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皆不答话,犹豫了半晌,生财方迟疑地开口,低声道:“她已经走了!”
“啊?什么?”星子惊得一个激灵跳起来,全然不顾周身伤口撕裂的疼痛,“她走了?上哪里去了?什么时候走的?”
“她……”生财见星子激动,忙扶住他,“昨天你刚出门不久,便来了几个人,说是要送她回老家。”
“什么人敢要她走?她怎么不等我回来?”星子急得扳住生财的肩头一阵乱摇,一颗心如坠上了沉甸甸的铅块,一点点沉向看不见的漆黑深渊,又如面临没顶之灾的溺水之人,惊恐中仓皇四顾,却抓不到一块可苟延残喘的浮木。
生财被他摇的七荤八素,开不了口。虎子插话道:“都是官府派来的人,那些人催得很急,等不得你回来,只说让我们转告你就是了。他们问了玉娇,听说家里已经没人了,只能投靠远房亲戚。玉娇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坐上马车走了,究竟去了哪里,我们也不是很清楚。”
星子不可置信地对视虎子一阵,终于缓缓地松开手,喃喃地道:“原来是这样,她昨天就走了……他果然是要下手的,故意趁我不在……”所谓抗旨的决心,所谓的坚持与承诺,在他面前都只象是一场笑话,连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鞭打折磨羞辱,都是毫无意义一文不值……
虎子隐隐明白了点什么,问:“下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星子极慢地摇摇头,静默一刻,又问了句:“她没有留下书信么?也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书信?”生财摇头,“没有来得及写,她只是让我们转告你,多谢公子高义盛情,无以为报,还说请你不要去再去找她。”星子听罢,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床上,只定定地望着那淡青色的帐顶,久久不发一言。生财有点担心地问:“兄弟你没事吧?”
星子浑身已似被抽了最后一丝力气,低声道:“没事……我只想一个人待会……拜托……”半晌,房门轻轻地关上了,星子索性起身将房门反锁,屋里只剩下他一人。
星子无力地趴在床上,心头空空荡荡,伤痛不合时宜地叫嚣着,提醒着他曾经的一切不是一场梦。玉娇姐姐走了,甚至没有再见到一面……星子闭上眼,却似看到她一袭白衣,俏立于凄清的晨风中,孤单无助,而自己却一步步离她远去……昨日清晨那一面,便就是她的告别了,从此再听不到那天籁般的琴音,再也不能琴箫合奏一曲……星子忽然心头一寒,似日出穿透过迷蒙的薄雾,看清了那最后的真实。其实,就算朝廷不送她走,玉娇姐姐也不会留下吧!我不能保护她,她不愿连累我……只不过昨天如果我在,我可以和她一起走,但皇帝……星子一想到皇帝,便如想到一只狰狞的怪兽,箫尺大哥因他而家破人亡,玉娇姐姐因他而流离失所,我呢……我也束手无策,只能选择沦落吗?
星子反锁上门,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在房中躺了两日,不断有人登门道贺,星子都一律不见。阿伟送饭送水,生财虎子前来看望,星子皆不应声。第三日晚上,星子仍是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屋里门窗紧闭,任无边的黑暗笼罩。他已近三日水米不曾沾牙,却不觉饥渴,一任浑身伤痛肆虐,亦无心换药治疗。
忽然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星子顿被惊醒,睁眼忽见几个人影窜了进来,“谁?”星子喝道,却被自己沙哑的嗓子吓了一跳。来人并不出声,只是占据屋里四角,接着模出火折子来,点燃了灯烛。
星子莫名惊诧,这几人身手不凡,一身打扮应是大内侍卫,难道……心念方转,门口已出现了一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星子一惊,皇帝?他来做什么?辰旦今日只着一袭玄色缎袍,头戴黑色蝉翼纀头巾,这是星子第一次见他换上便装,但眉宇中的威严依旧。辰旦进了屋,星子照理说是要起来拜见的,星子略动了动,还未撑起身,伤口又是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心头愤愤,这皇帝果然从不讲理,闯进别人家里做了不速之客,竟然还要人诚惶诚恐地拜见欢迎他?
