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村前有一片白桦林,晚风拂过林梢沙沙作响,夕阳已隐没于暗色的群山之中,唯有橘红的霞光将葱绿的树叶染成斑斓。星子无心欣赏这美景,脑子里仍纠缠着多日来挨打、被冤枉、报复种种的是非对错……
“站住!”忽听人喝斥,星子埋着头走路,差点撞在一人身上,星子立定,抬头见是有福,双手抱胸,一副恶狠狠的表情,旁边站着生财,跟了三四个同窗,呈半圆形将他围在当中。星子知道这些人定没有好事,自己势单力薄,还是走为上策,便转身欲绕开。有福却上前一步,横在星子面前:“你刚才撞了我就想走?”星子暗道,我倒真想撞你,最好把你也撞断腿在床上躺着,但若和他争执,自己必定吃亏,星子仍是不答话,欲从他身旁过去,有福反一把将他拉住:“小杂种,想跑?”
星子自幼无父,最恼别人骂他杂种,狠狠地瞪着生财:“你说什么?”
“怎么着?你撞了有福就想跑?”生财惯常地皮笑肉不笑,慢吞吞踱上前,开口帮腔。
“我撞也是撞瞎了眼的。”被激怒的星子冲口而出。
“啪!”响亮的一声,星子脸上已吃了重重的一记耳光,左颊上登时浮起几根红肿的指印:“小杂种,你还敢骂我?”
这一记耳光如一粒火星扔进了油锅,星子再不管众寡悬殊,敌我势态,忽一个俯冲,狠狠地一头撞在有福的肚子上!他用足了全力,有福猝不及防,竟被星子撞倒在地。星子猛地扑上去压住他一阵乱打,有福方一推他,星子就势张口,一口咬住他的手腕!旁边几人冲过来,对着星子拳打脚踢,星子浑如不觉,只是死不松口。生财一拳打在星子胸口,却击在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上,反震得拳头一阵剧痛。生财恼怒,一把扯开星子的领口,一枚碧绿晶莹的玉锁赫然入目!生财虽不识货,也知道是个好东西,顿时双眼发亮,双手一拽,便扯了下来!
星子大惊,“你抢我东西!”他这时才松开口,有福的手腕上已留下一圈深深的青紫色牙印,血珠子一粒粒地渗出来。有福疼痛之下怒气攻心,飞起一脚踹上星子后心,星子扑通倒地,一帮人便围上去踢打。星子哪挡得住他们群殴,全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很快被打得鼻青脸肿,星子倒也倔强,虽然眼冒金星,浑身无处不痛,却不肯出声服软。
忽然林中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似是乐曲之声,却又尖利凄绝,不成调子,入耳说不出的难受。围殴星子的众人听了这乐声,竟纷纷住手,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仍挡不住这刺耳的声音,只觉心烦欲呕,头痛欲裂。片刻后,这帮孩子竟个个双手抱头,在草地上不住翻滚号叫,似是痛苦已极。
星子却全然无事,除了觉得曲子难听了点,定定神,却见五步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人,正是今天在路上遇到的那个乞丐,仍然是赤足乱发,口中却正吹着那根一尺来长的碧绿色“竹棒”。星子猜到他定是来帮自己的,又惊又喜,喜的是总算扬眉吐气,让这帮胡作非为的家伙也尝到了厉害,惊的是这人究竟是何来历,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星子忍着疼痛爬起来,咧齿一笑:“是你啊!”那人不言,徐徐放下绿竹棒。生财有福一干人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人指了指星子,淡淡地道:“给这位小兄弟道歉。”生财有福等面面相觑,此人何方人士?料是外乡人。他们拉帮结伙横行村中,从没有吃过什么亏,众人盯着他手中的绿竹棒,生财略略有些见识,大约这就是书上提到的箫,他就凭吹一支曲子,不动一根手指头,就让自己痛不欲生,加之他这身邋遢打扮,难道是传说中的妖怪?见他们忤着不动,那人加重了语气:“给这位小兄弟道歉。”
生财有福不敢违抗,挣扎起来胡乱行了个礼:“星子,对不起。”
星子打断他们:“先把我的东西还我。”
“哦?还抢了东西?”那人眉梢一挑,饶有兴致地道,拇指和食指将玉箫轻轻一转,已让众人魂不附体,伸出右手:“拿来!”生财不敢违抗,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玉锁,放在他掌心上。那人沉下脸:“打人不算,还抢东西?”
