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锦每日去鹿苑上工都是一身破衣裳，粗布的短打，跑了絮的大棉袄，鞋子也不知道是捡了谁不要的，上面两个大洞，连仆婢们都打趣她，认二小姐不用认脸就认她那两根大脚趾头就行了。♀后来实在冻得受不住才让杏儿给打了补丁，这事被杏儿叨过好几次：“咱们是过得苦点，衣服鞋袜还是有的，你何苦尽去找些破的烂的穿？被人见着笑话。”
阿锦笑笑道：“我这是去鹿苑作鹿倌儿，又不是去新开的噀香院作清倌儿，好的香的就留着逢年过节穿。”
说得杏儿又是一阵心酸。
从后寝去鹿苑必要路经典膳所与库房，阿锦这副模样，不止一回被人当做偷懒的小丫环。半路被叫去送个盘子，取匹布料，都是常事。阿锦长了个心眼，人家问她叫什么，是哪院的，她只说是刚来的，在二小姐那干粗活，叫桃儿。见是不得宠的二小姐处的，大丫鬟们便松宽了心，放粗了嗓门呼喝她。
锅灶前女人多，一群女人围一起哪有安静的理，正事说不上三句，便有人颠唇簸嘴、搬弄是非，小姐夫人的陈年秘辛全晾上了台。阿锦只尖着耳朵听，也不多搭话，肚里一本帐盘得叮咣水清，就是奇怪从没人提过过世的王妃和她娘的事情。
管厨房的刘嫂有些年纪了，却是北边带过来的旧人。见阿锦瘦瘦小小一只，大丫环们欺她无人撑腰，让她干了不少脏活累活，有些雄她，常常偷塞给她个馒头，留一点甜羹给她吃。阿锦便自己琢磨些小玩意儿送给刘嫂，像什么穿针器啦，缝了块可拆卸的手巾的围裙啦，哄得刘嫂合不拢嘴。别人见了眼红也来问阿锦讨，阿锦大方得很，一一送了，还会看着人改样子，要绣花的姑娘来要穿针器阿锦就附送她根双尖绣花针，细细教了用法，没几天外院的婆子丫鬟们俱被阿锦收买得差不多了。
这天阿锦提了只小木勺去找刘嫂，老远闻到一股油香气，一路循香到厨房，扑到灶边，狗似地吸着鼻子问：“刘嫂，什么东西这么香？”
刘嫂拿长筷将锅中年糕挨个翻了一遍，道：“皇后娘娘着人送了黍面枣糕，用油煎了待会准备给王爷送去。”
阿锦看了一眼锅中的枣糕，与普通人家所制并无二样，道：“这东西还用得着千里迢迢送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王府做不来？”
“那可不一样，这枣糕是王爷小时在曲大将军府上常吃的，皇后娘娘和王爷情同姐弟，娘娘念旧，每年过了正月就亲自做一些差人送到臾州来。”
阿锦晕乎乎道：“这关系乱的……王爷和曲大将军什么关系？”
刘嫂在锅边抖落两下筷子，停下手，诧道：“你不知道？王爷打小跟着曲屏山大将军学武艺骑射，十三岁就跟着将军去塞外打仗了，说是大将军半子也不为过，皇后娘娘和王爷青梅竹马，先帝还差点赐婚让娘娘做了朔王妃。”
“那怎么后来嫁给皇帝啦？”
“嗐，这两人一碰上就跟清油炸麻花似的。”刘嫂又划了块枣糕下锅。
“怎么着？”
“摽劲儿呐！成日价拳脚相向，先帝敢把他们两凑一对？还不把奉天殿的顶给拆了？”
“什么？还有人敢打王爷？”阿锦眨眨眼，不可思议道。
“别人是不敢打，皇后娘娘可不管。我那会刚进宫在厨房打杂，王爷也就你现在那么大，有回皇后娘娘来送炸好的枣糕，王爷吃了一块，嫌太甜，随手就撂地上。娘娘不高兴了啊，让王爷捡去，王爷不干，娘娘把裙子往腰间那么一扎，直笔笔一脚踢过头顶，王爷就在地上啃泥了，还骑他身上把地上的糕往他嘴里塞，骂王爷败家玩意儿，这一块糕要多少人辛苦一年知道不知道。自打那以后，这两人碰一块就猫和耗子似的，一个追一个逃，没一刻安生。咱们那时候都玩笑说，王爷发奋练功有一半就是给皇后娘娘逼出来的。”
“哈？”阿锦真没想到看罗翕现在人模狗样，小时候还有这等糗事，笑道：“大些了总和好了吧？”
“哪儿呀，大些了王爷学了武艺，人也窜了个子，长了力气，再看娘娘瘦瘦小小，觉得雪耻的时候到了，擢肥了胆儿，去撩拨盹着的大猫了。皇后娘娘那是谁呀，她爹可是武功天下第一的大将军，她自也是女中豪杰，马步一跨手一招，放马过来，王爷和她从内堂打到马房，房檐上打到荷花池里，大战了三天三夜，荷花池水都红了。”
“哎哎，刘嫂，你说书呢，还血流了一池子？也不怕吓着孩子。桃儿别听她的，小孩子打架也就打掉了房上几块瓦，在荷花池里滚了一身臭泥。”夏嬷嬷听到刘嫂讲得刹不住车，忍不住插话道。
“就他俩那样还叫……情同姐弟？”阿锦不解道。