辰旦见星子面露痛楚之色,摆摆手道:“你躺着吧,不必行礼了。”在床前坐下,挥手对随从道,“你们先到门外去等着。”随从领命退下。这是上回怀德堂偏殿之后两人再度独处,星子乍见他,种种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尤其是从此与玉娇姐姐天各一方,再难相见……星子愤然瞪着辰旦,一语不发。
辰旦亦冷冷地望着星子,凌厉目光中透着寒霜之气,片刻,开口道:“你在绝食?想死?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就连性命都不要了?”星子一愣,随即明白了,自己在府中的一举一动自然都会有人报与他知,而顺昌府与皇宫相距甚近,就是方便他监控?方便他突袭驾到?但他这样严密控制意欲何为?星子想起前几日琼林宴上听到的传言,便是一阵恶心。他若真要打那种龌龊主意,自己必不能束手受辱,反正玉娇姐姐既已被送走,也就再无顾忌了。
辰旦见星子脸涨得通红,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又道:“你在恨朕?难道你真的要一心抗旨?”
星子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他派人悄然送走玉娇是给自己台阶下,说实话,辰旦那日定了三日之期,星子若要违命,除了逃亡之外似乎没有第二条路走,而府中城中,皇帝眼线密布,天罗地网,就算带了玉娇逃走,又能逃到何方?如此看来,皇帝倒还真是体恤关爱了,星子暗中冷笑,连一介柔弱女子都容不下,还这样假惺惺的做什么?但和皇帝讲理如同对牛弹琴,一腔怒火亦无从发泄,星子抿了抿干渴的嘴唇,尽量平静地道:“不敢。臣只是在家静养,不敢劳陛下挂念。”
辰旦听出星子言语中的疏拒,忽有些怅然,得知他将自己锁在房里,几天不吃不喝,一时放心不下便微服夜访特地来看他,是不是多此一举?辰旦顿了顿道:“年少轻狂,耽于美色,倒也罢了,但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就不知道自重一点么?”
星子最烦这种无理训斥,本打定主意他说什么都敷衍过去不理睬,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反问道:“臣正要请教陛下,臣是什么身份?”也罢!有什么话干脆挑明了说,星子从不喜欢藏着掖着的。
为什么他一再无礼顶撞自己这九五之尊,自己却并不真正生气,反倒暗中有些欣赏,呵呵,这就是父子天性么?辰旦不怒反笑:“你什么身份?上回朕便与你说过,朕当你是故人之子,便……便如朕的子侄一般。”
辰旦话说到这份上,比上次在怀德堂更进了一步,星子也不由得信了几分,又问:“那陛下能否赐告臣的亲生父母之名?”
辰旦摇头:“她……她早就去了。”他言下的故人指的是央姬,倒也不算假话,又声色俱厉地道,“此事只能朕知你知,你切不可再让旁人知道,谨防被宵小所乘,于你不利,若出了什么事,就是朕也未必能护得你周全。”
亲生父母果然已不在人世了,从皇帝处亲口得证,星子不禁黯然低头,欲追问更多,料得也无结果。忽听皇帝又道:“朕方才说的话你记下了么?”
星子木然道:“臣记下了。”忽又一笑,几分自嘲,几分不甘,“臣不会说与旁人知,旁人也自会有他们的说法。”
辰旦亦已料到,自己破格重用星子,朝中必有人不服,闻言沉下脸道:“别人说什么不须去管,朕既重用你,你当好自为之,勿负朕望,也让朕于国于朝有个交代。”
辰旦语气甚为郑重,言中颇有信任托付之意,星子暗暗吃惊,他真是将自己当成了他的子侄么?这皇帝还有如此重情重意的一面?难道那些弑父弑兄的谣言都只是谣言?但箫尺大哥亲历其乱,又怎么可能骗自己?星子心下混沌,若真如此,皇帝对自己的种种举措,倒是合情合理的了。便如当年的涂老夫子,自己虽不喜欢他,也不能不承认,他待自己不错。但他所给的并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想要的却被他干干净净地夺走了,星子不由咧一咧嘴,苦笑不已。
星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辰旦怜他有伤,也不深究。忽有人敲门求见,辰旦叫声进来,却是阿伟捧了一只红木托盘,屈膝行礼。辰旦摇头道:“免了。”朝星子努一努嘴,“你服侍他用了。”
阿伟应道:“是。”上前将托盘放在床前的茶几上,扶星子起身,道:“公子,这是宫里送来的*燕窝,方才小的让厨下热了,公子几日没用膳,快趁热用了吧!”捧过青花瓷盅,揭开盖子,便是一阵浓浓的香甜气息扑来。
星子知道终于躲不过,口中含糊道一句:“谢陛下。”
“罢了。”辰旦大度地道。
阿伟欲要喂星子,星子一把接过碗来三下两下喝了个精光。他这几日也不是有意绝食,只是没有情绪进食,此刻也真觉得饿了。甜腻腻的不觉特别美味,仿佛曾在哪吃过,星子忽想起了,那日在聚德楼也吃过,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燕窝。
眼见阿伟默不作声地退出去了,星子皱皱眉头,道:“承蒙陛下厚爱,不过臣长于山野,吃惯了粗茶淡饭,用不着这些山珍海味,徒费公帑。”
辰旦晒笑:“一只燕窝值得了什么?你若尽心为朝廷效力,以后的荣华富贵非可限量。”荣华富贵这几个字分外刺耳,星子顿时涨红了脸,若要卖身求荣,求来的到底是荣还是辱?听辰旦又道:“你且在府中养伤,待伤好了朕再行任命。”
“是。”星子简短应道,此刻只希望皇帝快快离去。
辰旦叹了口气,悠悠然道:“那你也该明白,你日后的身份不同常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京城里多的是名门淑女,你还愁找不到宜室宜家的么?”
