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初一涨得面色通红,结巴好一会,终于吐出口浊气,“小姐疑心甚重,总觉得奴婢欲讨皇上恩宠,待奴婢比旁人还不如!”
孟卿云一愣,食指点了点下颌,轻笑道:“这话可怎么说?珑”
初一断断续续说出来:“公子不在长安这些日子,皇上忙着朝政,加之小姐有了身孕,是以极少过来。那日小姐派奴婢去给皇上送点心,皇上问了几句永安宫的事,奴婢一一回话,因而复命迟了。后来不知是谁传话到小姐耳朵里,说奴婢故意在皇上面前说话讨喜,招皇上青眼……小姐这个时候一受人挑拨,岂不是爆竹点火么?”
“从那时起便待奴婢百般不顺眼,轻易责罚。然奴婢是孟府里家养的,与宫中众人都有隔阂,无人肯相帮……”她说着,眼泪竟似开了闸的水,奔涌不绝。“我虽是奴婢,但在孟府中,老爷、夫人、公子待人和乐,纵是小姐,便是有些小性子,但终归无伤大雅。谁曾想那么些年了,竟在这个时候惹小姐憎恶,纵是不伤我性命,但初一无大志向,不求闻达富贵,只愿过得安宁。”
她深深叩首:“初一蒲柳之姿,配不上公子,不敢奢求其他。唯愿公子能将初一带在身侧,做个闲散仆人,好过于受人欺辱!”
四下安静,初一背上汗湿。孟卿云不发话,她不敢起,额头贴着地板,尘土味直窜入鼻孔,呛得人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衣襟摩挲,脚步声轻响,在她身侧站定。孟卿云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带着点无奈和冷意:“初一,你是玉儿的人。”
你是玉儿的人,我该怎么开口向她要一个贴身照顾十数年的婢女呢?
你是玉儿的人,我该怎么……放心让你留在身边呢。
初一不是笨人,她在孟府那么些年,对这对兄妹面和心不合的状况了然于心。千说百说,不过是为了让孟卿云带她出宫,保她一命柽。
孟卿玉的性子,若初一说了解八分,绝不会有另一人敢说了解九分——既然已经对她起了疑心,无论如何都不会饶她性命。现下不过是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暂且不肯杀生,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绝讨不了好。
她咬咬牙,抬眸直直望向孟卿云:“自避暑山庄,公子替初一解围开始,初一便明白公子是个磊落人。奴婢与公子来往甚少,公子与小姐……那日您大可不管,让奴婢丢了人,也是让小姐出了丑。可公子还是肯拦下穆郝皇子,得罪了那个……”她说着有几分酸涩,“以至于后来江小姐惨死,都与穆郝月兑不了干系。”
江琳谙的名字是孟卿云心口上的一道疤,她眸色一暗:“那我问你……”
突然开口,嗓子有几分莫名的沙哑。她顿了顿,接着道:“你既想我救你,至少该有些诚意。我问你,琳谙没了的那日,究竟和孟卿玉有没有关系?”
初一脸色一僵,攥着帕子惶惶然地望着她。
孟卿云笑起来:“多说无益,你且回去……”
“是!”初一急忙打断,“是小姐命人将江小姐请到宫中,然后将穆郝皇子引过去!”
果然如此。
太阳穴隐隐作痛,她身子有些颤,下意识地扶住桌沿。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一直希望她快些成亲么,江琳谙待她也不薄,为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
初一咽了口唾沫,却觉唇上干痛,这话说出口,是再没有回寰的余地了:“小姐……小姐忌惮公子与皇上之间的牵绊,本欲促成公子婚事,可谁知公子对江小姐并无甚情意。”
“小姐怒急之下索性铤而走险,若能以江小姐之命换得公子斩杀穆郝皇子,那么为了平息安国之怒,皇上即便不杀公子,也绝对会惩处……可是没想到……”
没想到萧戎早存了灭安国的心思,没想到不仅没能害了孟卿云,反而促成这场战事。
原来,江琳谙是为她死的。
她曾有过疑虑,心中也有计较,却自欺欺人地不肯相信。如果只是因为穆郝和江琳谙之间的过节,她或许会好受些,现在一切铺在明面上,琳谙会死,都是因为她。
胸口闷痛,她抬手压上去,呼吸变得粗重。
“公子?”初一吓得忙起身扶住她,“您……”
“是我大意了,”孟卿云垂下头,脸色白得可怖,发出一声轻嗤:“如果不是我……”
她容色甚好,这般悲戚,谁能不动容?
