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旦见星子缄默无语,不再反驳坚持,以为他已生悔意,又道:“若不是念及故人之情,朕便准了府尹所奏,革去你功名,再严加查办,非徒即流,岂有你今日?还谈什么一生前程?”
星子似听得心不在焉,忽反问道:“原来,查办府尹也是圣上对臣的一片爱护之心?”辰旦不语,显然算是默认。星子忍不住呵呵一笑,道:“府尹效命圣上,若有作奸犯科,圣上惩治自是合理合法,如若不然,岂非为臣枉法徇私,臣不敢蒙此隆恩。”
辰旦的眼神陡现阴戾,朕为你好,竟换来你的嘲讽指责?“你是在指责朕么?”
星子平静答道:“不敢,臣只是据理实言。”
辰旦狠狠地瞪着星子,几乎想将他拖起来再打一顿。星子的脸庞疼痛和失血而显得苍白,几近透明,长长的睫毛略带卷曲,眉眼依稀便是当年襁褓中的模样。原来那个孩子长大了便是这样子?辰旦望了他一刻,终于忍下胸中怒气,好吧!你软硬不吃,朕就慢慢和你耗着,总要你知道,朕才是你的君父你的天!辰旦袍袖一拂,道:“朕不与你逞口舌之利,日后你自会明白,你暂在此处,下午再送你出宫!”言罢转身出殿而去。
皇帝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可以躺在这里睡觉了?星子如闻大赦,此时倒真的想磕三个头,高呼谢主隆恩,但伤势沉重,脑中昏眩,再撑不住闭上眼,不久沉沉睡去。下午宫禁前,英公公带人另为他换了套藏青色的衣服,仍是用马车送出宫去。
回到顺昌府,已是薄暮时分,星子一下车,双脚落在地上,望着府门外大红色灯笼透出一片温暖的光,一瞬间竟有重回人间的感觉,这里不是家,但这扇大门后有自己牵挂的人和牵挂自己的人……便似有一股融融的暖意涌过心头,星子轻轻笑了,只要有朋友,有心爱的人,再多的苦难又算什么?
星子欲要行走,却几乎迈不开步子,便有随侍的两名小太监半拖着扶他进房去。生财虎子见星子脸色惨白如纸,站立不稳,汗水将发梢都湿透了,皆都大惊失色,不是进宫谢恩的么?怎么狼狈得象是过了堂的犯人?玉娇闻声亦从屋里出来,惊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星子见她花容失色,心下又是欢喜又是难过,他一身的伤,伤在那种不能启齿的地方,何况又都缘起玉娇,更不愿她知道实情,强撑着笑笑道:“没什么,只是昨夜没睡好,有点头晕,我先歇息了,姐姐不必担心。”
星子已上了药,换了新衣,看不见身上的斑斑血迹,加之天色已晚,玉娇也不好随他进房查看,只裣衽行了一礼,道:“公子连日奔波劳累,让我好生不安。”目送一帮人簇着星子进屋,在院中的花树下站了一刻,怏怏回房。
内侍将星子扶上床榻,却唤了阿伟,先是训斥了一通,又留下了一些外伤药物。生财虎子一旁听着,明白了个大概,惊得直吐舌头。待那两名太监一走,二人忙上前查看星子的伤势,更是大惊失色:“啊?竟然是圣上打了你?是怎么回事啊?”
星子见阿伟在侧,这阿伟显然是宫中安排的人,不能深谈。扯过一条毯子来遮住身体,不想他们看见伤势惨状,苦笑道:“我本是待罪之身,又顶撞圣上,只是打一顿,都算是好的了!”见两人面带惊慌,叹口气道:“也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况且今日圣上已决定钦点我为今科状元了!”
“状元?”两人显然也毫无准备,呆呆地望着星子,半晌方回过神,“你是说,你要当状元,就是那头榜头名的状元?”星子无声点头。“啊!”生财虎子闻言对视一眼,随即欢呼起来,“状元!太好了!真的吗?”