皇帝哪壶不开提哪壶,星子本已不欲再与他纠缠此事,听他这样说,却又冷笑一下:“臣可高攀不上。”就算没有玉娇姐姐,那些所谓的名门淑女,端庄谨然,笑不露齿,足不出户,一个个如木头人一样,若要一生守着这样的人共度,那还不如去庙里请个菩萨供着,至少还不会说些烦人的话。
“呵呵,”辰旦笑道,“怎么会高攀不起?日后你若看上了谁,只要出自良家名门,朕都可为你做主。”
星子剑眉一挑,带了三分疑虑:“当真?”
辰旦正色道:“君无戏言。”
“谢陛下,”星子微微一笑,语气似在挑衅,“那倘若臣想高攀陛下的金枝玉叶呢,陛下是否愿将公主下嫁?”
“嗯?”辰旦一愣,变了脸色,喝道,“大胆!不知天高地厚,朕给了你一分颜色,你就想开染坊了?”星子旋即低头,握紧了拳,再不多言。辰旦亦知他只是试探,似乎听到他无声的冷笑。当然史上书中,状元娶公主当驸马的也不是个例,但星子怎么能行?而其中的内情又怎能让他得知?
辰旦放缓语气,道:“除了朕……朕的公主,其余天下良家女子皆无不可,便是别国的公主……”辰旦忽住了嘴,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转头望向那窗外,月轮已近中天,如瀑的月光映得庭院天井中清水一般通明,一丛丛花树或明或暗,疏影斑驳。时候不早,该回宫了。自己微服出来,若被人知,免不了议论。
辰旦又看了星子一眼,星子也正对视着他,微微跳跃的烛光映着那一双蓝眸,像是蓝宝石一般闪烁光芒。辰旦起身,道:“这些事以后再说吧!你好好想想该如何报效朝廷,朕自不会亏待你!”辰旦的声音忽冷下来,如冬日凛冽的寒风拂过结了薄冰的江面,“你说什么胸无大志?那日游街时倒是慷慨激昂!”星子跨马游街的盛况,辰旦当日便已得知,若换了旁人,他只会暗暗记在心中,从此不再重用便了,但对星子,却是忍不住当面说了出来。
星子那日得北风警告,亦知遭皇帝忌恨,只是他全无后悔之意。皇帝种种举措,无非是要自己对他死心塌地,但……星子迎着辰旦的目光,朗声道:“臣以为报效朝廷与报效民众并无相悖。尔禄尔俸,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朝廷公用,皆出自民众供奉,臣才薄德浅,若能忝列朝堂,只想能为民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难道陛下认为不对么?”
星子这番话冠冕堂皇,辰旦一时也不能直言斥驳,只冷哼了一声,道:“为民做事虽也不错,但你须知最重要的是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星子的眼中蒙上迷惑不解的薄雾,眨了眨眼睛,“请陛下指教。”
近日边疆不稳,京城筹备万国盛典亦到了紧要关头,偏偏又遇到个不懂事的星子,辰旦黑下脸,不耐烦地道:“什么是大局?朝纲稳定便是大局!我朝疆域万里,臣民兆亿,千头万绪,必得朝廷上下一心,这才是最要紧的!你好生学习牧民之术,为官之道,不要因小失大,误入歧途!”