生财吓得双腿发软,但听他口气,似未亲眼见到自己抢夺玉锁,于心不甘,强辩道:“我没抢他的,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不信你问他们。”
“你……”星子气得直跳起来,“你又来这套!”
那人将星子轻轻一拉:“别急,我自有公断。”看了眼手中的玉锁,忽然脸色微变,旋即恢复平静,对星子道:“你说这是你的?是怎么来的?”
星子如实回答:“我娘给我的时候说,这是我生下来就带在身边的。”
那人转了转眼珠,不动声色又问:“你是住这里的?你父母呢?这是你父母给你的?”
“不,”星子摇头,“我住在山上的临海村,和我娘在一起,这是我上学后,娘亲手交给我的,让我带上说是可以辟邪,她说这本来就是我带来的。”
那人仍有无数疑问,但此时显然不便深究,转向生财,同样问道:“你说这是你的?是怎么来的?”
“这是我娘……不,我爹交给我的,我从小就有的。”生财本想照猫画虎,忽记起星子没有父亲,自己怎么能跟他学?
“嗯,很好。”那人微微一笑,右手一合,将玉锁攥在手中,“既然你们两人都说是自己的,又是从小就有的,那想必很清楚这上面的图案花纹,你们各自画出来看看,谁画的对,当然就是谁的。”
这下生财傻了眼,星子却对这不知名的大哥佩服不已,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法子?虽然得到这玉锁的日子不长,但没人时星子常拿出来把玩观摩,上面那些奇奇怪怪的图案花纹文字早已深深映入脑海。只是眼下没有纸笔怎么办?见脚下泥地,有了!星子折下一根树枝,扯去树叶,用尖的那头在泥地上认真作画。片刻后,一只头上长角的怪兽已初具轮廓,星子又在外圈添上云彩似的花纹,最后加上锁形的外框。生财也学着星子的样子,但画来画去不成形状。
星子画完,仰起小脑袋:“你来看看,该是我的吧?”
那人轻轻一笑,松开手,将玉锁的正面展示给众人看:“你们说,这玉锁该是谁的?”那上面似龙非龙似虎非虎的一头怪兽,与星子所画至少有七八分相似,而生财的却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生财低头,到底不敢再狡辩。旁人也皆默默无言。星子咧着嘴笑得开心。那人将玉锁为他带上,嘴角挂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匹夫何罪,怀璧其罪。”星子自然不懂他说的什么,忙忙地道谢,那人眨了眨乱发中的眼睛:“这是你今天第二次谢我了,这笔帐我们回头算吧!”
谢他也要算账?星子越听越糊涂,想要再问,眼睛一花,人却不见了。正吃惊时,见那人扯着一人的领口回来了,却是生财。原来,生财知道今日讨不了好去,趁星子与他说话,便想脚底抹油溜走,已跑了十来丈远,哪知转眼就被擒住。其他的孩子一哄而散,那人也不去管他们。他将生财拎到星子面前,似笑非笑道:“怎么?打了人,抢了东西,就这样走了?”
生财嚅嗫道:“我不是已道歉了么?”
“道歉?”那人转向星子,“你和他是在一起上学?”星子点点头。那人语气骤然变冷:“那好,那就带你们去你们先生那里评评理。”
“不要!”生财顿时吓得不轻,他凭自己的手段,在涂老夫子面前,素来左右逢源,班上的同学个个也须让他三分,要是今日的事被先生知道了还了得?皮肉之苦固然是少不了的,家里父母也会知道,而且以后夫子会怎样看自己?生财急得出了一头大汗,知道逃是逃不掉,扑通一声跪下,向那人磕头道:“大哥!不,大叔!我知错了!求您看在我年少不懂事的份上,饶了我这回,我给您磕头了!”
