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时候,恒迦的二哥斛律须达居然千里迢迢的从邺城前来探望他们。漠北条件素来恶劣,所以平时吃的食物也很一般。长恭赶紧吩咐了营里的厨子杀了一只羊,准备了一些酒菜来款待须达。
须达最初只是说了家里的一些近况,其他也没多说。但酒过三巡,他就开始憋不住了,开始数落起了朝中的佞臣,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和士开。
“对了,二哥,回去之后你也要提醒小妹,这皇后也不是这么好当的。”恒伽一见长恭神色有异,连忙转移了话题。
“皇上对她似乎还不错,毕竟也都是才十几岁的孩子,”须达喝了一口酒,又望了长恭一眼,“对了,前些日子你的大娘还找我打听过你的消息,你到时也写封信回去,省得她担心。怎么说她也是长辈,这么多年你连信也不写一封,过分了。”
长恭手上的筷子啪的掉了一根,她赶紧弯腰捡了起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你们先吃着,我去换双筷子。”说着,忙不迭涤了出去。
须达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并不怪他说这些话。这几年来,她虽然没有提起她们,可是她知道,大娘和正礼,还有崔澜,都好好的生活在那里。
新拿了一双筷子之后,她稳了稳心神,又朝着房间走去。刚要推开房门的时候,忽然听到须达的声音响起,“最近这太上皇也是越来越不成体统,居然夜夜宿在文宣皇后的昭信宫里!听说文宣皇后还有了身孕……她是太上皇的嫂子,这实在有丧伦理!”
恒伽似乎也是吃了一惊,“你是说那个长得像长恭的文宣皇后?”他在惊讶之后又立刻冷静下来,“二哥,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就算在这里,说话也要小心。”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太上皇的身体的确是越来越差,有人说高家男子都活不过四十,你说太上皇会不会……”
“二哥,你醉了。”恒伽适时地打断了他的话。
长恭放在门上的手猛的收紧,扑面而来的寒风冷的像是要刺穿自己的身体,她转过身靠紧门仰头,忽视掉眼里一点点浮上来的酸意。
明明已经不想去知道他的事情,明明已经装的很不在意,明明已经强迫自己不再想起他。
那么,到底为什么,还会为此而感到不可思议的悲伤呢?
那样深沉的、压抑的、却又清晰的悲伤,就犹如重石狠狠跌入心里一样,一路曲曲折折划破了沿途的道路,随后重重连带着所有的伤痕一起慌乱的滚进记忆最深处。九叔叔,这个名字对她的意义——那不仅仅是简单的称呼,不仅仅是她心中难愈的伤疤,还是一种缘分的羁绊,一腔血浓于水的亲情,一份时间无法磨灭的回忆和思念。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只觉得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你们慢慢喝。”
说完,她也不敢看恒伽的表情,再一次飞也似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恒伽将须达安置好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当他回房的时候,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开始散散洋洋地飘起了雪,纯白晶莹的雪花纷飞,悄无声息地带走秋天的最后一丝气息。
漠北冬天的第一场雪,今年似乎提早到来了。
在穿过院子的时候,他惊讶的看到了一袭绯衣的长恭正立于树下眺望着远方,双肩已落满雪花,天地苍茫间那一片绯红格外刺目。恒伽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分明感到她一身萧瑟孤寂,像是迷途旅人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那远眺的方向,分明就——邺城。
他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望着她。
夜将尽。
一地月光。
晨光未明。——
千里之外的邺城,也在几个月之后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薄雪。
昭阳殿前的枫树早已没了往日的娇艳,仅剩了几片枯叶的枝条在寒风的下,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最后一缕芳华——属于它们的季节已经逝去了。
此时的高湛正站在窗前,轻轻地咳嗽了几声,看了看手中那个小老虎香袋,又将它放回了自己的怀里。夜晚的风、团团的雾气,异样的冰冷。围困着他的回忆与感情也像浸了水般的寒凉。
“太上皇,您最好不要站在窗前,这样奠气容易受凉。”站在他身后的和士开低声说道,“今天您又有些犯病了,还是不要去昭信殿了。臣刚才让李御医去看了看,文宣皇后和月复中胎儿一切均好。如果一切顺利,过些日子就要生了。”
高湛没有转身,忽然问了一句,“那胎儿不知是男是女?”
