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九章九公主
从城外回来后,我便不肯再出城了。
连绵的梅雨,下得人心烦意乱。
尚卿便陪我在屋里看书、做针线。用她的话说能于如此枯境中做到心平气和,心中一定是生机盎然的。而若*做到心中生机盎然,最要紧的便是有着广博的见识和广阔的胸怀。
她还说要想在逆境中做到不馁不躁,最要紧的便是坚韧的耐心和毅力。
尚卿所谓的广阔胸怀,便是堆在我面前一摞摞的书和帖。她所谓的耐心和毅力,便是一堆堆要做的针线。
如此又过了几日,终于是盼来了太上皇。
任是父皇再不喜欢我,任是我与他的感情再是淡漠,可看见眼窝深陷、满面沧桑的父皇时,我还是扑倒在地,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膝。
父皇看见我也很是激动,他模着我的头发啜啜道:“玉虎,玉虎长大了。快来,看看你的弟妹们。”
说着便要命人抱了襁褓中的两个孩子让我看。
我见座上的母亲脸色不虞,忙道:“父皇,两位弟妹一路也是辛苦,年纪又小,此时若是睡了便也不急着相见。”
皇后在一旁也道:“父皇,适才乳母来禀说两位弟妹刚睡熟了。长公主说得有理,也不急在这一时,来日方长。”
父皇听得这话又道:“便是如此,那玉瑶却正在后殿,她们姐妹却是要相见的。”
玉瑶?是我听错了吗?还是父亲的另一个女儿与玉瑶同名?
一定是这样,父皇虽被金人掳去,虽是受尽了千般苦楚,虽是苦闷无望,可却并不妨碍他与他的嫔妃恩爱,却并不妨碍她们为他生下孩子。
北狩的这几年中,皇子、公主、后妃死去无数,而新生的男男女女却也有五六个。适才想让我见的那两个还在襁褓,也许这个和玉瑶同名的大了些也未可知。
我便问道:“父皇,您说的是哪位玉瑶?”
皇后见我如此,便笑道:“长公主是欢喜过了头了,还有哪个?咱们的九公主啊!”
九公主?玉瑶?
我抬头望向皇后,她朝我微笑,我又看向母亲,倒是看不出悲喜,却比此前要缓和不少。我又看了看父皇,他脸上已经然没有了第三者的悲戚之色。
每个人都似欢喜,每个人都似在笑。只有我自己觉得双耳嗡嗡作响,天旋地转一般。
我此时只有一个念头:玉瑶回来了,文博可怎么办?
我也想让自己如他们那样欢欢喜喜的,我脸上确也还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等到见了玉瑶,我却是连这样难看的笑也笑不出来了,美好的记忆与如今的情景重叠起来,竟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曾经那样美丽、美好的玉瑶怎么竟憔悴成了这个样子,年纪不过二十几岁的九公主,怎么就苍老成这个样子?
玉瑶原本是纤侬合度的,面皮比官窖的细瓷还要莹润细腻。如今,也不见纤侬,却只剩下瘦了。
虽然是刻意打扮过的,可怎么竟觉得这华贵的锦缎并未给她添一分光彩,倒更显得她又黑又瘦毫无生气了。
玉瑶脸上敷了粉,也并不让人觉得妍丽,倒像是柿饼上的一层白霜,厚厚地浮在脸上,那样的突兀。
我惊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她见了我便落下泪来:“玉虎,你长大了……”
她拉着我的手似是极欢喜,对父皇道:“父皇,几年不见,玉虎竟是这般容色,倒是让人不敢认了……”
骨肉相见,自然是悲喜交加。我原是有许多话要问的,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又怕问深了父皇尴尬,又怕问浅了玉瑶伤心。
倒是愣愣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陪着玉瑶落泪。
太后与太上皇多年未见,虽是久别重逢却也是相对无言。
太上皇回来了,刘后却没有回来。她因着北地寒冷,水土不服,已然故去了。
座上的端王自夺宫不成后便日渐消沉,每日只是饮酒做乐。眼见父皇回来却独独缺少母亲,亦是默默垂泪,不发一言。
幸亏有皇上、皇后从中劝慰。又说从此骨肉团聚,太上皇可以怡养天年,又说从此有皇上护着,再也无人敢欺负云云……
同太上皇一行回来共三十五人,除去玉瑶与还在襁褓中的两位弟妹,父皇的两位嫔妃、始终追随他的宗室、大臣们。
其实在未去迎太上皇之前,朝廷早已与金人商定了返回人员的名单和人数。名单中的人员都是反复商量才定下的。朝中大事,我虽不曾刻意打听过,可从太后与皇上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知道一二。
太上皇在金地的子女也有许多,却都不在身边无暇顾及。在金地生的虽有几个,可都没能成人。余下的这两位皇子皇女是从小自他身边长大的,自然不肯让他们流落金地的。
父皇的两位嫔妃是因着生了皇子、皇女,母凭子贵,这才也跟着回来。
至于宗室、大臣,个个都是赤胆忠心,亦是千挑万选才得以成行。
他们未回来之前,朝廷也做了准备,房子、住处都有了安排。
谁知凭空却多个了玉瑶,倒是让人措手不及。
我怕皇后为难,便笑道:“九姐若不嫌弃,便与妹妹住到慕园罢,咱们姐妹也好做个伴儿。”
皇后听了忙笑道:“正是,别人不知,咱却是知道的,九公主与长公主从来就相亲,如今住到一处,可不更好了。”
我见玉瑶也是愿意,当下便命人收拾东西、打扫房间。
待我们两个回到慕园,房间已然收拾好了。
是后花园的一个单独院落。顺着抄手游廊拐进一道月亮门,便能看到蔷薇的屏墙、高大的敞轩和明暗的三间正房。
我携了玉瑶的手将慕园的所在一一与她指了。何处梳妆、何处入寝、何处写字、何处洗漱……
我见玉瑶只是默默的,并不言语,便笑道:“临安地小,一时亦找不出那样多的房子来,连皇上的皇宫都是由原来人家的宅子改建的。自然比不过开封时的府地宽大。姐姐将就些,等将来皇上与姐姐赐了府第咱们再好好收拾。”
玉瑶却是摇头:“金地几年,本只道要再回中原只能是梦中了,谁还能料到今日之事?便是如今,我也只道还在梦中,哪里还能有这个心思,嫌什么地方宽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