“嗯呐，桃儿你没个兄弟吧？”夏嬷嬷笑道，“你看看哪家的兄妹姐弟家常不斗嘴赌气乌眼鸡似的？真有事的时候护得比谁都紧。你就说吧，娘娘嫁给皇上没多久，哦，那时候还不是皇上，连太子都不是，还只是个没甚地位的庶皇子，曲大将军就受了周璞案的牵连，解职回乡了。娘娘一人在宫中孤苦无援，多得王爷在先帝面前说话日子才好过些。
“原来还有这段故事……”阿锦靠过头去，轻声问刘嫂，“周璞那事我听街坊传过，曲大将军真有和逆贼勾结？”
“这就说不清楚了……啊哟，只顾着跟你说话，差点煎焦了，快取个盘来，嗳，不是那个，柜子里头的菱花八宝盘。”刘嫂手忙脚乱地拿漏勺捞枣糕。
待装完了盘，刘嫂瞅见阿锦手中有一只形状奇特的木勺，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勺？底上镂一圈缝怎么盛汤，汤水都漏完了！”
阿锦方才忆起来意，递去木勺，解释道：“拿这个分鸡蛋黄白的，里面那个小斗的大小刚好就是个蛋黄大小，鸡蛋照里一打，蛋黄留在小斗里，蛋清就从边上流下去了，小斗下面还有几个小孔，保证蛋清流得干净，我见厨房里蛋清用得多，便做了这个勺出来。
丫头婆子们都围过来争相传看，刘嫂把木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称赞道：“真难为你想出这些花样，都把我那侄子都比下去了。”
“你那侄子是做什么的？”阿锦顺口问道。
“他呀，就是个手艺人，靠这个混口饭吃。”
有个五大三粗男人似的高壮丫头正来厨房借柴，闻言道：平时府里夫人小姐的钗呀环呀磕伤了让他修修补补，补得没一丝缝儿，天生的般。外面有什么新奇玩意，给他看个样子，就能造个一模一样的，对了，上回给宁哥儿拿葫芦雕的促织匣子多好看，象牙的镶口白莹莹，玳瑁的盖子晶灿灿，居然还有个琉璃窗户亮亮堂堂，上头配了竹帘能收起放下，比我住得还强！看得我恨不能马上变作个促织钻进去！
阿锦看了她一眼，在一旁幽幽道：“那你得去问男人借两根东西装上才住得。”
那丫头懵懂道：“借什么呀？”
阿锦向前伸出食指中指作出个蛐蛐尾巴模样，笑道：“装上那玩意才是个会叫的二尾子呗！”
厨房里众人笑成一团，那丫头捏起个杵头大的拳头使劲捶阿锦道：“贼尖嘴的小银妇，听那些坏舌根的骚猴儿瞎话，你也跟他们学坏了！”
阿锦跟臼里的年糕也似，任她捏圆捶扁也不还手，只抿着嘴笑。
笑了一会，又有个胖丫头道：“刘嫂，你忘啦，你侄子做得最好的就是风鸢啦。”
“对对对！”刘嫂兴奋道，“我怎么忘了他有这手。”
“就是，这不清明节不远了，各院的公子小姐们又该求着你侄子做风鸢啦。”
阿锦一听来劲了：“怎么，王府里的人作兴玩这个？”
“是呀，你刚来不知道吧，府里的惯例，清明前几日还要赛风鸢哩，赢了好问王爷讨赏。”
“有赏什么的？”阿锦问道。
那高壮丫头道：“赏得可大了，除了那三宝，别的随意讨。去年三姑娘胜了，原想替她娘讨吉光裘去，被王爷挡了回去，后来得了件百鸟毛织的翠羽裙子也很好。”
阿锦点着头若有所思，眼角瞥见刘嫂夹着那块焦了的枣糕正要丢，一个箭步上前，揽住刘嫂手臂急道：“别扔！就焦了一点，还能吃！”
刘嫂笑骂道：“馋胚子，给你吃了罢！”伸长筷子塞到阿锦嘴边。
阿锦长大嘴，嗷呜一口吞了枣糕，刚出油锅的年糕滚热，阿锦咽也不是吐又舍不得，张着嘴呵气，满地乱转，活像个鼓着嗉囊的小猴儿，引得大家又笑了一回。
正闲聊，王爷的亲随小厮汲灵一头撞进来，心急火燎道：“二小姐，你怎么躲在这儿玩！还不快去鹿苑，刚刚吐蕃的国师来了！王爷等着你去说故事哄人哩！”
说完便匆匆将人拿走了，阿锦满嘴年糕说不出话来，一边踉踉跄跄被拖着往外跑，一边指着胖丫头的胸比比划划。
“刘嫂，桃儿那是什么意思？”
“你们看看胖丫不就知道了。”
胖丫一捂胸，嘴撅得老高背过身道：“不给看。”
“我懂了，那意思是晚上的白馒头，给我留两个！”
“我刚才没听错？那真是咱们王府二小姐？主子能吃下人剩饭？”
“就是了，没错，最近在鹿苑顶赖头疤的不就是她么？”
“咿……我上回就说桃儿的眼珠子日头下看怎么跟波斯猫似的，她还唬我说我老花了，被日头一晒更花！”
“夏嬷嬷你是真老花了……”
……
胖丫在一边回过神来，突然问了句：“那晚上的白馒头要不要给她留了？”
刘嫂一摔抹布道：“留，管她是主子还是婢子，单就说你们讨的那些东西都是白拿的？被你们呼来喝去干了两月的活儿都是白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