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囫囵吞枣地将论语背下。第二日去上学,伤病初愈的老夫子仍是清瘦,精神却似不及从前,头发也日益萧疏苍苍,见了星子不再如从前疾言厉色,和颜悦色地微笑着,星子马马虎虎地问了声好,就赶紧闪身藏到最后面去。接着夫子开始一个个考校功课。这些孩子除了星子,其他的大都三天两头就去夫子处报道,背书听课,要是换了别人,象星子这般躲在家里从不去受训的,今日怎么着也逃不了一顿打,但如今夫子对星子早已是另眼相看,等教训完旁的孩子,才叫过星子问:“先生给你的书,你读了么?”
星子恭恭敬敬地回答:“读了。”
“你读了哪些?念一段来听听?”夫子却想,就算星子再聪明,好多字他都不认得,不来问我,又怎么读书?
星子依言合上书,从头背了一段,夫子微微颔首,面露欣慰的喜色,故意考校他,偏拣那论语书中生僻之处问了几句,星子皆对答如流。又问语中意义,也能答出十之*。夫子惊奇,就算他聪明绝顶,要熟背详解也非一日之功,看来这段时间颇下了些功夫,只是纳闷星子怎么认得生字,难道是别处另拜了明师?想到这,夫子脸上便有些下不来,心头也颇不是滋味,但又不便直接相询,吹毛求疵地训斥了星子几句。星子不和他计较,垂手恭听。夫子见他老实,遂就放过了他。
从此星子时来运转,每天不管夫子有何要求,大都半日便完成当天课业,午后早早就放学回家,他借口要回家帮母亲干活,夫子知他孤儿寡母,亦听其自便。星子放学后,除了帮阿贞做事,便是练功,读书,当然是读箫尺留下来的那些书。那些书多是野史笔记,星子读得兴致盎然,全不似圣贤之书枯燥乏味。星子叹气:“要是让我读这些书,不吃不喝读一百年我都愿意。”星子几日便读完一本,遇到书中讲的不明白或是他不赞同的地方,星子便想象如果箫尺在旁,会如何与自己讨论辨析。阿贞见他时而口中念念有词,只以为他在念书,不以为怪。
过了几天,学堂新来了个孩子,和星子差不多年纪,名叫小宝。上学头一天,夫子照例是要立个下马威,逮着小宝的一点小错处,便是戒尺侍候。小宝想来也是没挨过打,虽然不敢象星子那样拔腿就跑,却不肯乖乖就范,与夫子隔着讲台对峙,死活不肯过去。僵持不下时,夫子忽将脸一沉,吩咐坐在前排的星子:“你给我捉住他!”
星子正替小宝捏了把汗,闻言一愣,怎么生财有福的角色如今竟摊到了自己头上?他自然不知道,夫子要谁协助掌刑,便是最看重谁。星子深恨生财有福当时助纣为虐,此刻只盘算着怎样才能帮小宝月兑困,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很快便有了主意,上前去捉住小宝的手腕。
小宝想要挣月兑,星子微一用力,小宝便撼不动分毫,惊惧不安地望着星子,星子冲他转转眼珠,使个脸色,示意他不要害怕。牵着小宝的手到夫子面前,星子开口却道:“先生,今天能不能不要责罚小宝?”
夫子脸色不善:“有错不罚,怎能防微杜渐,引以为鉴?”
星子尽量谦卑地道:“先生固然说得不错,有错自然该罚,但孔子也说过,‘不教而杀谓之虐’,小宝今日是头一天上学,并不清楚要守些什么规矩,您今日就算打了他,他也不明白为何挨打,就不可能真心悔过。不如您让学生给他讲讲规矩,日后他若再犯了,便按规矩办,该打就打该罚就罚,这样行么?”
夫子听星子抬出孔子的话来,似乎有些道理,照他的说法,也不削自己的面子尊严,便一抹胡须,点点头道:“也罢,你便代我先教教他学堂的规矩。”
星子蓝眸一转,却道:“我说给他听他未必记得住,不如用纸笔一条条写下来,这样谁要再犯了,一目了然,谁也不能抵赖了。”夫子觉得他想得周到,于是在讲台上铺好纸笔,让星子去写。
星子得令,将他所知的夫子的规矩一条条写下来,比如背不出书该怎么罚,写不好字该怎么罚,等等,此外还加上如果提前完成当天课业便可回家等“奖励”,总共有二十来条。刷刷写完后,便递给夫子过目。夫子看了一遍,大致不错,只是提前回家等条目有些别扭,但事实也是如此,尤其星子几乎每天下午早早就走了,也不好说什么。星子似明白他的想法,道:“先生,有奖有罚,才是仁者之道啊!”夫子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星子遂将规矩逐条读给小宝听,末了问:“听明白了么?若听明白了,以后便得小心不要违反。”
小宝明白今日是星子救了他,忙不迭地道:“小宝知道了,再不敢了。”又转向夫子道:“我知错了,先生饶了我吧!”
