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里,他还是那个皇四子李佑,可他自己心里头却明白,自己已然不是那个年岁尚小,年轻朝气的李佑了。他只记得自己走完自己的一生,在黑暗中不知徘徊了多久,等到再度见到阳光之时,他已然回到了十三岁。重来一遍,固然值得高兴,重温少时与兄弟姐妹友人一起打马球,一起喝酒奏乐,再度少年,再次与前世的他们相遇,心里头似乎多了些不同的东西。
可他未曾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年少爱慕美人似乎是极为寻常的事。他初见她时不过方才登基,世家大族手中的权利完全可与皇室抗争,他基位不稳,彼时到处游走,以期能按压下那些心里眼里满是算计的老家伙的野心。
那一日,他叫德福寻了一套小太监穿着的衣裳,微服前往清河姬氏。恰逢姬伯辉不在家中,清河姬氏的奴婢便将他与德福两个“宫里人”引至了花园,许是因着他们“公公”的身份,并无人特意避着他们。清河姬氏的几位女眷,他虽说记不大清楚,却也有个大概的轮廓,是以并无多少新奇之意,只是百无聊赖的与德福一道立在凉亭之中看那些个女子打闹。
正无聊的发闷之际,冷不防,一只不明物体砸到了他们面前。虽说未碰到,可还是叫二人吓了一跳。德福当场便想发作,可这怒气,在看到抬着一只脚一蹦一跳蹦出来的女子之时,立刻消散了,二人似是未曾见过女子的毛头小子一般愣愣的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女子。
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可却不是单单一个“好看”便可以形容的。头上梳着个惊鸿髻,不过插着一枝毫不起眼狄木钗而已,白皙的耳垂上挂着两颗珠子,简简单单的八宝儒裙,当真是再没有别的事物了,宫里头稍微有点脸面的宫女都比她穿戴的好。
便是这一身行头,已然不需要用言词来形容她的美了,因为他实是找不到可以描摹出她当时神韵的词。面无表情,淡淡的看了他与德福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便是这毫无任何情绪的一眼,却叫他觉得矛横生。
或许是鬼迷心窍了一般,高高在上、年少方刚奠子,在那一刻竟弯下了腰,替她捡起那一只青色绣鞋,递到了她的面前。
似乎未曾料想到他会出手,她稍稍一愣,便接过了他递上的青色绣鞋,自然底在了玉足之上。双脚站定,似乎总算是站在地面上了一般,她长长的舒了口气,蓦地给了他一个笑脸。
那一刹那,他只觉眼前所有的景色,任他原先再斑斓,此时都失去了颜色,整个世界一片黑白,唯有站在他眼前,笑的灿烂的美人是那黑白中唯一的色彩。
一时间续如鼓,年方二十的他因着一笑入了障。
便在那一刻,他做出了个决定:一定要将她弄到自己的身边来,唯有这世间最好看的衣裳,最好看的饰物才配得上她。
莫要以为他不知道清河姬氏的意思,不过是寻思她容貌绝色,想将她卖个好价钱罢了,既然如此,问世间谁能是比天子更好的买主?到底年少气盛,他是这样以为的。
却未料到即使她母亲是清河姬氏的嫡女,可她到底不姓姬,那姬伯辉与心眼比筛子还多的老太君又岂会真正如了他的意?万千宠爱不过是一道催命符,哪怕她再举世无双,在清河姬氏的眼中仍比不上姬冰妍一根手指头。众臣联名上书,母后问他在江山与美人之间如何选择,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便选择了前者。虽说心痛,虽说不舍,可他没昏了头,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是个帝王。
于是,宠她的是他,要她死的也是他。
母后知晓他年少,到底是有几分真心喜欢的,赐死她的那个夜,母后一夜未睡,不准他离开上清宫半步。他还记得那时母后对着他摇头苦笑道“我儿到底年少,确有几分真心,若是再过些年,你便绝不会如此了!”
那时他不信,可真的过了几年之后,他才明白母后的话,早已不晓得真心是何物了,对女子皆是有宠无爱。即使是他年幼喜欢过的,诸如萧妃之流,真正到了后头,即使是枕边人,也抵不过一场算计。
东来阁一代新人换旧人,住进去了多少女子,他已经不记得了。可夜深人静,批完奏章,乘着步撵于后宫中行走之时,每每经过东来阁,似乎是不受控制的,便会想起她来。再美的脸也抵不过时间,除了那一张德福悄悄保存下来,不过画出她一分颜色的美人图,她的脸已然越来越模糊了。
可或许是因他年少,到底付了几分真心的喜欢,又是那样的美人,偏偏在他最喜欢她的时候被他亲手赐死,想忘也忘不掉。印象里头放佛只剩下她的乖巧,可爱,偶尔耍性子的刁蛮,竟是年岁越久,越觉得美好了起来。
当时与自己交好的原离曾在酒后当面笑道:“美人便像卡在陛下心头的一根刺,拔又拔不掉,还会时不时滇醒陛下一番,陛下这一生怕是很难忘记了。”说到这里,原离高高的向他举杯示意,似是感慨,又似是其他,“噫,当真是风情万种的一根刺啊!”
