卷上纸张笔墨去鹿苑。
鹿苑囿于王府山川坛北门一侧,畜鹿数十角,内以八叉马鹿居多,间有狍与麝,建在祭坛附近,原本是为祭祀牺牲用。
阿锦骑到围栏上举目远眺,果然见到王爷在林苑一端引来池水给白鹿辟出小片沼泽,白麋鹿身姿较公马鹿更为雄丽,虽掉了角不如马鹿有气势,但色白如霜,在群鹿中十分显眼。阿锦见这鹿在沼泽边悠然独步,松了口气,四下张望,在东南角寻到一茅棚,应是老鹿倌自己所搭,虽简陋,但时逢隆冬季节,这茅棚可遮风可挡雪,不啻于雪中送炭。
阿锦这鹿倌儿做得颇为清闲,鹿苑中的鹿皆为散养,苑中水丰草茂,灌木葱葱,又无天敌,只是地冻草黄需她偶尔给鹿群加些食料,定时检视是否有伤有病即可,再者就是将白鹿一天行踪记录一遍,若是碰上只活泼外向四处乱跑的阿锦还需头疼,刚巧这只白麋鹿是头不折不扣的宅鹿,天天在沼泽边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若是找不到他一定是躲在边上一棵老桑树后蹭角,是以阿锦起初一天就交三幅画上去,一张白纸右边一个圆,一张白纸中间一个圆,一张白纸左边一个圆。王爷把三张画翻来覆去排上排下,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下了班就从存心殿拐到山川坛一路直奔鹿苑,凶神恶煞地质问阿锦:“让你记录白鹿日常起居,你描三个圈上来蒙我?”
阿锦不急不慢地把右边一个圆放第一张,中间一个圆放第二张,左边一个圆放第三张,对王爷道:“看,这是日出东方白鹿吃草,这是日上中天白鹿吃草,这是日落西山白鹿吃草。”
罗翕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道:“鹿在哪里?草在何方?”
阿锦淡定道:“草吃完了,鹿跑了呗。”
罗翕气极,作势又要打阿锦,阿锦赶紧退开三丈远,对罗翕道:“我没骗您,不信您自己看!”
罗翕放眼去看,顿时哑口无言,那只宅鹿果然在吃草,而且吃法颇为古怪,以它自己为圆心身长为半径,匀速转动,完美地啃出一个圆周后,慢慢踱走,躲到灌木丛中去了,只余夕照一缕照在王爷青青白白的脸上。
王爷气哼哼地拂袖走了。
阿锦丢了个苞米到树丛边,朝它一竖大拇指赞道:“好兄弟!”
第二天王爷又翻新花样了,规定阿锦每天必须交五幅形态不一的白鹿图上来,特别注明了,主题必须是鹿,不符合要求的话,晚饭就别吃了。
为了捍卫自己吃晚饭的权利,阿锦决定拼命了。
上辈子阿锦唯一拿得出手的长处也就是画画图了,当然,这种文艺时髦的爱好也是被她娘给逼的,娘说得好:“就算以后你不学无术还能沿街卖艺啊!”
据她的启蒙恩师——一把年纪说话还是嗲嗲的少年宫的美术老师王老师说,刚开始写生苹果那会,一节课下课别的孩子的苹果都摆得端端正正的,只有她的桌面每回都空空如也。老师拿着她只写了名字的图画纸问她:“你画得苹果呢?”
阿锦那个理直气壮啊:“我画得是小朋友吃苹果啊,苹果吃完了,小朋友走掉了,所以现在我也该走了。”两条小短腿甩得跟风火轮似地就跑了,气得她娘回家胖揍了她一顿,倒是第二天王老师看见阿锦的一张秀气的瓜子脸从小而香西瓜子变成了张二嘎茶瓜子大吃一惊,赶紧劝腰别擀面杖、手持鸡毛掸来坐镇陪读的阿锦妈道:“小孩子不要打,好好跟她说,我看她这样就是一种行为艺术嘛!以后必能成大器的!”
由此推及阿锦坑王爷的那三幅画,这熊孩子就是个惯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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