星子弯弯嘴角,口中却如含了隔夜的茶水般苦涩:“君无戏言,圣上亲口说的,还能有假?”星子忽想起十年前初入学堂时,曾发下的考状元的誓愿,今日夙愿得偿,竟不觉有多么欢喜,恍然只如一场迷梦,心下反隐隐有一种宿命的寒意。
虎子一时激动,冲上去与星子相拥,星子被他紧紧一抱,痛得差点背过气,忍不住低低申吟,虎子慌忙松开手,满脸歉意。星子嘴角抽搐:“等我好些了,再请两位哥哥喝酒,今日就暂饶过我吧!”借口要静养歇息,二人亦只得先退出屋去。
阿伟便来给星子上药,星子歉然道:“阿伟哥,抱歉连累你了。”
阿伟俯身,语气惶恐:“大人这样说,折杀小的了,叫小的阿伟就是了,公子这样称呼,小的担待不起。小的服侍大人不周,本就该罚。”他听说星子中了状元,立即改口唤他为大人。
这几句话星子听来却分外刺耳,唉!好好的人为什么非要分为三六九等,尊卑良贱,还怡然自安?星子始终想不明白这其中道理:“阿伟哥,不要唤我大人,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是兄弟。”
阿伟慌得差点没跪下:“大人,小的怎么敢与大人称兄道弟,大人饶过小的吧!”
星子无奈摇头,身上伤痛的折磨容不得他深究下去,只得住了口,静静地任他为自己上药。少时阿伟换好了药,喂星子喝了水,悄然告退。星子一动不动俯在枕上,侧头望那窗外,看那晦暗的暮色一点点地浸进来,隐约有花香浮动,这是春日里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如果不在京城,不是此刻。
伤处一阵阵疼痛,痛到深处,神智却是清明,星子忍不住胡思乱想。一时想明日又要整整折腾一天,多少繁文缛节,怎能熬得过去?一时又想,自己这番经历倒也算是天下奇闻了,有史以来的状元多矣,可从未听说过,先入狱后挨打,打得半死不活又被点为状元的,等闲了可以讲给说书的听,让他去编成段子,搏天下人一笑;复想起皇帝要赶走玉娇姐姐的圣旨,星子咧咧嘴,如果他不肯留余地,那我只能抗旨了……
皇帝所谓的故人之子到底什么意思?,他连他的父皇兄弟都能下手,还会顾及什么故人之情?这其后另有什么隐情?他若封官,我到底做还是不做……哎!箫尺大哥可惜不在,他若在这里,定然能拨开这疑云,自己真是只井底之蛙,什么都不懂,以前还老想着要去帮大哥报仇,简直太狂妄太天真了……
星子心烦意乱,无心睡眠,忽听到一阵悠悠琴声叮叮咚咚,知是玉娇在弹琴。细辨之却是一曲春江花月夜,似银色月光漫天漫地洒下来,如温柔的手安抚饱受伤痛折磨的身体,星子顿觉神台清明。恍惚间,似坐上了一叶小舟,身旁是一袭素衣的玉娇,小舟顺流而下,江水浩浩,漫过花草遍生的春之原野,明月将大千世界浸染成梦幻一般的银辉色,玉娇捧着一大捧白玉般的花朵,一朵一朵轻轻抛入江中……星子一时听得痴了,暗道惭愧,玉娇姐姐迭逢巨变,曾处险恶万端之境,仍能心静如水,不似自己这般心浮气躁。于是定下神默默运功,那琴声一直未停,伴着星子沉沉睡去。
不到四更天,阿伟便将星子叫醒。星子挣扎起床,或许是大内秘药果有奇效,伤口已止住了血,虽然动动手脚仍是痛不可当。星子想了想,让阿伟找了些白布来,用白布条从背到胫一层层紧紧缠住。阿伟屡次为星子上药,星子此时虽仍觉难堪,也只得事急从权,让阿伟帮忙。
凌晨仍有几分清寒,星子的鼻尖已渗出细细的一层汗珠。阿伟忍不住问道:“公子,今天……能撑得住么?”
