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蕙草初长,百兽蠢动,鹿苑里的那只白麋鹿在沼泽边猫了一个冬天,总算愿意出来走动。头上茸角亦日渐茁实,四杈舒展如张双翼,加之它一贯步缓身款,目中无鹿,在苑中散步之时,颇有王者巡视的风度。
阿锦见他这几日一改常性,盹也不打草也不啃,空下来只磨它的角,时不时嘶吼两声,便多留意了一下,直到有一天看见他把马鹿群里的一只母鹿追到围栏边急得母鹿直打转,阿锦脑中叮一声,突然响起了赵忠祥老师的声音:春天来了,又到了动物们发情的季节……。
鹿群被搅得大乱。大前天阿锦见它抱着树干上下乱蹭,就给他赶了只适龄的健壮母马鹿过来,它看都不看人家一眼,只抱着那棵老桑树悱恻唱了一夜歌。
前天阿锦干脆不理他随他去了,自己躲在树上一会儿听到下面传来尖细悲鸣,还有凌乱蹄踏之声,阿锦下地一看,白鹿高举前蹄想骑一只体型比自己小一半多的小母麝,她赶紧抱开那只瑟瑟发抖的麝,拿笤帚往白鹿头上一捅,路见不平一声吼哇:“不许欺负年!”
昨天如夫人不知怎么有空来鹿苑视察工作,穿了件新做的葱绿织金璎珞裙,一来就开始找碴。
一会嫌阿锦穿得破烂,怕她玷污了白鹿无瑕皮毛。阿锦嘴上说:“好的,夫人,知道了,夫人。”心里说:玷污个苞米哟,你没看见它每日在泥水里打滚我还怕它玷污我哩。
一会又嫌阿锦给白鹿喂得少了,硬说白鹿比来时清减了好些,阿锦嘴上说:“好的,夫人,知道了,夫人。”心里说:清减个萝卜哟,他每天吃得比我都好,以后它的苞米胡萝卜都归我了!
又过了一刻,如夫人瞻仰过白鹿仙姿后,翘起兰花指,遥遥一指道:“神鹿如何无精打采,定是你不用心服侍。”
阿锦忍不住了,正欲辩白一番,白鹿笃笃笃地撒欢跑来,围着如夫人转了两圈,暧昧地拿嘴蹭蹭她,而后一口咬住她的裙裾,当块菜皮嚼了起来。
阿锦欣喜道:“您看,它看见您就有精神了”
如夫人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一声:“我新做的裙子!”拎起裙子落荒而逃。如夫人一不见影,阿锦就板起脸喝它道:“不许口味那么重!”
于是今天白鹿很识相的换了个对象,阿锦只离开片刻去抱些草料蔬菜来,又听到几声砰砰巨响,夹杂着低沉的吼声,心道不妙,赶紧提上笤帚跑去一看。
啊啊啊啊,阿锦抓狂地蹲在地上。这次的对象是只成年的马鹿,体型健美,四肢修长,可问题是它头上两只威武的大角明明白白说明了它是个公的!阿锦想去帮它摆月兑白鹿的骚扰,那头马鹿冲着她头一低,甩开角就要顶过来。
阿锦愤怒地一摔笤帚,道:“你们这对狗男男,不,鹿男男,我不管了!”
原本白化的动物就因异相而易遭到族群排斥,现在这白鹿更是诡异地在弯路(鹿)上一去不回头了。阿锦觉得也许他还有救,便想试试把它掰回来。于是她一整日都忧郁地捏着羽笔画啊画,画了十来张鹿儿夫妻双双把家还,然后挂在老桑树上,钉在围栏上,压在水塘边,总之所有白鹿爱去的地方,一心想把白鹿从弯路(鹿)上拉回来。白鹿啃完水塘边压在画上的一根胡萝卜还意犹,拿鼻子闻了闻地上的竹草纸,舌头一卷吧嗒吧嗒把画嚼了吃了,舌忝舌忝嘴,又伸长脖子去啃老桑树上的画,还好一阵大风刮过,那画飘飘忽忽飞向天际了。
杜春寒今日来王府送几个粉头作陪客,顺便献了一只羯霜那国造的手铳,王爷对此物十分好奇,便带着杜春寒往鹿苑来欲试一试手铳的威力。方出山川坛北门,狂风大作,卷来一张纸,照杜春寒脸上一兜,吓了他一跳,待揭下纸一看,不禁笑道:“哟,王爷府中藏龙卧虎,哪来的丹青妙手画得一手好春画,把我噀香院里从宫中延来的画师都比下去了。”
罗翕接过画来一看,那上头有一健硕男子半跪于地,从背后按着一光果丽人席天幕地行那好事,最奇之处是那女子头上生了两只鹿耳,双手反缚,颈脖箍着皮项圈,手上镣铐与项圈系在一根银链上,被那男子扯得头颈后仰,双目迷离,股间还塞着团毛绒绒的鹿尾巴,眉目神态,刻画入微,饶是王爷身经百战也看得面红耳赤,尴尬道:“大约是外面吹进来的。”掸了掸纸,见边上有东西啃过的老大两个牙印,湿乎乎的沾着不知道是口水还是什么,收也不是,丢也不成,遂只好拈着一角叠了,揣入袖中,心中早把阿锦从骨到皮里里外外卸过一轮。
罗翕与杜春寒到了鹿苑,就见阿锦蹲在围栏边盯着白鹿发呆,他胸中不快,一脚踹去,道:“偷什么懒,本王要试火铳,还不快去把白鹿带去远处。”
阿锦拍拍上杂草,慢吞吞地站起身,去赶白鹿走,那白鹿散漫惯了,人往东,它就往西,人往西,它就往东,赶了半天还是在原地打转,罗翕心下恚怒:“赶头鹿都赶不来,留你何用,喂你吃的这些米饭不如直接喂畜生去,晚上不许吃饭。”
阿锦也不知罗翕在恼什么,想想近日也没招惹他,莫名其妙就没了晚饭,便还了句嘴:“他四只脚呀,我才两个,怎么跑得过它,有人穿甲披胄四只脚,称王称霸作威作福,怎么自己不来?”
