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天路 噩耗

作者 : 冰痕

英公公准备了一辆辇车送星子回去,宫中已经宵禁,星子拿着皇帝的令牌叫开宫门,回到府上,毒发的剧痛仍未暂歇。

星子深夜归来,阿伟闻报忙率众迎接,见星子数日不返,面色青黄难看,暗中猜到他定是那日大闹赌场酒楼,又被皇上罚了,不敢多问。星子亦一言不发,急急进了卧室,便关紧房门,垂下床帐,上床盘膝而坐,运功压毒。约一个多时辰,那翻江倒海的疼痛方渐渐地散了。

星子不敢入眠,靠在床头稍稍打了个盹,估模时辰,已近五更。星子知道,父皇只让他昨夜回来休息,可没说今日不用进宫请安。来不及处理双手和膝腿的伤势,星子又强撑着沐浴更衣,赶在辰旦早朝前进宫问安。

辰旦仍在怀德堂中,见星子去而复返,脸色比昨夜略好了些。待他礼毕,仍是关切地问道:“丹儿,你还月复痛么?真的不要太医来瞧瞧么?”

星子笑容天真无邪,如照进沉沉大殿的一缕明亮阳光:“儿臣都已说了,只是积食而已,现已经全好了,哪用得着父皇三番五次地垂问?”

辰旦亦笑了笑,吩咐御膳房做几样可口的粥品点心来,为星子暖胃。星子恭送辰旦出殿上朝,便到殿外的侧室中,沐浴更衣后,御膳房已送来了早膳。星子这些天昼夜不息,用膳时陪着辰旦,也是食不甘味。此时终于可以静静坐下,一勺一勺慢慢喝下两碗热粥,月复中有了些暖意,精力也似恢复了几分。父皇这回是算过关了?还是有更沉重的责罚等着我呢?回想昨夜毒发的情形,星子满怀歉疚,他怎样罚我也是应当,我终究是欺骗了他……

不久,辰旦早朝回来。星子一如往常跪在宫门迎候,辰旦即令平身。星子站起,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辰旦竟然笑逐颜开,不由诧异:“陛下今日有什么喜事么?”

“确实有一件喜事,回头再与你说。”辰旦看了眼星子的双膝,吩咐英公公,“带他去上药吧!”

上药?这场凌迟般的漫长折磨总算是捱过去了么?星子不知是否应该庆幸。照父皇的性子,期盼他原谅或认同都只是奢望,那是自己支撑不住的可怜样子让他于心不忍了?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父皇今日一开心,就不再计较我的违逆了么?究竟是什么事让他喜上眉梢呢?

星子茫然道:“谢陛下恩典。”辰旦摆摆手,示意英公公带他下去。望着星子步履僵硬的背影,辰旦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

进了殿外侧室,英公公奉上盖了绛红色绸缎的精雕朱漆红木托盘,满脸堆笑道:“这是皇上赐给殿下的。”星子揭开红绸,托盘中是一只青瓷刻花葫芦瓶,一只青玉粉彩六角小盒。星子拿起葫芦瓶,拔开塞子,一股药香夹着酒气溢出,显然是上好的药酒。星子重又塞紧塞子,打开那青玉盒子,却是一盒淡黄色的油膏。

内侍服侍着星子躺在榻上,缓缓地卷起他的裤管,那双腿已肿得辨不出本来粗细,乌紫发黑的淤血布满了整个小腿,膝盖则已磨破了皮,渗出的血浸透了里裤。星子跪得久了,痛楚反而不太强烈。一名内侍倒了点药酒涂在伤处,便开始用力搓揉。

那药酒甫一倒上,星子直如冰天雪地冻僵之人突然被拖到炎炎烈日下暴晒,刹那间剧痛如万针攒刺,忍不住惨哼一声。另一名内侍忙上前为他擦去额上汗滴,恭敬地道:“殿下,这药酒名为甘露,活血化瘀最是有奇效,初时略有些疼痛,请殿下忍耐片刻。”星子痛得死去活来,满头大汗,好容易上完了药,稍稍活动下双足,果然自如不少。

星子松一口气,内侍又仔细地用油膏涂上星子被烛泪烫伤的手背和手指,那油膏亦是专治烫伤的,不久双手便觉清凉。怕药膏弄污衣衫,星子仍是戴上双白绸手套。英公公等内侍服侍完毕,又殷勤叮嘱道:“殿下,这药酒与药膏老奴会派人送到殿下府上,每日早晚各上一次药,不用几日就会全好了。”

星子称谢,重回到怀德堂正殿,向辰旦谢恩。辰旦方阅罢一份奏折,正沉思着什么,忽听见星子动静,便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星子甚少见辰旦这种古怪神情,心跳倏然加速:“父皇有什么事么?”