初一扶着她坐下,随即跪坐在她膝边,“小姐从来对公子心存芥蒂,这事虽与公子有关,却不能怪在公子身上。”
孟卿云摇头,右手手指向内,指甲扎进肉里。
初一眼角瞥到,唬得忙掰开她的手:“公子……公子这是何苦!”
一直以为孟卿云对江琳谙无甚情意,可却为了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剑杀了一国皇子。这样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话本子里有,传说里有,头一次眼见,不是不震撼的。
“
tang江小姐在天有灵,见公子为她报了仇,想来也安息了。”
“人都死了,”她喃喃,“还有什么用。”
“公子,”初一抿唇,“奴婢将此事说出,已然没有回头的余地,请公子不要舍下奴婢。”
孟卿云静默须臾,侧首望着她:“你是她的人,即便我开了口,她也不会答应。”
初一强装镇定:“奴婢知道公子定有办法。”
她垂首,轻轻挣开初一的手,“你先回去吧。”
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初一一时模不着头脑,唯恐孟卿云是在打发她,一时间心思百转,突道:“奴婢还有一事。”
不待孟卿云发问,她接着道:“公子放弃相国之位,如今府里应当也对公子有所不满,还请公子小心。”
她微微一动:“这又是怎么说?”
初一斟酌道:“小姐对公子素有心结,以往碍于公子的身份与孟家的前途不敢轻易动手,可如今……奴婢是担心……”
孟卿云仿佛被抽了力气,缓缓揉额,轻笑一声:“我实在不明白。”起身走向窗前,推开窗户,望着底下人头攒动,低低道:“我的身份确实不招孟家人喜欢,可毕竟兄妹一场,我虽对玉儿……”虽将她送离长安三年,但不过是因为心中芥蒂。如今孟卿玉也进了宫,成了皇妃,何以一直纠缠自己不放?
“她为了害我,酒中下药,迁怒琳谙……”还有在随州让她们身陷拓跋昀之手,种种种种,她实在不明白。
就算有萧戎的关系,但孟氏一家,至于如此吗?
初一深吸几口气,一字一句:“奴婢所说之事,便是公子疑惑。”
孟卿云身子一顿,侧身看着她。
初一理了理思绪,轻声道:“公子可还记得十八年前,周姨娘屋中起火?”
孟卿云眸色骤暗,牢牢盯着她。
“那日今上、小姐,并几位婢仆在花园中玩耍,小姐想看花灯,下人便寻了样式精巧的来。点火后拿在手中玩耍,小姐年纪小,不慎跌倒,花灯破了燃成一团,她一时气不过,随手便扔向周姨娘的屋子。”
“那时天干物燥,眨眼间火起了一片。小姐怕出了人命没法向老爷交代,于是央求今上——当时的太子爷出手相救,这才将火光熄灭,救出了公子。”
“此后公子与太子爷颇为亲近,以至于后来入朝为相,将小姐送到湛北……小姐常说,若当时自个儿不曾心软,那么公子早葬身于火海,老爷、夫人宠爱她,想来不会有多少责备,即便是罚一罚,也好过有如今的许多事……”
她说得清楚明了,然而将这陈年旧事全盘托出,心底仍是不安:“小姐常觉后悔,每次想起,怒气便更深一层,是以多年来,日夜不忘。”
话音落地,厢房里静得出奇,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一股寒意从空气中传来,转瞬五脏六腑都冻得僵硬。莫名的恐惧升腾起,初一僵硬地抬起头,仿佛能听到骨骼的咔擦声。
厢房里的烛油快要没了,光线很是暗淡。孟卿云站在窗前,从她身后照进来的月光反倒明晃晃。她的神色全都笼罩在暗影里,初一分辨不出是在生气还是别的什么,只好道:“奴婢知道的全都向公子坦白,还请公子……不要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