夫子训斥了小宝几句,小宝只是不住点头,见他态度诚恳,便没责打他,却让星子将写好的规矩挂在学堂墙上,让全体学生一体遵循。
然而过了几日,夫子隐发现得事情有些不对了。那天夫子午饭后回来时,发现书页上染了一团墨迹,追问是谁干的,阿明承认是他不小心弄翻了墨水。这种事夫子照例是要严惩的,阿明也主动走过去领罚。星子却站起来反对,说规矩上并没有这条,而且阿明是无心之过,既然已经认错了,就不该再罚。夫子气恼,骂星子诡辩偏袒,星子反指责夫子朝令夕改。虽然最后夫子仍打了阿明几下,却是理不直气不壮,草草收兵。此后,凡是夫子想要在规矩明文之外动刑,星子必定据理力争,有几回还直接从夫子手中抢下戒尺,加之他读书渐多,口齿益发伶俐,大道理说来都是一套一套的,夫子常被他反驳得哑口无言。
动口动手都讨不了便宜,夫子颜面大失,但是自己令他誊写规矩并公之于众,又抓不住星子的把柄,只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若是规矩明文之内的惩罚,星子从不多说一句。有两次夫子好容易逮住星子的错处,狠狠地教训了他,星子不但认打认罚,不哭不闹,末了还规规矩矩地谢他教训。
如此几番后,夫子发现守着规矩界限乃是最有利,也就习惯了按规矩办事。孩子们再不怕遭遇夫子“无名之火”“无妄之灾”,挨打的时候自然少了许多,就是犯规也日益减少。一帮孩子对星子感恩戴德,更对他的智谋勇气佩服得五体投地。星子年纪虽小,却很快取代了生财有福,俨然首领,同窗唯他马首是瞻。生财有福等虽心存妒忌,但星子今非昔比,几次试探没讨到什么好去,也只能暗自不满而已。
箫尺一去杳无音信,春去秋来,天气渐渐地冷了。入冬后,待到新年将至,学堂也就放假了,这对星子而言自是求之不得。箫尺临走留的那一箱子书他已经看完了,有几本特别喜欢的更是翻来覆去地读得滚瓜烂熟。
腊月里一天,星子陪阿贞去赶集。采办了大包小包的年货,刚要回家时,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起了雪。忽见前面围了一堆人,人堆里传出阵阵叫骂声哭喊声,星子听那哭声有些耳熟,又想不起来是谁,将手中东西往阿贞面前一放,凭借个头矮小灵活,寻个空隙钻了进去。
圈子正中停着一辆牛车,一名穿着棉袄的少年跪在牛车前,一位中年男子正扬起鞭子狠狠地抽打他,少年被打得惨叫连连,抱着头缩成一团,却不敢反抗,围观的人只是看热闹,带着满足的笑意,却没人去劝劝。星子定睛一看,挨打的却是生财!自从上回箫尺教训了生财后,两人虽是日日见面,但几乎不再说话,这半年来倒也没起大的冲突。星子见他哭得可怜,冲上前去捉住那中年男子的手,道:“你怎么打人啊!”
那人见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孩子跑来阻拦,怒不可遏:“他是我儿子,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你是哪儿来的野种,敢来多管闲事?”
生财忽见星子,也是吃了一惊,又羞又窘:“星子?是你?”
星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身上的棉袄竟已被鞭子抽破,露出一团团破烂的棉花,衣服下隐隐可见一条条的血痕,灰白色的棉花沾了血迹,点点红色如冬日里盛开的红梅,十分刺目。雪花不断地落下来,落了生财一身一头,寒风中的身影不再如往日嚣张跋扈,显出几分凄凉。星子皱皱眉头,难怪生财不讲理欺负人,原来他爹就是不讲理欺负人,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忍着气对生财父亲道:“大伯!小子无礼了。我叫星子,和生财哥是同窗,他犯了什么错,让您大动肝火?”
生财父亲鞭梢一指生财,道:“你问问这个小畜生自己,他干了什么好事?败家子!”说着又是一鞭抽过去,星子眼疾手快扯住鞭梢,生财父亲用力一拉,竟然纹丝不动,倒吃了一惊,涨红脸喝道:“放手!”
星子不为所动:“大伯!等他说清楚了再打也不迟嘛!”转头问生财:“生财哥,这是怎么回事儿?”
生财没想到自己和星子一贯不睦,他不但未落井下石,还拔刀相助,听他唤了声“生财哥”,眼泪已禁不住扑扑地掉下来。原来,生财父子两人今日赶集,不慎钱袋被人偷走,本来钱袋在生财父亲身上,不关生财的事,但他父亲发现钱袋被偷时,生财正在挤在街头看皮影戏,他老爹最是爱财,虽然家境殷实,但丢了钱直比剜了肉还痛,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泄,便迁怒到生财头上,怪他没紧跟着自己,竟然让小偷得逞,气急之下当街抽出鞭子毒打。生财也知道,父亲旁的事情上纵容,但涉及到钱财却极是算计,每次若在钱财上吃了亏都闹得全家不宁,因此虽是一肚子委屈也不敢反抗。
星子听生财断断续续说了个大概,不由对他老爹更加不满,按捺着怒气,劝道:“大伯,谁也不愿钱被人偷了,但大过年的,蚀财免灾,也是好事,再说这也不能怪生财哥啊!”