辰旦笑着让星子平身:“丹儿,你来得正好。朕不是说了,今日有件喜事要告诉你么?”唤星子到身边,拿过一份奏折递给他,语气欢欣,“你看看这个。”

星子疑惑地接过,心头打鼓。他近日在御书房值日,辰旦有时也会给他看几份折子,讲一些朝政知识,但星子对辰旦所为大都不能苟同,此时见辰旦欢喜,父皇的喜事,对我而言,未必是什么好消息……

星子翻开奏折,一目十行匆匆地扫了一遍,却顿时天旋地转,差点栽倒在地上!刹那间,四周一片昏黑,如子夜提前来临,眼前唯有千万颗金星飞舞,耳旁一阵阵轰鸣,整个世界已轰然倒塌……原来那折子却是地方官员所上,说日前派出大批精锐人马剿匪,已踏平了反贼的巢穴桐盟山庄,官军势如破竹,大获全胜,杀死反贼若干,生擒若干,云云。

星子死死地盯着那奏折,慢慢的,“桐盟山庄”那四个字又于黑暗中渐渐变得清晰,每一笔每一划都犹如鲜红如火的烙铁,烙上双眼,烙上五脏六腑,剧痛难当。星子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不停颤抖,如秋风瑟瑟中飘飞的枯叶。

良久,星子眼一闭,手一松,奏折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星子不由自主向前一倒,却碰翻了御案上的玉瓷茶盏。哗啦一声脆响,茶盏摔在坚硬的地砖上,碎成千千万万,茶水溅了星子一身。星子恍然不觉,低头怔怔地望着那满地的碎片,便如看着自己此刻的心。

有内侍急急过来收拾,辰旦摆摆手,示意他们全都退出去。待空荡荡的殿内只剩了父子二人,辰旦离座起身,拾起那封已被茶水打湿的奏折,站在星子面前,逼视着他:“怎么?丹儿你竟然不高兴么?”辰旦的声音冷了下去,如寒冬凄厉的风声在殿堂内回响。

星子缓缓地跪下,直挺挺地跪在辰旦面前,跪在那千千万万的碎瓷片上,尖锐的碎瓷齐齐扎入星子多日来饱受折磨的膝盖和小腿,霎时涌出无数细小的血珠,将那雪白玉瓷染成鲜红,星子却感受不到一点痛楚。“箫尺……大哥呢?”星子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喑哑如粗粝的沙石,竟不似自己发出来的。

辰旦听他仍叫箫尺大哥,气得抬起一脚,狠狠地踹在星子前胸。星子被踹倒在地,呼吸之间肋骨如断裂般地痛,却复撑起来,仍是规规矩矩地跪好。辰旦瞪着他,气得全身发抖,皇冠冕旒垂下的串串宝石叮叮作响,拳头攥紧复又松开。一臣尚不事二主,你是朕的嫡子,朕待你仁至义尽,胜过当年周公吐哺,你却始终对朕三心二意,与那反贼箫尺纠缠不清,是可忍孰不可忍?

半晌,辰旦厉声道:“匪首月兑逃,尚在追捕中,但落网也不过早晚的事!你还想心存侥幸么?你以为你不招,朕就奈何不得这帮反贼了?蚍蜉撼树,螳臂挡车,岂能对抗朝廷天威!时至今日,你难道仍执迷不悟,还要为反贼求情?”

星子用力地咬住下唇,直咬得唇破血流,口中尝到腥咸的滋味,方垂首低声道:“臣不会为他求情,只是不能忘恩负义,”顿了顿又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臣只愿与之同罪!望陛下恩准!”