杜春寒一听这话,暗暗咋舌:“这小奴婢吃了豹子胆了?敢和王爷顶嘴?还含沙射影地骂王爷是王八?”
罗翕闻言果然怒不可遏,绰起边上笤帚横扫过去,杜春寒跳着脚劝道:“王爷息怒,王爷息怒,白鹿乃是仁兽,王爷莫在神鹿面前动武,损了自己的惠名,这大胆小奴还不快快将神鹿带走!”
一边使劲朝阿锦霎眼睛,阿锦心领神会,朝杜春寒微微一笑,不知道从耐出根胡萝卜咬了一口,咂嘴道:“鸡肉味的,嘎嘣脆!”嘴里呦呦叫着拿胡萝卜引了白鹿走开去了。
见罗翕还在朝阿锦背影吹胡子瞪眼,杜春寒忙取出紫檀木盒子里的手铳递上前去道:“王爷,请试火。”
罗翕接来手铳,正看反看,问道:“如何使用?”
杜春寒拿出木盒下层的一片羊皮呈上道:“草民实也不知,只听别人说过,原来的主人请羯霜那的工匠绘了说明,王爷英明,定能参透其中奥妙。”
王爷看那羊皮纸,上头所绘图样确实详尽,只是一会儿横排一会儿竖排,说明所用文字皆是羯霜那本国文字,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也分不清使用步骤,正犯愁,伸过来一只小手在图上点道:“这儿,先装火药!”
王爷斜睨她一眼,反问:“你看得懂?”
阿锦煞有介事点点头:“略知一二。”其实阿锦只是看那文字与她前世所学的某个小语种有所相似,加之她看过明清时火器制造的一些书籍,连猜带蒙,就算不全中也能有个七八分。
王爷冷笑一声,把手铳交给阿锦,道:“那由你替本王演示。”
杜春寒在一旁替王爷捏了把冷汗,他听说这种短火铳威力强大,一颗弹子就能轰去人半个脑袋。若是这小奴失手,不知道掉脑袋的是自己呢,是她呢,还是王爷……看这小奴对王爷那态度,掉脑袋的绝对会是王爷……那是该告诉王爷呢还是告诉王爷呢?
杜春寒正捏着手心纠结,阿锦已接过手铳,拿在手中把玩。这把手铳模样与阿锦在史料中看到过的明代火铳基本一致,其实就是简单的火绳手枪,成色尚新,并无任何使用痕迹,铳身及其上面零件铸造得十分精细,表面光滑,线条圆润,接缝平整,阿锦对着光照来照去,叩了叩又掂了掂,不确定这是否是一种精钢。阿锦又看了遍图纸,貌似熟练地用铁条捣实火药,放入若干铅子,取了火石点燃药线,作出个瞄准的姿势,对罗翕说道:“请王爷退后,小的恐怕误伤了您。”
罗翕与杜春寒退到三十步外,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升起一股青烟,阿锦甩甩震得麻痹的手臂,龇牙咧嘴道:“王爷请看。”
两人放眼看去,十几步外一棵碗口粗的树被削去半边,阿锦将手铳交予罗翕:“王爷小的已替您试过,您换个活物试试吧。”
罗翕便依着阿锦所示打了几发,射中一只狍子后方才收手,对杜春寒道:“这手铳比我们军中所用的火铳精细多了,不怎么震手,铳管不烫,扳机也灵活,可是用镔砂钢铸的?”
“王爷明鉴,正是用镔砂钢所制。”
罗翕略微露出吃惊的神色:“据我所知,羯霜那国自十几年前矿脉塌陷后,就无法制造镔砂钢火器了。”
“回王爷,确实不是新制的,我年前去关外采买,从个撒马儿罕掮客手中收来的,据那掮客说他也从羯霜那国的神官手中辗转来的,这是仅存的十来件镔砂钢火器之一了。”
阿锦听到镔砂钢一物心中疑惑,到底是镔铁还是砂钢呢?这铳身的材料手感比钢材要轻一些,却比铁硬度高,像是一种高级的合金。最令她感到不解的是,枪支所用钢材的锻造水准远远超过了枪支本身的技术水平,说白些,就是拿造火箭的材料焊了个烟囱。
阿锦正出神,被杜春寒轻轻拿肘捅了两下:“哎哎,小丫头,王爷同你说话呢。”
“啊?”
罗翕冷冷看着阿锦道:“一会来我书房,我与你好好算账。”
阿锦和杜春寒一齐打了个寒战。
阿锦想:“糟了,我是不是又弄巧成拙了?”
杜春寒想:“看来王爷真的是很讨厌这个小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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