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在门口侯了多时,见她毫发无损地退出来这才松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就问:“王爷问你什么了,怎么那么久?”
阿锦笑笑道:“没什么,他怀疑我给自己纸鸢的线做手脚。”
杏儿讶道:“难道没有?我昨天看你在那儿绕线绕了半天。”
阿锦道:“真没有做手脚,我昨天只不过是换了普通人家自制的棉线。”
杏儿:“那怎么今天线就断了?这普通棉线也没那么不经扯。”
阿锦嘴角一歪露出个奸笑:“罗绣和我比谁的风筝在空中停得久,她想赢,就肯定想弄断我的风筝线,那些外面的老师傅最懂这些旁门左道。所以啊,其实做过手脚的风筝线是她的,那线上涂了松脂粘了石英砂,还没放上天我就看到线上细碎砂砾反光了。”
杏儿恍然大悟:“原来你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赢?只是要激得如夫人与八夫人反目?”
阿锦赞许地拍拍杏儿:“你总算明白了啊!八夫人正得宠,我给如夫人找了个好对手,省得她老把我当假想敌。”
“二小姐,你真是太阴险了……”杏儿郑重地下了结论。
阿锦望天无语,径直往外走道:“我一人去散散步。”
阿锦身心俱疲,逆着夕光慢吞吞地在园子里走,走出内院,穿过后花苑,直到日轮缩成两枚小小金元沉没在她深沉眸色中。她循着金翅鸟飘走的方向走到在王府最西边的宫墙脚下,远远看着墙外奠,黑衣侍卫远远看着她,地上两人黑影交错相叠。
阿锦终于卸了劲,瘫坐在一棵树下,自言自语道:“要是生了翅膀就好啦!”
阿锦说着这话,孩童稚气褪尽,脸上满是不合年龄的沧桑沉郁。
莫赴的拿手去探她额头,阿锦有气无力道:“我没病。”
“想出去?”
阿锦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莫赴的翻过手掌,盖住阿锦眼睫。男人手大,孩童小脸可怜地不盈一掌。
阿锦眨眨眼,听到自己睫毛摩过他指间发出轻微窸窣声。
阿锦没有再说话,一会儿莫赴的觉得手心簌簌发痒,温热泪水顺着指尖滑落。
一点声息也无,明明哭得全身发抖,还是不肯示弱。
像小时捡到的没了娘的雪狼崽子。莫赴的想道。
阿锦无声无息地哭了许久,肚子先不争气地擂起鼓来,她笑嘻嘻一抹脸,又变回张欠揍的二皮脸。张开手,抬抬下巴,示意莫赴的过来。
莫赴的一手涕水,只得单手将阿锦抄起,搁在自己臂上。阿锦搂上莫赴的脖子,闻到他身上清爽的皂角气味,心里觉得宁静。
莫赴的带着她轻轻一跃,抄了条隐蔽的小路疾走。
阿锦捏捏黑衣侍卫的耳朵:“小心我告诉王爷你把鼻涕口水擦在他袍子上哦。”
莫赴的停下来,正大光明地把脏手往王爷的袍子上揩。揩了几下,突然并起两指戳向阿锦肋下。
阿锦被他制在怀里,无处可逃,扭作一条麻花,笑得泪花飚飞,讨饶道:“我不告诉爹了,阿弟,别挠了!”
莫赴的嘴角翘了翘,道:“叫哥。”
阿锦没骨气地叫了十来声,莫赴的这才罢手,抱着阿锦继续走,这回却没再用功夫。
阿锦想起方才他起落之间飘如轻烟,迅如飞凫,似是上乘功夫,便问他:“你轻功那么好,是从小练的吗?”
莫赴的道:“不是,进了王府后才练的。”
“练功苦不苦?要不要睡冰床,服毒药,喝人血?”阿锦明显从小被各种天雷武侠剧洗过脑。♀
“不用。”
“你叫十九,那上头还有十八个暗卫?”
“不止。”
“那怎么排得过来?”
“互相厮杀,强者留下。”
“太残忍了……”阿锦露出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王爷收留我们这些孤儿。我们的命都是王爷的。”莫赴的语气平淡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
“就这样替人卖命一辈子?你不想要自由吗?”阿锦替他难过起来。
“以前想,后来不想了。”莫赴的犹豫了很久才答道。
“为什么?”
