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袋昏涨,却睡不着。
江家后院临街,外头烟花凌空盛绽,五彩的光影描摹在纱窗上,一明一灭。欢声笑语隐隐传来,她听不真切,索性起身推开窗户,让自己与那热闹贴得更近。
谁知窗外刚好一株红梅,艳艳地开着,她忍不住伸手轻触。孟府也有这样的梅花,却不是孤零零临风,而是成片盛景如画,香气扑鼻。
世家总讲究繁盛,连花儿都是。
她嗤笑一声,将将收回手,窗外轻响,便是冷萧的声音。
“主子,皇上来了。柽”
她一顿,冷萧恭敬道:“马车在江府后门等着,请主子速去。”
她闭上眼,喉咙有些干痛,片刻低声道:“知道了。”轻轻将窗户合拢,转身往门外去。
江家丧女,即便元宵也不好欢庆,院子里静悄悄的,一路碰不到半个人影。她不急不慢地踏在碎石小道上,分花拂柳穿过暗夜。
一出去,便看到马车静静停在槐树下。
她脚下顿住,神色莫名地盯着那车沿的流苏,微风拂过,发丝轻动。
昨日从景明殿走得匆忙,她什么都没来得及与萧戎说,本以为好歹三日后才会再见,届时因孟卿玉而起的不适想来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哪知他今日便找来了。
她手心冒汗,不知怎地竟起了转身遁走的心思,可还没行动,车帘一掀,他已经下了车。
黑袍墨玉,身姿挺拔,平平然看过来,眼底若有华光……
身后天幕流光四溢,都比不上他抬眸望来的一眼。
她口干舌燥,不自觉直了身子,呆呆朝他走过去。
他眼底浓黑,等着她到了近前眉梢微蹙:“喝酒了?”
她点头,咽了口唾沫道:“喝了一点。”
他神色难辨,一双眼睛在她脸上逡巡,看得孟卿云颇不自在。手指揪着腰带磨蹭,半晌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不答话,目光依旧定在她面上,黑眸翻滚,似仍在思虑。她有些不安了,对他干笑道:“阿戎,我头好晕。”拉住他袖角,“先离开这儿吧。”要是被江府下人看到,实在不好。
他显然猜到她的意思,面上一顿,竟有了些冷意。
孟卿云缩了缩肩膀,低下头道:“名不正言不顺,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我想想。”她语气极低,并不是埋怨。鼻音略重,压得他心上一阵麻,忽地反握住她的手,扯着人往巷口走。
她吓了一跳,“阿戎!”
他不曾回头,掌心炙热,牢牢裹住她。出了后巷,迎头就是人山人海,花灯繁复沿街摆开,灯火璀璨,恍如白昼。她被刺得眼睛一痛,偏头躲在他肩后。
他走得很稳很快,孟卿云踉踉跄跄地跟着,等到终于停下来,已是到了长安城楼。城墙上不知怎地不见一人,风极大,吹得衣袍烈烈作响,他眉目深邃,偏首看了看她,又转而看向城下。
孟卿云不明他的意思,呆愣愣并肩而立,手放在城砖上,下意识抠着其中的纹路:“阿戎……”
他身上的龙泽香气不断传过来,渐渐让她心绪平稳。定了定神,终于正视他:“阿戎,这……”
“执子之手,共看天下。”
他声音沉着,一字一句。
她怔住,凤眼睁大,慢慢腾出水雾。嗓子痒得厉害,弯了弯唇:“你……”
“卿卿,”他侧过脸,轮廓被灯火染上一层光晕,眸子亮得出奇,“我都明白。”
月亮很大,再无一颗星子。
他眸色黑沉,除了她,再无其他。
他说他都明白,这么些年她一步一步紧随,他都明白?天下江山是他的抱负,他愿与她执手共看,他都明白?
她似是不可置信,唇瓣紧紧抿着,眼眸圆睁,生怕错过一字半句。
那认真的模样让他好笑又心酸,将她手拉到胸前,底下心跳如擂,震得她手腕发麻。她眼一眨,豆大的泪珠落下,嗫喏道:“阿戎……”
“我并非绝顶聪明,却不痴傻,十八年,世上不会有人待我比你更好。”他从没这样对她说过话,像是剖开了心要给她瞧,“人非木石,卿卿,我不是无心人。”
每说一个字,心口便跳动一次,那些字句恍惚都化成了可以抓住的东西,被他送到她手心里握住。眼前一片迷蒙,她不敢擦,不敢错过他丝毫的神色变幻,害怕下一瞬他便弯唇笑问卿卿感不感动?