“什么?不怪他怪谁?你哪里的小兔崽子,滚一边去!若不是他这个孽子,四处闲晃,老子会丢了钱吗?”生财的老爹益发暴跳如雷,鞭子被星子拽住,怎么扯也扯不动,不由气得满脸通红。
星子好气又好笑,他当了近半年的孩子头,举手抬足间已颇见大将风度,不紧不慢地道:“大伯,凡事要讲理,您说这事该怪生财哥,但倘若今天不是生财哥和您一起,而是我和您陪一起赶集,您丢了钱袋会打我么?”
生财老爹听得莫名其妙:“我打你做什么?谁认得你?”
“不是认得不认得,如果真是我和您一起,是因为我看杂耍才害得您丢了钱,不管你认不认识我,你都可以找我麻烦,对不对?您不会找我,是您心里也知道丢了钱和我无关,其实也和生财哥没什么大关系,对么?”
“啊?”生财老爹被他绕了一圈,半晌才明白过来,张口结舌。
“再说,”星子不待他反应,趁胜追击,“就算生财哥有错,您是他父亲,他任您教训,您打了他也该够了。要是换了我,您想打也未必打得了我。您这不是欺软怕硬么?”
“你!”生财老爹大吼一声,扑将过来。星子从容闪过,手中鞭梢顺势一带,生财老爹用力过猛,差点摔个嘴啃泥,围观人群爆出一阵大笑。
星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大伯!我惹您生气,您打不了我,也就无可奈何。生财哥无心之过,您却可以狠狠地打他,只是因为他不敢反抗你!”
“岂有此理!”生财老爹仍大声嚷嚷,气势却低下一头,“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那也未见得,”星子得理不饶人,正色道,“凡事都要讲理讲规矩,错则当罚,大错大罚,小错小罚,无错不罚,不然就是仗势欺人!”
“好!说得好!”旁观人群中不知谁叫了声好!接着有人鼓起章来,顿时掌声一片。一位六旬上下的老者上前,拍拍星子的肩头,竖起大拇指夸道:“小小年纪,就有这般胆识!这般见识!好样的!”生财老爹窘得无言以对,星子这才把鞭子放开。生财还跪在当地,他爹一把将他拉起:“畜生!还愣着做什么?我们走!”
生财知道若不是星子今日仗义相助,怕是不能站着走回去了,见老爹仍是怒气冲冲,不敢开口向星子道谢,只转头无声地望望他,眼中满是感激之情。星子怕他回去还要遭殃,模模衣兜,还剩了二钱碎银,原来星子陪阿贞赶集,阿贞倒让他保管钱财。星子模出一些碎银,跑上两步,拉住生财,将碎银塞入生财手中,道:“生财哥,先用这个去买年货吧!”
生财父子二人都是一愣,生财更没想到,自己曾经三番五次地欺负他,还抢他的护身玉佩,他如今有本事了,不但没有以牙还牙地报复,反而雪中送炭地解围,一时惭愧得几乎无地自容,喃喃道:“星子,我……我不能……”
星子大度一笑:“别客气!就当是我借你的,日后你有钱了再还我!”
生财老爹见了钱,心头火气倒也小了大半,他向来认为,借来的钱和自己的钱也没什么区别,怕生财硬要还回去,忙道:“小畜生!还不快谢谢人家!”
生财对星子深深一鞠躬:“谢谢星子兄弟!”他老爹也向星子打个揖,这才赶着牛车,带着生财走了。
围观的人群散去,星子目送父子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于漫天风雪中,却想:生财有这样的爹爹,难怪他是那样的人。他的爹爹对他好凶,要是我有爹爹,会不会也这样对我?……不,我爹爹是世上最好的人,可是,可是……就算他,他要打我骂我,我还是想能有个爹爹……忽又想起箫尺,箫尺大哥,他走了这么久也不回来,是忘记我了么?
雪愈发下得大了,阿贞在路旁守着一大堆东西,月兑不开身,高声叫了几次,星子方回过头来,走到阿贞身边。阿贞奇怪道:“是谁啊?我怎么听见你在和别人吵架?”星子简单地说明原委,那银子其实本来就是星子的,阿贞自然不会怪他,反称赞了他几句,星子只是似心不在焉。
腊月二十八,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整日不停,将小山村化为了银色的琉璃世界。傍晚时星子正偎着火炉看书,忽听敲门声。山村的冬天本就寒冷,平日里少有人来,星子纳闷,一开门便是一股寒风直扑进来,门外站着一人,身上积满了雪花,厚厚的帽子头巾遮住了面目,看不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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