辰旦见星子这样说,反而冷静下来,有些后悔方才的失态。赤火国远征西突厥在即,攘外必先安内,箫尺巢穴覆灭总算让辰旦去了心头之患。他即位以来,国内也有过数起*,但皆不成气候,多是尚在萌芽之中就被扑灭,箫尺这次也不例外。照理说,捷报传来,辰旦本应在意料之中,不至于喜怒于色,但辰旦一想到星子自幼受了箫尺蛊惑,误入歧途,离经叛道,至今不思悔改,且星子心中对叛贼的尊重依赖,更胜过对朕这父皇几分,辰旦直如鲠在喉,如芒在背,浑身皆不自在。

辰旦今日得了奏报,即刻告知星子,一则是试探他的反应,二则也是要他认清形势,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星子竟丝毫不加掩饰,甚至不屑求情,只恳求与逆贼同罪,全然不将父皇朝廷放在眼里。辰旦虽怒不可遏,可究竟不愿弄巧成拙,父子决裂并不是他此时想要的结果。

静默良久,辰旦终于压下火气,长叹一声,亲手拉星子起来,见那深色的裤管已是血迹斑驳,方才朕赐的上好药酒全白费了,辰旦恼怒之中又夹着丝丝心疼。

辰旦怒斥道:“忘恩负义?丹儿,你年纪尚轻,阅历尚浅,善良天真,不懂得人世间的险恶。那箫尺本是逆贼之子,漏网之鱼,早就存了不轨之心。他与你素昧平生,只因为知道你的身世,才处心积虑,故意与你结交,施恩于你。那些所谓的情义,不过是利用你欺骗你的伎俩罢了!”

星子听他说到“利用”二字,忽想起叶子流韵子扬,不禁瑟缩了一下。到底是谁利用谁呢?我确实年纪尚轻,阅历尚浅,但箫尺大哥会利用我么?与箫尺大哥相识共处的一幕幕往事错杂眼前,清晰如在昨日……第一次见到大哥我才六岁,懵懂无知,他帮我要回了麒麟玉锁,但十年间他从未主动去追查过。他不知我身世时,待我如兄弟,他知道我身世后,却绝袂而去……临别时箫尺那满背的血渍鞭痕浮现,愈来愈深的痛楚弥漫胸间,大哥光明磊落义薄云天,这份超越血缘的深情厚意,父皇永远也不会懂更不会相信……但此时此刻,与皇帝分辩反驳又有何益处?星子唯有深深地缄默。

辰旦见星子不言不语,放缓语气,语重心长地道:“丹儿,你不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世上,唯有朕,才是你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朕给你生命,也会传你江山。朕剿匪灭贼是为了你好,他叛的是朝廷,夺的是皇位,覆的是社稷,那容得一味心慈手软?就算你坐在朕这位置上,他就会偃旗息鼓,倾心归附了么?朕要为你扫平这天下,留给你一个太平清明的和谐盛世,你难道竟不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么?”

星子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听若不闻。若我在父皇的位置上?若我真的即位为帝,大哥要这江山皇位,我甘愿拱手让出,何须大动干戈?他必会是名留青史的一代明君,我愿意倾心归附于他,一生无憾。只是,他现在在哪里?在哪里?

辰旦知道,星子这倔强脾气,一时怕也急不来,灭了箫尺,他慢慢总会接受现实。只可恨箫尺教唆蛊惑,若活捉了他,定要将其抽筋扒皮、挫骨扬灰,方能解朕心头之恨!辰旦恨恨地道:“朕刚才说的道理,你好好思量!不要逞一时意气,一错再错!日后追悔莫及!”瞪了星子双腿一眼,“朕令人传太医来,如此不爱惜自己!”

星子却毫不领情地拒绝了:“不用传太医了,臣……臣今日身体不适,陛下可否容臣早些告退?些许小伤,臣回府后可自行处理。”

“不许!”辰旦想也不想,冲口而出。就在昨夜,他还跪在榻前,信誓旦旦地说,“能日夜陪侍父皇身边,儿臣求之不得”。罚他不眠不休连跪了几个通宵都不曾怨怼,不曾离开朕一步,就因为朕破了那箫尺那厮的巢穴,今日他竟不愿意多待一刻了么?连素日的恭谨顺从也不见踪影!辰旦的脸色阴沉如风暴来临前的天空,几乎能拧下水来,“你要走也可以,从此不要再踏进皇宫一步!不要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父皇!”星子几乎是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双腿重重地往下一砸,生生砸在那片碎瓷之上!星子挺直身子,脸上渐渐失了血色,灰白的唇边却慢慢漾起一丝悲凉的苦笑,如冬日枯草上的一抹将要消逝的白霜,“父皇是要儿臣今日死在这里么?”

