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卿云的手段叫卲阙看了分明,自此不敢小觑,听之任之,不过三月就到了安国都城宛城。已经入了春,宛城却冷如冬季,街上行人甚少。当地特有的籽冉花潋潋开了满城,花色纯白,花蕊女敕黄,最是干净动人的颜色。
他们一行人打从城门进来,风一吹,落花簌簌拂了满身。孟卿云微微仰首,望着那些落花不知怎地弯起一抹笑。
她是得天独厚的好相貌,一身狐裘裹住马上身姿,然而露出的一张脸风华绝世,直让人移不开眼。卲阙耳后发热,愣愣盯着她看,忽地那双凤目移过来,他脑中轰地一声,尴尬地别开脸去。
好在孟卿云不以为逆,打马进了皇城。连歇息都不用,将下面官员拟好的册子拿来过了一遍,询问几处不妥,改定了几处。各项所需以及所要带至长安的东西都登记入册,让人送到长安至右相府上。
以上种种事毕,天色黑沉,卲阙也累得睁不开眼,孟卿云这才大发慈悲地让人去休息。苏历替她端了晚膳进来,还没吃几口,外头有人来报:“孟大人,长安信使到了。”
苏历疑道:“去送册子的人不是方走吗?”
孟卿云亦是一怔,随即想到某种可能,搁下玉箸道:“我去瞧瞧。”
宛城地势平坦,天幕更是渺远无边,漆黑无垠。皇城里并没有多少人,孟卿云也不是个喜好铺张浪费的,所以远远才挂着一盏灯笼,在风里轻晃,光影闪烁。
信使在御书房里候着,她记得路,自个儿寻过去。一挑帘,那人笑着打千:“孟大人。”
见果然是来喜那张脸,孟卿云心下泛喜,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萧戎让他带来什么消息,只能笑笑道:“辛苦了。”
“为皇上与大人分忧,哪有什么苦。”
“不在长安,不必如此拘礼。”料想来喜匆忙而来,应当累极饿极,忙嘱咐门外候着的下人传膳,末了回过头来笑道:“先坐吧。”
来喜干笑两声谢恩,手脚扭捏,不知该如何摆放柽。
孟卿云微愣,莫名就觉出点东西,眉眼也渐渐冷下来。定了定心神,含笑望着来喜:“公公此次前来,可是有什么旨意?”
来喜与她相处过一段不短的时间,明白她不是个好欺的,又想起临走前郭济嘱咐的话,鼓了鼓气,掏出怀中藏着的圣旨,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明明是圣旨,不用孟卿云跪下接过,反而是传旨太监卑躬屈膝献上,若叫让旁人见了,想必惊掉下巴。
可她神色更冷,凤眼微眯,半晌将那卷明黄拿在手上,慢腾腾展开。
端正墨痕落进眼里,凝起白霜。
来喜忽地“扑通”跪在地上,肩膀颤抖,强自镇定道:“随行而来的聘礼都在皇城外,还请孟大人清点。皇上口谕,待此间事毕,请大人亲赴庆阳,务必将之遗公主安全接回长安。”
眼角偷觑,孟卿云神色无波,并不像师傅说的那般可怕。来喜咽了口唾沫,又道:“此次两国联姻,乃是秦晋之好,大人当以大局为重。”
除旨意外,还有联姻的文书,大红底子,就藏在那明黄之下。
指尖在缎面上摩挲,她眉眼低垂,过了许久方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是。”
来喜弓腰退下,屋内外一时太过安静,“咔”的一声就太过清晰。
她姿势不变,白玉般的手指间拿着的文书轻轻断成两半,所谓秦晋之好,都碎成一堆废纸。
其实并不算意外,从暗卫带来拓跋遗消息的那次,她就隐约有了预感。可萧戎回长安之后丝毫没有提起,她不多问,只怀疑许是自己多想,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成真。
娶拓跋遗为后?
眉梢微蹙,随即又散开,嘴角一抹嗤笑。他许你一年之后,你难道还以为是多好的位置么?
不管是不是拓跋遗,总之不会是她孟卿云。
刚才吃下去的几口饭涌上来,堵在心口,闷得难受。她是个明白人,又早有底,说不上伤心欲绝,只是有点喘不上气。
就近靠着一张软榻坐下,平顺几次呼吸,门外响起苏历的声音:“主子?”