“太上皇,这可要等到生下来才知道了。”和士开笑了笑,“不过皇上,凭臣的直觉,这回多半是个乖巧的女孩子。”
高湛的面色在瞬间柔和起来,那温和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一切,落在了那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喃喃道,“若是个——像她的女孩就好了。”
和士开微微抿了抿嘴角,除了他,没有人明白太上皇的心意。一直以来,他都想为高湛找一个代替品。和长恭相似的文宣皇后李祖娥,无疑就是最合适的人。于是在一次高湛醉酒之时,他只是略施小计,将高湛引到了李祖娥的昭信宫。接下来的一切,都全在他的计划之内。
什么伦理,什么道德,在他和士开的眼里,什么都不是。
所以他明白,高湛之所以对这个孩子这个重视,也无非因为——那也许会是个和长恭很相像的孩子。
如此——而已。
有时他也会猜测,假如高长恭是个女子,或许高湛也会不顾伦理,不顾一切,永远都不再放开她。
“太上皇,太上皇!”门外忽然传来了王戈急促的声音,他进门就跪了下来,“太上皇,文宣皇后她,她早产了!”
高湛眼前一亮,立刻问道,“是男是女?”
“回太上皇,是个公主,只是……”王戈的脸上露出了奇怪又忧伤的神色,“小公主生下来就过世了。”——
高湛赶到昭信宫的时候,很快就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李祖娥的儿子高绍德前往探望母亲,李祖娥因怀了身孕,心里有愧不敢相见。高绍德年少气盛,说了几句重话,没想到李祖娥又气又急居然早产了,随后又因为羞愤难当,亲手将女儿活活溺死。
和士开瞥眼望去,只见高湛的脸色虽然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眼中弥漫的狠厉杀气已是控制不住地溢了出来。
“来人,去将高绍德押到这里来!”
听到高湛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他就知道,高绍德——死定了。
李祖娥也立刻意识到了大事不妙,急忙不顾刚产完孩子的身体下跪恳求高湛饶了儿子。高湛憎恨的看了她一眼,示意手下将她拖到了一旁。
高绍德被带到高湛面前的时候,不由吓得浑身,他当时也是一时之气,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果。
李祖娥还在一旁大喊大叫,痛哭流涕的求饶。高湛缓缓走到了她的面前,沉声道,“说什么羞愧难当,不想要这个孩子?在朕册封李家外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当初在与朕做出苟且之事时,何不干脆自我了断?杀孩子的狠心你有,杀自己倒是杀不下手。如今你杀了我的女儿,那么我杀了你的儿子也算公平。”
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竭力控制着自己,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那个像长恭的女孩没了,没了……他是多么期盼能看到这个孩子,至少,在他还活着的日子里,或许可以见到曾经的长恭……
可现在这一切全被这个女人断送了。一个女人,刚刚生下孩子,疼痛未消,手脚皆软。即使杀一个婴孩,也不是能够一下了结。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双手狠狠地掐住女儿的脖子,涂满丹蔻的艳丽指甲深深掐进女儿细女敕的肉里?抓着女儿娇小的身体一点点挪移,挪移到水盆边,狠狠向里一摔,看着水面在激烈的挣扎后渐渐平复,死一样的沉寂?她脸上可有如释重负的笑容?
一念及此,他的怒火瞬间席卷了全身,只见刀光一闪,他手中的刀已经插进了高绍德的胸口,浓艳的鲜血溅满了宫墙的一角,狰狞的吓人。
李祖娥惨叫一声,顿时疯狂的哭喊起来。
和士开冷冷看着她,这个女人若是真知道羞愧难当,为何不在怀有身孕的时候就服用堕胎药,为何又偏偏在得知是个不可能继承皇位的女儿才下毒手?也许在她看来,死掉一个私生的、无资格继承皇位的女孩在高湛没有任何利益损害,不会受到惩罚,惩罚她岂不是等于将叔嫂奸情昭告天下,坏高湛自己的名声?但是,她错了。
因为她完全不明白这个女儿对高湛的意义。
高湛,是不会轻饶她的。果然,他很快又听到了高湛冷酷无比的声音,
“来人,将她月兑光衣服鞭责两百,然后盛入绢袋,丢入御沟!”
李祖娥忽然停止了哭喊,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位犹如恶魔般的帝王,喃喃道,“陛下,陛下,您要杀了我吗?您真的——要杀了我吗?只是为了那个孩子……我真是瞎了眼,我怎么对你这样可怕的人动心……不,你不是人,你根本不是人!”
“来人,还不把她拖下去!”高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手下的侍卫再不敢拖延,毫不客气的上前动起手来。听着李祖娥的哀鸣飘荡在空中,高湛的唇边渐渐浮起了一抹残忍冷血的笑容。夜色下,他那嗜血的面容竟散发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让人不敢直视。
和士开忽然有些可怜起那个女人。这些后宫的女子,被高湛绝世的容貌所惑。可她们都不知道高湛就像一朵罂粟花,盛开在黑暗的上空,华丽的花朵是吸收了无数的腐烂才绽放的美丽,光华无与伦比。可是如果接受不了光环背后的阴暗,就不要去摘采那滴着毒液的花朵,否则……
否则受伤的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