辰旦说罢这几句话,起身欲去,忽见床前的案几上搁了几本旧书,心念一动,他平时读的什么书?随手拿过来翻看,一本是“墓碑”,一本是“野夫偶语”,辰旦看了几页,顿时变了脸色:“星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藏禁书!这些书是哪里来的?”原来他种种任性妄为,竟是受了这些邪书的蛊惑!
星子虽是状元,可这些年来,应试多是临阵抱佛脚,少有正经读书的时候,看得最多的是箫尺带来的杂书,其中许多是朝廷禁书,但愈是禁书愈让他好奇。而且这些禁书常出自民间高人隐士,文采思想,颇有可读可观可信之处,星子往往爱不释手。这回进京赶考,带了几本最喜欢的,其余四书五经,都被他扔在一边,本放置案上以待闲暇时重温,却不料辰旦会突然来访。
忽听辰旦厉声责问,星子暗叫声不好,不能把箫尺大哥牵连进来,淡然一笑,故作无所谓地道:“这是臣进京路上,偶尔见到的,觉得有些意思,便要了来看。”辰旦见那书页破旧泛黄,边缘已磨得起毛,显然年代久远,但听星子的说法,一时又找不到把柄,追问:“你是何时何地从何人那里得到的?”
星子眼珠子一转:“臣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辰旦哼一声,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若是换了旁人,必令锦衣卫拿下拷讯,辰旦怒道:“听闻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怎会记不得?此种大逆不道妖言惑众的东西,你倒还看得津津有味?”
星子闻言轻笑,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何必大动肝火?若书中真是大逆不道妖言惑众,臣正好仔细看看,揭开它的妖言,昭之天下,让这种邪书再也不能惑众,岂不是更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陛下广有天下,固若金汤,难道不能容下这几页纸几句话?”
“哼!强词夺理!你身为士子,对这些叛逆之言,看也不该去看一眼,还敢在此诡辩!”辰旦喝道,“朕若不是看你有伤在身,绝不轻饶!”辰旦怒意不减,说话间将那两本禁书移近烛火,橘红色的火舌跳跃着,顿时卷上了发黄的书页。
星子从来视箫尺送他的书为至宝,忽见辰旦要焚书,再忍不住,蹭的一声竟然从床上跳起来,着地时,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差点站不稳。尚未迈开步子,门外的数名大内侍卫听见动静,已冲了进来!冲到星子面前,齐齐将他拦住。星子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火苗越窜越高,烈焰中一张张纸页卷曲着,似挣扎哭喊的精灵,很快两本书已化为一团灰烬。
望着那黑色的灰烬,星子反倒平静下来,呵呵一笑:“陛下何必多此一举?这书上的每一个字我都已记在心里,更多的我也看过,陛下要不要我背给你听?烧掉这几张纸又有什么意义?”星子索性连自称也省了。
辰旦狠狠地瞪着星子,脸色阴暗得如窗外漆漆的夜幕,咬牙道:“星子!你在与谁说话!原来你读的那些圣贤诗书都是来应付朕的?却是痴迷于歪门邪道!朕真是错看了你!”说到这辰旦顿了一顿,勉强按捺下怒火,道,“等你伤好后,先就此事给朕写个折子,朕再考虑对你的任命!”看星子的情形,实在不能再受责打,让他写折子自弹,已是辰旦最大的开恩了。
星子闻言,只是沉默以对,任命?我很稀罕么?
静默片刻,辰旦也不指望星子送驾,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众黑衣侍卫亦跟随其后,很快内室便只剩下星子一人立在当地。星子上前几步,仍是将门反锁了,耳听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对着一室煌煌灯火,星子一时恍惚。
外面有人敲门,星子郁郁地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俯,抓起一把焚书后的灰烬,再慢慢地撒开……星子暗运一口气,扑的吹熄了室内的烛光,月光透过窗纱,一片朦胧惨淡,星子遥望着窗外那轮苍白的月亮,从没有象此时这般期待箫尺哥哥能象以往那般从天而降,原来自己真的是太自不量力了。
星子趴在床上,不知是因伤痛还是被辰旦的突然到访搅得心神不宁,一夜难眠,到凌晨方迷迷糊糊睡去。第二日中午,阿伟送来午膳,星子用了,阿伟又给他换了药,将息了这几日,伤痛已不似当初那般难挨。虎子生财亦来问候,原来他们昨夜虽听到动静,知道有人来访,却被府中的家仆拦住不让来看。星子担心皇帝私访之事若让他们知道了恐生祸端,只说是宫中来人,含糊其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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