她清了清嗓子,“进来。”
苏历掀帘而入,应当是听到消息了,默默地不作声。
孟卿云道:“你随来喜去清点聘礼,随后拟了单子来给我,把邵将军叫来。”
“是。”
卲阙刚睡下就被叫起来,不敢怠慢,急急来见孟卿云。她在书桌后坐着,烛火将轮廓染得蒙透,卲阙以为是自己错觉,要不然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她脸色怎么白成这样?
“孟大人?”
孟卿玉头也不抬,低咳两声,道:“皇上欲与漠国联姻,嘱咐我等尽快赶往庆阳求取之遗公主,这两日只能委屈将军加快进程。”
这话的意思岂不是连睡觉都不必了?
卲阙苦笑,“下官遵命。”
她
tang身边的人都是吃惯了苦的,熬着三四天不睡觉并不困难。赶在三月初四将宛城事宜处置好,初五一早,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庆阳。
别人累,孟卿云以身作则,更是连饭都没吃几口。骑在马上头晕乎乎的,缰绳都握不牢。
苏历担忧地跟在后头,随时准备接着。卲阙亦是困乏,来喜瞧了瞧西斜的日头,话在嘴边打转几次才说出来:“孟大人,时辰不早了,咱们歇歇再走吧。”
他来传旨,代表的就是萧戎。孟卿云颔首,卲阙忙下令停下整顿。
趁着生火做饭的空隙,她到不远处的湖泊边洗了洗脸,在大石头上坐下休息。苏历递过布巾,她也不接,低头瞧着水面的倒影——头发微乱,脸色灰白,生生被熬成这个样子。
苏历一直担心着,轻声道:“主子睡睡吧。”
她摇头:“我睡不着。”
吃过饭后粗粗歇了一宿,天不亮便起来赶路。到得庆阳时,四月将至,拓跋昀派出的大臣在城外十里处相迎,除孟卿云外,其他皆安置在驿站。苏历不肯与她分开,使臣只管笑道:“孟相身份不同,规格礼遇自然也不同,诸位不必担心。”
都要联姻了,还用担心拓跋昀对她不利么。
孟卿云安抚下苏历,将诸般事情交付给卲阙,随着使臣进了宫。漠国尚武,就连宫廷建筑都是粗犷简朴,不似大烨,一花一木都静心雕琢。经过一处空旷之地,忽闻女子呼喝声,她偏头望去,却是将近百名身着轻薄铠甲的女子正在操练。
这场景倒是稀奇,她脚下微滞,使臣笑道:“这是公主的红妆军,选人、操练都是公主一人负责,她们也只听公主的话。”
漠国只有一位公主,使臣话中带着的夸耀之意听得孟卿云微微一哂:“公主巾帼不让须眉,让人敬佩。”
使臣更是高兴,一边引着她往前走,一边将之遗公主的聪慧说了个遍。奇怪的是,并没带她去见拓跋昀,而是到一处院子,安置她住下。一身风尘,她好好洗了个干净,还没等晚膳摆好,宫人来传话,拓跋昀要见她。
一头发还湿着,宫人等不及,一叠声催促,她只好随便拢住,跟着去了。长长宫径小道不见甚么花草,倒是怪石嶙峋,多如牛毛。背上衣裳被发上的水浸得湿了,不舒服得很,她眉梢微蹙,再抬首,引路宫人拐过加上,她加快脚步跟上去。
“嗤”
斜里一抹樱红刺来,她下意识往后倾身,可身后一声轻响,又是一柄长枪刺来。不过眨眼,窄小道上涌出来五六名女子,全是白日里那身轻薄铠甲,个个眉眼飞扬,招招致命。
孟卿云不敢轻懈,快速抽出腰间软剑格挡,几个来回后总算模出门道。
这些红妆军单论武力绝不是她的对手,但她们胜在配合无缝,招招相连,将威力发挥到最大。眼角扫视一圈,找出罩门后纵身一跃,剑尖直朝东北角的少女刺去。众人一惊,少女长枪刚抬起,已然被孟卿云挑开,小月复一痛,被踢得在地上翻滚几圈。
被破了一角,其他几人不过几招便被打趴在地上,哀叫阵阵。
孟卿云眉梢微冷,挑眉看向躲在加上后的引路宫人,冷笑道:“这就是漠国的待客之道?”
宫人一个哆嗦,忽地目光一凝,仿佛看到了救星。孟卿云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那头走出来男子高大俊朗,浓黑的眉眼锐利如鹰,落在她散乱的湿发上,顿了顿,莫名就带了点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