星子惨然一笑,面色苍白:“撑不住也得撑,新科状元总不能在大街上昏倒吧?”心想,别人倒也罢了,今日又要去拜见那个皇帝,不能输了这口气去!他定下的庆典,却是我的酷刑,他说不定正等着看我的笑话呢!
阿伟将星子缠得如一只大粽子般,确信即使伤口破裂,血迹也渗不出来,这才服侍星子换上礼服,扶上马车。伤口被紧紧压住,疼痛倒似麻木了,星子活动一下四肢,尚能行走如常。
走出房门,天色未明,一弯浅浅的残月挂在天际,路旁立着一人,正是玉娇,微风吹动她雪白的衣襟,如青瓦上一抹未消的寒霜。星子快步上前,握住玉娇的纤手,那手却如寒玉一般冰凉,想来她站在这里已许久了。星子心疼地道:“天还没亮,露气又重,姐姐一个人站在这风地里做什么?”
玉娇勉强笑了笑,笑容中却殊无喜意:“听说你中了状元,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贺呢!”
星子赧然:“只是瞎猫逮着死老鼠罢了,惭愧得很。”
玉娇默然一响,似欲言又止。阿伟在旁跺跺脚,意为催促。玉娇忙道:“你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星子恋恋不舍地松开玉娇的手,走出大门前回望一眼,玉娇仍站在原地,略带忧郁的眼神如光芒渐渐隐退的晨星,定格在薄薄曦光中的黎明。
今日是金殿传胪的正日子,星子仍是须先到午门外恭候,不久数十位新科进士齐聚宫门外,并文武百官恭候圣旨。数百人静静地站着,鸦雀无声。星子站得有些不耐,仰头望向天空,一轮赤红的朝阳正缓缓升起,湛蓝的天空深邃高远,星子忽想,天地如此广大,为什么这一帮人非要站在这里等皇帝的恩封赏赐?难道他们不向往那自由自在的天空,不能象鸟儿那样凭自己的翅膀飞翔?或是都和自己一样成了身不由己作茧自缚?
忽听一声“圣旨到!”顿时,数百人齐刷刷地跪倒,如一片森林被整齐地锯下一截,场面蔚为壮观。却见一封明黄色的绢卷缓缓地从高大的午门城楼上降下,如从上天飘落的一抹明霞,下有红衣礼官跪接。礼官叩首接旨毕,起身宣旨,便是今科进士的名单。念到第一甲第一名,众人皆屏住了呼吸,待听得是星子,寂静的广场忽传出一阵窃窃私语,众人交头接耳,嗡嗡不绝竟盖下了宣旨之声。礼官连喊了两声肃静,方又安静下来。
星子知道自己被捉入府衙之事已人尽皆知,皇帝既然不避嫌疑,一意孤行,我还怕什么?心下倒也坦然。宣旨完毕,榜眼探花便上来互致祝贺,那两人一脸干笑,颇不自然,星子又都不认得,胡乱应付过去。因星子是新科状元,便有人为他披上礼袍,戴上礼冠,胸前还佩了大红花。接着鼓乐齐鸣,午门大开,新科三甲率全体进士入宫谢恩。
午门非国家重大典礼不得开启,文武百官平日上朝也只走偏门。星子随礼官进了气势宏伟的午门,却对这殊遇隆恩毫无得意之感,暗想,算起来,这是第三次进宫了,前两次都是直着走进去,横着被抬出来,而今日呢?虽然今日是万众瞩目的中心,身上的伤痛却时时提醒着他,头上悬着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衰与荣只有一线之隔。
星子暗中运气,一步一步,维持着步履沉稳。进了朝天殿,辰旦早已端坐于宝座上。星子由司仪引导至前行礼,跪下俯身的一刻,臀背上的鞭伤杖伤齐齐迸裂,星子额头渗出细汗,抿抿薄唇,仍是三跪九叩山呼万岁,行礼如仪,只是有意无意地避免与皇帝目光对视。心中却想,我今日跪在这里,只是人在屋檐下的权宜之计,却不是甘心当你的奴才,终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地面对你,和你算算今日的帐。