重活一世,他当真没有想到会这般早的预见她,容颜未曾长开,却也难掩颜色,自己突地出声,似是吓到了她一般,向后退了两步,小鹿似的眼睛警惕的看向自己。
李佑只觉心中不由得一软,一瞬间,未曾反应过来,一声“阿微”已然出口。
见到眼前的小姑娘似是惊吓更甚的向后又退了两步,他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方才一时之间,竟是将“阿微”二字唤了出来。初次见面,便唤出了女子的闺名,当真是极为不妥,难怪她这般警惕的模样。
李佑打定主意要将刚才那声“阿微”给给盖过去了,手握空拳,放到唇边轻咳一声,摆出了最温和的笑容,半低着身子尽量与她平视:“可是它太沉了,我帮你搬如何?”
却见阿微警惕的看着他,眨了眨眼,伸出短小的肉手,将花盆向后一捧,抱到了自己的怀里,虽说不过露了一双眼,一句话也未曾说过,可那双会说话的美目却当真是把她想说的表达的一清二楚了。
看着她如此宝贝那盆花,小小的人抱着那盆花,当真是快连人都看不到了。李佑只想笑,心道:阿微此时到底年纪尚小,等真正入了宫,看尽天下奇珍,便绝不会做出这等孩子气的动作来。
看她一边警惕的看着自己,一边向旁边挪了挪,李佑只觉的眼前此景当真是生平难得的尴尬,伸手捋了捋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又开口道:“我是好人,莫怕!”
可他不说还好,一说,阿微似是突地被他惊醒了一般,抬头飞快的看了他一眼,转身便向前跑去,不大的小人儿宝贝的抱着怀里的花,所幸今儿穿的裙子不算长,一路摇摇晃晃的向前狂奔。
这等情景,当真是怎么看怎么个好笑。李佑不禁想起了大哥膝下的几个孩子,有与阿微一般大小的,不知是不是心之所向,李佑只觉谁家的孩子也没有他的阿微这般可爱,不禁心情极好的笑出了声,心道,等登了基,一定要下诏将阿微迎进宫来。
再见到阿微,心头那根风情万种的刺似乎变了味一般,李佑也说不清到底是如何,只觉心中有股浓浓的,化不开的奇妙的旖旎情愫充斥着自己,叫他心情蓦地大好了起来,转身离去。
却说式微一路狂奔,还要小心着手里的五色什锦牡丹,任她天生神力,也觉的有些累了。到了外头,花花绿绿的马车不计其数。还好方叔眼尖,一眼便看到了她,朝式微招了招手,式微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走过去,靠着马车将牡丹放在上头,便要跟着一起爬上去。
冷不防,从马车里探出一双手,一把接过这牡丹,朝她一笑:“我道你去了哪里,不过走了一会儿,后面竟没了人影。问了问守园子的人,竟然没见到你的人,我便寻思着,你应当是回这里来了。果不其然,叫我逮了个正着!”
不是别人,正是姬二。
式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眼见寻到了姬二,心里头的震惊还未恢复过来,当下提起裙摆,一骨碌爬上了马车。
刚坐了下来,便看到去后头拿脚凳的方叔面无表情的掀开帘子,嘴唇动了动,对式微方才的动作做出了评价:“好身手!”
他面无表情,再配合上这等评价,姬二已是忍不住轻笑出声,式微羞得满脸通红,方才李佑的突然出现与那声“阿微”带来的惊吓感不知不觉间竟是一扫而光。
“方叔说的好,”姬二笑过之后一本正经的顺着方叔道,“那么一盆东西,便是叫个成年的读书人搬久了都嫌累。苏姑娘小小年纪,竟搬着它一路狂奔,果真是天赋异禀。方才那么过来,姬二一时眼花,还以为是盆会跑的牡丹呢。如此显眼,倒叫方叔一眼便认出你来了。”姬二说着看了式微一眼,见她未做阻止,便小心翼翼的将套着的纸袋往上提,笑道,“且让我看看苏姑娘这一趟牡丹花会的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