他说过许多情语,她每一次都当真,又不敢当真。这世上谁说起真心话来那样嬉皮笑脸,轻易如同吃饭喝水,信手拈来?但若不是真的,她该有多可悲。
宽大的手掌拂过她的脸,将那泪痕一点点揩在指尖。指下肌肤细滑,她眼睛雾蒙蒙的将他望着,萧戎心中一动,待回过神,人儿已然到了怀里。
薄唇贴着她耳廓,他低声道:“卿卿,明年今日,再不会是此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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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呜咽压在喉咙,重重吸着他身上的味道,许久鼓足勇气:“那是什么样?”
他环住她的手紧了几分:“天下万千耳目,皆知你我携手登楼,天下盛景共享。”
这是承诺。
她忍不住小声啜泣,眼泪打湿他襟口,肩膀一起一伏,在他臂弯中真是天然契合。手指揪着他衣裳,她抽气哽咽,模模糊糊吐出三个字:“我信你。”
十八年走得太长太艰难,她甚至都不敢想会有美梦成真的一日。自他从火海中救下她,生死托付,她早将自己抛开,眼中心中都是他。也曾嫉妒孟卿玉半生顺遂却可享他怜宠,也曾暗恨她付出无悔却只有半世飘零,都说天道公正,她不肯信,却原来上天真的为她留了一条路。
眼角流光蹿过,下一瞬天幕绽开烟雨,从来没有哪一束烟花,这样美丽。
她难得哭,如此放肆更是没有。萧戎纵着她,直到人儿没了力气才拦腰抱起,送她回孟府。马车在城楼下等着,分明很长的路,她却觉不过眨眼便至。
马车缓缓停下,他低头,葱白指尖仍是揪着他袖子,一双眼睛哭得通红,两颊桃花色,仿若春水。他亲了亲鼻尖,孟卿云懒懒缩在他怀里,摇头小声说:“我不想回去。”
他颔首,就这么静静相拥。
孟卿云脑子里混混沌沌,到了这时还是雾茫茫,只抓着重点确认:“一年?”
萧戎低笑一声,确定道:“一年。”
她嘴角抿起笑,眼睛里亮晶晶一片,又往他衣裳上蹭了些眼泪鼻涕。萧戎哭笑不得,手里握着她的发,黑漆漆顺滑香细,丝丝缕缕缠住。
守得云开见月明,她欢喜难抑,耳边听萧戎道:“等安国事宜处理妥当,你称病辞官,届时我自有法子。”
她笑起来:“我也有法子,何必还要你费心思在这些上。”要做的话从来简单,只是之前他不松口,她便没有动心思,如今自然能为自己安排妥当。不过他说安国之后……眼珠子一转,开口道:“我去吧。”
“嗯?”
她扬起上半身,抿着笑:“要安定安国百姓,派去的人少不得身份贵重,长安城中谁比我更合适?右相在朝中负责调度,我当前锋,必能让吾皇之威扬名天下!”
她说的不错,萧戎确实也动过这个念头,当下只是微微勾唇:“此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卿卿舍得?”
她眼神缱绻,笑得更是动人心弦:“人生长远,何必贪一时之欢。”
他好看的嘴角扬着,伸手将她鬓边发丝归置耳后,转而扣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慢而稳:“人生长远,何必贪一时之欢……”眸色深而重,竟似情意无边。
这一夜如酒,醉得她不知人间世事,今夕何夕。两日后朝上递折,自请前往安国处理战后诸事,萧戎批下,隔日她便整装出发。
随行不过三十人,轻车简从半月便到了太平镇。留守在此的虎贲中郎将卲阙早得了旨意,将太平镇官邸修饰一新等着孟相到来,谁知孟卿云匆匆歇了一宿,翌日便要出关。
她雷厉风行,旁人也不敢多话,从距离大烨最近的州镇一路扫过去,安抚百姓,收缴仓粮,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一时间安国百姓皆知大烨治军严厉,并不***扰;大烨相国亲临安抚,已然将他们当做己国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