星子中规中矩,旁人自然不觉得什么,辰旦却暗暗吃惊。他头一次杖责星子,便领教了他的倔强,昨日两度鞭打他,那样的伤势,即使以上好伤药调养,常人也得将息十天半月方能起床。辰旦一时震怒,料他极好颜面,今日庆典不可缺席,必然会大吃苦头,倒没想到他竟然能行动如常,唯有惨白的脸色泄露了些许秘密。辰旦向来恩威并重,驭下有术,此时却一丝隐隐的不安,星子虽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恭顺地跪在面前,却似乎难以掌控。
辰旦即位后,金殿传胪已举行了数次,一切依循定例。辰旦训谕新科进士,然后又是隆重的谢恩,冗长的仪式一一完毕,恭送圣驾。礼部官员引导新科进士退出大殿,于殿前赐宴。赐宴毕,新科三甲还要跨马游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骑马游街,接受万众祝贺,是历年新科状元最风光得意的时候,但今日对星子而言,却不吝为一桩天底下最残酷的刑罚。午门之前,已为状元备好了一匹高大的白马,金鞍玉辔,连那马头都系上了大红花。星子拉住缰绳,深深地吸一口气,一跃上马,坐下马鞍那刻,星子差点惨呼出声,撕心裂肺的疼痛如海中巨浪汹涌扑来,将整个人都席卷淹没……星子微微闭眼,感觉一颗心痛得颤抖不已,死死咬紧牙关,狠心甩出一鞭,那白马一声长嘶,疾奔上宽阔的长平街。
马蹄声声,星子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曾在书上看到过,衙门有一种木马游街的酷刑,当时只觉毛骨悚然,而自己今日所受的,怕也不下于此吧!马背起伏不定,星子几乎握不稳缰绳,不!千万不能从马背上摔下去!星子咬牙夹紧双腿,痛得冷汗直流,午后的阳光炫目而灼热,烤得他如沙滩上干渴而濒死的鱼。
宽阔的大街两旁都聚满了围观的百姓,越往前行人越多。星子放缓速度,见众人都激动地朝自己挥舞着手臂,星子亦挥手致意。人群益发激动,似乎在喊着什么,那声音渐渐清晰,越来越大,竟是“星子!”“星子!”千百人一同呼喊,排山倒海一般。星子心头发慌,不懂这么多人为何如此激动。忽从路旁跑出两人,拦住马头,展开一副横幅“昨日除暴安良,明朝为民做主”,那两人很快被维护秩序的侍卫拉走,但随即出现了更多的横幅,“才高八斗,义薄云天”,“江湖之远行侠义庙堂之高展宏图”,还有人当街跪下磕头:“星子义士做了状元,我们有救了!”……
望着那一张张热切期盼的面庞,星子明白了,暗叫声惭愧!原来,这些人,这些在皇帝眼中如蝼蚁般轻贱的人竟将一点点微薄的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耳听着“星子”“星子”的呼声,星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竟可以如此重要!这才是他们心底的呼喊吧!但却不是那“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空洞朝贺。可我不过是一个冒名顶替的英雄,星子苦笑了笑,而且我的力量也是如此的渺小,甚至想留下玉娇姐姐,都十分地艰难……
万人争睹新科状元,虽前面有卫士开道,星子仍几乎寸步难行,同行的礼部官员商议了一下,决定提前结束游街。民众见星子要离开,更是不舍,甚至有人拉住马头,便要递上状纸。星子见状,勒住马头,向四方团团一揖,朗声开口道:“各位父老兄弟!”他运了内力,洪亮的声音远远地传开去,围观的人顿时肃静下来。
“各位父老兄弟,”星子眼圈儿有点发热,近日屡遭毒打,遍体鳞伤,他连哼都不曾哼一声,此时面对万头攒动,却忽有想落泪的冲动,星子抱拳道:“星子蒙众位错爱,阴差阳错当了回义士,又阴差阳错当上了状元,无德无能,难以为报,但我今日发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不管我以后身居何职,官至何位,当永视民众为父母,尽七尺之躯,为民所用!今日的诸位都是见证,若违此誓,人神共诛之!”
