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越来越好奇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子,至今为止,都没有从他脸上发觉一丝悲恸,仿佛他已经习惯了生离死别,取代而之的只有处变不惊的淡漠。虽然以往有时也会微笑,但看似温和,实则透着一股疏离。然而他身边的女子却更加平易近人,看到她仿佛就看到了安宁,阳光落在她身上的样子,安静而美好。他们俩看上去是琴瑟相谐宛如一对不问世事的眷侣,但经过相处发现并非如此,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眷侣,还不如说亦师亦友。
“这是哪里?”江承的思绪被床边传来的声音打断。
“哦,潇然姐,这是——”
“哎呀呀~叶姑娘可算是醒啦!”江承刚想寻这笑声的源头,一抹红影差点晃花了江承的眼——大红衫子雪色裙,两根翡翠簪子交叉在脑后松松绾了个髻任凭碎发披散了满背,而那缀着细碎银流苏的大耳环还有手上一大串银钏却不似汉人的式样。
叶潇然道:“原来是三娘这里。”她想起身却发现还是那样乏力。
马三娘径自坐到床沿,道:“叶姑娘,梧竹幽居暂时是不能呆了,就先住我这儿吧,这样也好帮这小弟弟恢复记忆。”她说话速度极快,眉飞眼动神采飞扬,左眼角边一颗坠泪痣随着她闪烁的眼神仿佛真化成泪滴儿,盈盈欲坠。
江承最讨厌别人说他小,但看眼前这位说话带笑的,不满的情绪都被冲得烟消云散,道:“这位姐姐,我的记忆到底怎么呢?”
马三娘道:“什么?姐姐?咯咯……我这年纪叫姨娘还差不多……”笑完了她才正色道:“昨个老七来找过我,说的应该就是你,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应该是中过摄心术。”
江承道:“世上真有摄心术?那现在怎么办?”
马三娘道:“有是有,只是跟老娘比,道行也太浅了吧!小弟弟,你不知道,苗疆的巫蛊之术可是专克西域的摄心追魂术么?”
叶潇然道:“西域的?这么说,朝圣教还有西域的高手?”
马三娘道:“倒是有传言说教主之前的夫人就是波斯人。”
叶潇然语气突然沉重起来:“不管怎样,我叶潇然此生一定要荡平朝圣教!”
马三娘道:“叶姑娘,你们的事情我已听说了,那些孩子确实可怜得紧,至于朝圣教的事儿,天下多少人都有此志向,而咱们也只能慢慢积蓄与之抗衡的力量,要知道,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呀。”
叶潇然似乎又回想到了那些惨状,泫然道:“我不能让孩子们白白牺牲,我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江承突然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逼人寒意,压迫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处毛孔,并想往里面钻去。
马三娘忽道:“不好!小弟弟里赶紧出去,你的功力是承受不住的,还有,快去找卫寒来!”
江承没敢多问,临走时瞥见叶潇然倒在了马三娘的怀中,似乎正在忍受着痛苦。
江承竟然看到了眼前男子眉间一丝难得的焦虑。
与此同时,他也从马三娘那里得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叶潇然本是天生偏寒靛质,但只有这种体质练她的武功才能发挥更大的威力,但也会被反噬。她资历毕竟尚浅,难以控制寒意的反噬,一开始有她师父相助倒是没有大碍。但在她十五岁时,她师父溘然辞世,在临走之前将她托付与卫寒,这个能化解她身上寒意的男子。也就从那时起,他正式收留了她,她也开始了一路的追随,这样不知不觉也已过了六年……
江承看到随着卫寒扣住叶潇然左手腕的脉门,她似乎能感受到丝丝暖意,表情慢慢的平静。加上再听完他们的故事,江承差不多明白了他们的关系了。他看得出,叶潇然看卫寒眼神里的崇敬,还有倾慕,但只是卫寒却没有回应,就宛如一口古井的水面,因为太深沉,渐渐的起不了涟漪了。
“老七,怎么样呢?”马三娘在一边问道。
卫寒缓缓收回手,并将叶潇然的手腕放进被子里,才道:“潇然此次情绪波动太大,一直处于悲恸之中,这次的反噬比以往要严重些。”沉默片刻,他又补充道:“这次也怪我,我顾及了潇然他们,却没顾及到那些孩子。只怕潇然醒来会不会恨我……”
马三娘道:“你也不用自责,我们只是低估了朝圣教的狠辣程度,如今耽误之急还是先治好这小弟弟的失忆。”
江承突然撅嘴道:“不要叫我小弟弟难听死了,叫我小承好啦!”
马三娘笑道:“真是可爱的男孩子,好了小承,都先出去吧,别吵着了叶姑娘。”
“小承,你说我现在应该叫你小承还是小梧呢?”
一睁眼,耳边就传来马三娘的声音,一些尘封的记忆像是被打开了闸门的洪水,在脑海中泛滥开来。
“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是雷夏梧,我爷爷是霹雳堂堂主雷钧!”
马三娘道:“霹雳堂远在江西,你是怎么跑到临安来的?”
江承抓了抓头发:“让我好好想想,我好像是为了一个女孩子从家里偷跑出来的,然后我去了朝圣教……”
马三娘道:“那朝圣教追杀你无非是为了做人质……”
卫寒在一旁道:“我看不止这些,以朝圣教的能力有没有人质都可以。”
江承道:“呃——我貌似还知道了他们少主的弱点,对,是致命弱点,可是一时半会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马三娘道:“我来算算啊,敢情朝圣教对你用了‘美人计’哈!派个小美人勾引你,你还真上钩了,然后乖乖地去做人质,或者你正好撞见了那什么少主的弱点,一不小心就被追杀了……不对,你是怎么逃了出来,早听闻抓进那里的人就没能出来过啊,除非你投靠了他们还差不多……”
江承知道是玩笑,不过他似乎又想起来什么:“是有人故意放的我,可是我现在根本想不起来他是谁,是男是女都记不清了。好像只能想起来有蓝色的影子。”
卫寒道:“这就说得过去了,你是真的知道了什么,才让他们抹去了你的记忆,只是为何你连自己家都不记得呢?”
马三娘突然接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在短时间内被施了两次摄心术,才产生的副作用,丢失了更多的记忆,以至于我现在都难以将其完全复原,因此还有些事情你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江承突然跪了下来:“这次都是因为我的任性才不仅连累了你们还连累了那些无辜的孩子,我觉得实在是罪孽深重,还请先生责罚。”
卫寒道:“无妨,小承你不必自责,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们就该想应对之策了。如今也不早了,你们都休息吧,等明天我们再从长计议,我先去看看潇然。”
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
院中的桂树下有女子剑舞,衣袂翩跹飞舞,搅乱了这一团夜色。
“哐当——”这一声在夜里听到分外清晰,剑掉在了地上,女子却没有马上去捡,只是静静站在了桂树下,仰头看桂枝剪出的月光出神。
“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她淡淡开口。
没想到后面却有声音接道:“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杨望里《咏桂》)。”与此同时有细碎的脚步声,又有人弯腰捡剑的动静。
“先生,夜深露重,何必来此。”依然是淡漠的语气。
“潇然,拿好它。”他递上了那把剑,“作为一名剑客,永远不要轻易放弃你的剑。”
“即使手中有剑,却也无法救人……先生,总有一天我会连累你的……”
“潇然,振作起来——我等着潋滟剑重出江湖的那天。”
她接过那把剑,一转眼,只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不远处的黑暗中,直至融入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