“杀人的兵刃不需要自由。”
阿锦怔了一下,紧了紧环在黑衣侍卫颈后的手,是一个拥抱的意思。莫赴的没有再说话,黑暗中的男人如此沉默,阿锦觉得她抱住的只是一片虚无。
到了云月楼的小院前,莫赴的把阿锦放下,又一跃不见了。
这天晚上阿锦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少年拿着只金灿灿的蜜橘逗四五岁的自己,她追着滚落的蜜橘掉进湖里,快要冻死的时候被捞了起来,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闻到那人满手甘冽的蜜橘香气。
醒来的时候她看见窗台上又摆着一只不知何人送来的蜜橘,心头一阵惆怅。
三日后,阿锦穿得山青水碧人模狗样地跟在罗缨后去了宗学。
阿锦很高兴,倒不是她有多想听老夫子讲经说书,只是真心应付不来后宫那出金枝欲孽。罗翕肯放她出去上宗学,阿锦简直如获大赦,就差没有叩头谢恩了。比起在内宫与夫人小姐们勾心斗角,阿锦还是情愿听陈老夫子叨叨他那套“天下之是非自当听之天下”的论调。何况只要能出王府,便意味着有四处走动的机会,说不定还能找到穿回去的办法,怎么看都是百利无一害。想到要在学堂混得长久,阿锦很称职地扮演了一个平庸无奇的小侍读。
罗缨也很高兴,大章规定十岁以上弱冠的宗室子弟都要入宗学。弓马骑射,排兵布阵这些事对他来说小菜一碟,就是作篇文章能要他半条命。同窗常取笑罗缨驭得了草原的野马,却坐不稳学堂的木凳;舞得起一杆蟠龙乌金枪,却握不牢一管竹笔;斩得下凶蛮鞑虏,却最怕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夫子。
罗缨熟读兵书,胸藏方略,可惜志不在文道,前一位先生又迂腐,完全不对他的路,以至于他常借口父王令他实习军务逃避功课,夫子一告状,罗翕便要罚他抄祖训。有阿锦侍读后,他可算找到了救星,常常央阿锦捉刀,饶是阿锦从现代穿来,文言半生不熟,以前也是个正经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毕业生,比着前人精华边学边写,憋一篇文章出来居然和罗缨水平不相上下。阿锦入学三月,罗缨破天荒地一天作业都没落下,陈老夫子被蒙在鼓里,十分得意自个魅力无穷,能讲得罗缨这块顽石点头咂嘴,哪知道他只是在课上瞌睡得点头。
王爷也暗自得意,赶了阿锦去宗学,罗翕觉得王府奠都平白高了一丈。初还忧心阿锦会不会在学堂里兴风作浪,顶撞师长,不想她去了学堂和上了辔头的马似的,驯顺服帖得很,散学回来见了他也不说怪话气他,只文文静静行礼问安。日子一久,罗翕倒先嫌这样的阿锦无味起来,时不时存心去逗她,非把小丫头逗得炸毛跳脚才尽兴。
这天下午阿锦回来,正朝自家小院走,刚巧碰上罗翕往正殿去。
阿锦见了她爹赶紧敛色道:“女儿给父王请安。”
罗翕嗯了一声。
阿锦以为这就算准她走了,低头就往前冲。
罗翕一把拽住阿锦的后领,阿锦惊恐地瞪大眼睛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走那么急干什么,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罗翕斜着细长眼睛看她。
阿锦全身细不可察地抖了抖,忙辩解道:“哪有,先生今天布置了好多功课,我得赶紧回去做了,做不完明日挨板子的。”
心下却做鬼:莫不是方才早溜出来从城东一路逛到城西被府里的眼线看见了?
阿锦不说这话还罢,一说倒让罗翕起疑。将她拎到面前四肢按齐,弯子仔细打量一番,见她腰间鼓鼓,便伸手去模。阿锦反应极快,立刻捂住腰间退开身子,蹲到地上扭个不住,罗翕双手往她肋下一插,将她高高架起,阿锦害怕,啊了一声,不由松开两手去抓罗翕手臂,腰间露了空当,这就被罗翕得手了。
“你上学带着根筚篥做什么?”罗翕掂了掂手中竹管。
阿锦不答话,饿虎似地盯着他手中竹管,伺机就扑上去想抢回来,罗翕手一举高,阿锦就够不着了,收回手在阿锦面前晃两下,阿锦又忍不住去抓,于是罗翕拿根竹管逗阿锦玩得不亦乐乎。
“不是做坏事,我难不成还能用这玩意捅了先生!快放我下来!”阿锦见气急败坏道。
“哪儿来的?”罗翕将阿锦放下,好奇道。
“集市上买的,我没见过这种乐器,想拆了看看怎么发声的。”阿锦真真假假道。
说集市上买的那是真的,说没见过这乐器可就是假的了,阿锦前世就见过这乐器,穿越前她正在做新疆出土文物展的讲解员,其中有一件乐器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那是一支柳枝筚篥,与现在民乐中常用的八孔管形制略有不同,是前七后二的古制。那筚篥粗拙质朴,颜色黑紫斑驳,似被烟火燎过,又似被血浸渍。让阿锦感兴趣的是管身上刻了一个像图又像字的印记,可惜那里缺了一块,看不清是什么图文。今天在集市上看见胡商自吹自售,想起了那柳枝筚篥,便买了一支来研究下。
罗翕模模下巴:“管头有个苇哨,可难做,发声就靠这个。”
阿锦抬抬眼皮:“你会吹?”
罗翕摇了摇头:“我少时常在关外丝路上行走,横笛,琵琶都曾学过,唯独嫌筚篥音色凄厉,吹起来丧乐一般,就没学。我在西州见过回鹘人做来吹着玩,故而知晓其中奥妙。”
又问阿锦:“那你就会吹?”
阿锦刚想说不会,忽而转念,肉麻兮兮地笑道:“爹爹,您日理万机,劳心耗神,我刚刚与那胡商学了支新曲子,有提神解乏之奇效,吹给您听听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