星子慷慨激昂,字字如金石坚定,句句掷地有声,言罢,星子又团团行了一礼,万众这才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星子微微一笑,拨转马头,缓缓离开,却没有注意到那些礼部官员与同行贡士的脸色十分难看。
游街毕,星子仍是换乘马车回府,下马上车,便如从地狱重回到了人间,星子索性趴在车厢里,一动不动。到了顺昌府,府中众人已迎到门口,星子望见人群中玉娇姐姐白衣翩然,想冲她笑一笑,突然眼前发黑,身不由己已倒了下去。
星子醒来时,睁眼见一灯如豆,于窗纸上映出一片柔和的红色光晕,星子察觉自己又已俯卧在床上,不由暗中松了一口气。阿伟忙上前道:“公子醒了?小的已为公子换过了药,公子要吃点什么吗?”
星子摇摇头,全无胃口,咧一咧嘴,苦笑道:“不用了,明日还有琼林赐宴,我留着明天吃好了!”想到明日还有一日折腾,星子的心紧成一团。
阿伟应声是,又道:“方才有许多人来向公子道贺,小的只说公子身体不适,不便见客,让他们改日再来。”
“哦。”星子扫视室内,不见旁人,暗想,这些人八成要怪他倨傲无礼,管他的!只是不见玉娇,心下有些怅然。
阿伟似知他在找什么,道:“玉娇姑娘刚才来看过公子,因要上药,她便先回房了。”
“啊?那她有没有问什么?”一时星子心头十分矛盾,既希望玉娇陪在身边,又怕她知道皇帝要赶走她。
“嗯,”阿伟迟疑道,“玉娇姑娘问了几句,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她后来就没说什么了。”
星子咬咬下唇,玉娇姐姐冰雪聪明,她多半已是知道了……耳听得窗外又有琴声悠然飘来,今日受尽折磨后,重闻这天籁之音,星子一颗心忽归于平静,暗想,纸包不住火,她迟早也是会知道的,自己既然要与她长相厮守,不如坦诚相见,明日的庆典结束后,便和她一起商议对策。星子打定了主意,仍是默默运功,至三更天睡去。
次日便是要祭告文庙,将新科进士的名字刻碑以记,然后是盛大的琼林赐宴,皆由礼部主持,不需再进宫面圣。星子昨日骑马游街,颠簸之下,尚未结痂的伤口处处破裂,惨不忍睹,连缠了数层的白布也浸透了血迹,好在外面穿的也是大红的礼服,看不出来。
第二天星子仍是以白布缠身,外罩盛装,强忍着去参加礼部的庆典。京城的文庙是天子所赐建,规模宏大,气象庄严,天下第一。星子仍是为首,率一大群新科进士进殿焚香,于孔子像前跪下那一刻,望着那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星子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被罚跪在这牌位前的情形,那间幽暗的小屋,那可怕的黑暗与孤独……星子想笑,阴暗黑屋与宏伟庙堂,惩罚或是旌表,其实都没什么不同,这泥塑木雕的偶像终究是偶像,利用它的人的目的也是一样,星子微微转头,见身后众举子虔诚的神情,低低地叹了口气。
虽说不用再骑马,但赴宴同样不轻松,昨日坐了木马,今日又上老虎凳,偏偏星子是状元,人人都要来向他敬酒,又不得不喝。但几个同科进士来敬酒,客套恭维时,那笑容却是尴尬而勉强的,星子全副身心都与伤痛相抗,自无暇顾及。数杯酒下肚,却听见几桌外有人议论,那几人声音虽压得甚低,传入星子耳中仍是清清楚楚。
其中一人道:“你们知道那新科状元的来路么?”
另一人道:“不清楚,知道也没用,反正状元上面早就定了,和你我无关,不然,就凭他前日廷对昨日游街那样嚣张……”后面却没了下文。
旁边又有一人接口道:“可不是么?据说他曾在宫中留宿整夜,无非就是凭的那张脸蛋,咱们哪能及得上?不但钦点为状元,上面还赐了他顺昌府……”
星子初时没听懂“凭那张脸蛋”是什么意思,待回过味来,一张俊脸已气得煞白,一口银牙咬得格格作响,眼中几要喷出火来,正欲冲过去与那人理论,肩头忽被人拍了一下,回头却见是北风。北风笑问:“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日是兄弟大喜的日子,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昨日我去府上道贺,听说兄弟身体不适,可是病了么?”