那人玩味地望着脚下的生财,忽道:“既然你不愿去见你们先生,那我只好越俎代庖了。若是你们先生知道了这事会怎样?”
“这……”生财忸怩着不肯作答。
星子打断他:“若是夫子知道了,最少也要打二十板子。他上次抢了我的东西,冤枉我抢他的,夫子把我打得好几天起不了床。”星子大声道,长出胸中一口恶气。
“可有此事?”那人冷着脸问。生财已快被吓傻了,本能地摇摇头,却觉那人目光如剑,似要将自己劈开,又不由自主点点头。“那好,抢了两次东西,一次二十下,一共四十下。趴下!”生财杵着不愿动。“我数三声,三声之内你不照做,翻倍!”那人语气冷峻如刀,“一、二……”
生财到底不敢强抗,赶在第三声出口前跪伏于地,想着星子正得意洋洋旁观,脸上已是火辣辣一片,连脖子根都红透了。那人拾起星子刚才画画的那根树枝,约莫小指头粗细,在手中弯了弯,道:“你自己数着数,若数错了,便从头来过。”
生财尚未及反应,忽然唰的一声,树枝夹着疾风,狠狠地抽在生财臀上。生财杀猪般地大叫一声,跳起来双手乱舞,却被那人在背上轻轻一按,便如千斤巨石压下来,动弹不得,生财复只好乖乖地趴下。“这下不算。”那人低声道。生财心中极惧,不敢再挣扎,只是低声抽泣。又是一鞭落下,生财一声惨叫,眼泪鼻涕齐齐迸出,哽咽着道“一”。没几下,生财便已受不了,口中不住求饶,从大叔大爷英雄好汉到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太上老君求了个遍。那人不为所动,只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地抽打。
星子一旁观看,初时只觉痛快,但见生财嚎叫连连,却又耳不忍闻。当时先生打自己时,似乎也没有这么惨。听生财呜咽数到二十五,星子终于试着去拉了下那人的衣袖:“可不可以……”
那人停下:“怎么?嫌不够?”
“不,”星子忙摇头,“可不可以不打了?他……”
生财忽听见星子在为自己求情,几乎难以置信,仰起头来,满脸的泪水,可怜巴巴地望着星子:“我……我以后不敢了。”
那人将手中树枝一抛:“好罢!既然你求情,这次就饶了他!”对生财喝道:“小小年纪不学好,下次若再被我撞见,可没今日这般便宜!滚吧!”话音未落,生财已跳起,却又痛得摔倒在地,顾不得形象狼狈,连滚带爬地走了。
星子见生财跑了,忽一把牢牢地拽住那人,双膝已跪了下去,只是磕头,却不知该怎么开口。那人奇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星子咬了咬下唇,“我想拜你为师,求你收下我,教我这种本事。”
那人将星子拉起,眉心微微一蹙,却不回答,只问:“你眼睛是蓝色的,你不是这里的人?”
星子迟疑点头,道:“娘说是我刚出生不久有人将我送到这里来的。”他现在已隐隐明白所谓的仙女未必是真。
“那你不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那人又问。星子茫然摇头。那人想起那块玉锁,脸色渐渐凝重,似在自言自语,“那锁只应从那里出来……但他的眼睛,又应该不是……而且如果他是,怎么这么多年我从没听说过?”
他说什么星子没听明白,好奇问道:“你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那人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你的眼睛,像是有西域血统,但那玉锁……也许你不知道更好,就在这世外桃园般的山村里平安一生,也未尝不好。”星子听他说不知,也并不觉得如何失望,毕竟已经习惯了与阿贞相依为命的日子,倘若这时突然冒出另一对陌生的父母,他反倒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那人又问星子:“你叫什么名字?”
“星子。天上星,亮晶晶。”星子答道,声音稚气可爱,反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那人看了眼手中的绿竹棍,“我叫箫尺。”声转低沉,“埋荒匣底千年剑,吹裂人间一尺箫,吹裂人间一尺箫,一尺之箫,又堪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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