星子忙撑着站起,为北风斟满一杯酒,道:“同喜同喜!那日在京城府衙,承蒙兄台仗义作证,尚未道谢。”
北风呵呵一笑:“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只是兄弟你倒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实话,兄弟你大魁天下,倒是有些出乎意外,既蒙圣眷,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星子听他言下亦似有所指,忍不住打断他,勃然问道:“小弟虽是不学无术,当了这状元也惭愧得紧,但还不屑做鸡鸣狗盗之事,难道兄台也信那些没边的传言?”
北风不着恼,仍是嘻嘻哈哈的:“说实话,你这事多有蹊跷,我本是也有几分信的,但昨日见了兄弟游街时慷慨激昂,倒又不信了。至于旁人怎么说,你何必去放在心上?上面看重你,是你的运气,心安理得。等你飞黄腾达了,那些人一样的来巴结你。他们是不得机会,若有了接近上面的机会,做出来的事怕比他们今日口中说的更加不堪!”
星子不料他会这样看法,一时竟无言以对。北风却拉了拉他袖子,转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只是兄弟,你昨日当街时的那番话却是大大地不智!”
星子紧一紧眉头,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对?”
北风敛了笑容:“你问这个问题,我倒不知是怎么当上了状元的了?怎不明白,谁让你当了状元?谁给你功名利禄似锦前程?那些升斗小民能给你什么?你作出一副为民请命替天行道的样子,想当英雄,只会遭上忌下妒罢了!”
星子摇头道:“若只为个人得失计算,兄台说得不错。但既然身在其位,总不能只为自己一人。谁稼谁穑,谁耕谁织?谁供养我们,是朝廷还是百姓?怎样才算是知恩图报?好歹也要为黎民百姓做点事,不然我实在心中难安。”
北风长叹一声:“我也曾如你一般的想法,但后来也不过想想而已,现实如此,做不了什么,就算做了也没用,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识时务。”
星子抿抿嘴唇,蓝眸中有星辰般的亮光闪动:“人生苦短,得失如幻,何必事事都要有结果,该做的便去做,问心无愧而已。”
北风还待说什么,又有旁人来向星子敬酒,只得作罢。星子见那些人个个面带谄笑,只是恶心,道貌岸然下内心龌龊,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星子恨不得一人一记耳光,再痛骂几句,大庭广众之下,好容易勉强忍住。忽想起以前大哥曾问,如果有人说自己的坏话会如何?当时答得轻松,到了身处其境,才知道要控制住自己有多难!
星子吐出一口长气,拜那皇帝所赐,被他弄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人家还以为是承恩受宠,种种事端,他都是罪魁祸首,要算账也该找他去算!星子恨恨地想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有人敬酒更来者不辞,不觉已有了几分醉意,心里却闷闷地似压着块石头。那日在怀德堂偏殿,曾赤身与他独处,他看着自己的眼光确有几分奇异……难道传言真的是空穴来风?难道那“故人之子”的说法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星子越想越觉得可疑,只恨自己涉世不深,难以决断,但愿早日能与箫尺大哥接上头,他定然会帮我。
酒宴散时,星子已醉得酩酊,伤处的疼痛反是迟钝了,回了顺昌府,又是直接进房睡觉。一夜无话。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来,星子猛地记起,今日该是皇帝所谓的三日内要将玉娇姐姐逐出府去的最后一日了。本打算昨日回来便与玉娇姐姐商量,却醉得人事不清,真是该打。星子便要撑着起来,不管怎样,功名前程先在其次,要紧的是把玉娇安顿好,绝不能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星子刚翻身坐起,忽然房门推开了,生财虎子二人进来,问了几句昨日赴宴情况。星子见二人神色局促,说话间吞吞吐吐,奇道:“有什么事么?玉娇姐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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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题外话:春节前后,事情杂乱,没有及时更新,实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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