辰旦呼吸骤然急促,咬紧牙关,连脸上的肌肉都僵硬了,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恨不能将眼前的星子撕成无数碎片,他竟敢一而再再而三拿自残自戕来威胁朕!恰到好处地拿捏朕的软肋!但为什么……为什么朕偏偏竟无可奈何?就凭他的今日言行,如何重罚都不为过,辰旦看了眼满地碎瓷,已是鲜血淋漓……此时再罚他,反是遂了他与反贼同罪的心愿了?让他更对朕怀恨在心,势不两立?

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辰旦急促的呼吸方渐渐平静下来,不再理会星子,吩咐英公公进殿,好生送星子出宫。望着星子在内侍的搀扶下,双腿滴着血,一步一挨艰难地退出大殿,辰旦跌坐回龙椅中,初获捷报的喜悦已消失殆尽,反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之感,弥漫四肢百骸。

星子此刻只想逃离怀德堂,逃离皇帝身边,逃得越远越好……但出了宫门,能去之处只有忠孝府。星子十二万分地不情愿,却也只能听任辇车将自己送回。

下人搀扶着星子下车,星子无意识地抬头,望向门梁上那红底金字的牌匾,近午的日光晃得牌匾上一片金光,竟看不清写的什么。阿伟照例带人迎了出来,星子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一切都是如此陌生而遥远。

好在忠孝府阖府上下对星子受伤已见怪不怪,搀扶拥簇着他进了内室。星子挣扎着在黄花梨木雕花靠椅上坐了,阿伟便命人速去请大夫,星子仍是一口拒绝。俯身卷起裤管,见无数大小不一的碎瓷片已深深地嵌入双腿中,鲜血浸漫,一片殷红。阿伟等人不由惊讶出声,星子却并不觉得十分疼痛。想了想,吩咐阿伟去寻一柄锋利的小刀来。

片刻后,阿伟奉上一柄三寸来长的小刀,皮革为柄,精钢为刃,尖锐锋利,是厨房里用来专挑鱼刺的。星子又令取烈酒,阿伟禀道:“宫里今晨派人送来了药酒甘露,殿下需用吗?”

“好!”星子吐出一个字。

阿伟拿来了药酒并一只白瓷小碗,星子倒出半碗药酒,将小刀刀刃浸泡在碗中,过了片刻,便自行来处理伤口。先用剪刀剪开裤管至膝盖以上,握紧刀柄,便朝膝上戳了下去。这小刀不比镊子,不是将碎瓷挑出来,而是一刀一刀连皮带肉生生地剜出来。一刀下去便是一个小血洞,鲜血霎时涌流,染红了双腿,浸红了天青色的地毯……

下人们都呆住了,不敢正视这血肉模糊的惨状,纷纷低头侧目。星子浑若不觉,拿过白色棉布擦一擦血迹,便又继续折磨他多日来已饱受蹂躏的膝盖与双腿,只是偶尔会蹙蹙眉头,却始终一声不吭。

上回星子双手扎入了许多细小木刺,请了太医来挑刺,星子烦躁不安,以至大发脾气,而今日自己下手,却只希望痛一些,更痛一些。此刻唯有这样的痛,这样鲜明尖锐深入骨髓的痛楚,才能换来心头的一丝平静。

星子一刀接着一刀,剜了上百刀,总算清理完了碎瓷。星子拭去血迹,便将瓷碗中的药酒狠狠地往双腿上淋去!这甘露沾上伤口本就比平常的药酒更痛,星子这一倒上,便如火烧着了般,终于忍不住“啊!”的一声惨叫,差点从椅子上翻滚下来。阿伟手忙脚乱地扶住他,见星子面无人色,大汗淋漓,也着了慌,一面为他拭汗,一面急问:“殿下!怎样了?”

星子不答,复咬牙撑起,仍是不让下人动手,自行均开伤口上的药酒,仔细地洗了一遍,再用白布将伤口包扎好,阻止鲜血渗出。忙完这一切,星子扯下沾满了鲜血的白绸手套,往后一靠,只觉浑身月兑力,再不能动一动了。

阿伟察觉星子今日情绪大异往常,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不能多言,在旁边静候了一晌,见时辰已过午,小心翼翼躬身问道:“殿下,厨房已准备了午膳,现在传上来么?”

星子哪有半分胃口?无力地摇摇头,一转头,却望见几案上清洗伤口剩下的药酒,突然开口道:“去给我拿坛酒来!”

阿伟闻言吓了一跳,前几日星子在草场地大摆蟹宴,喝得烂醉如泥,皇上还没有罚完,怎么今日又要酒喝?赔笑道:“殿下有伤,饮酒更会伤身,这不是难为小人么?”

星子斜睨着阿伟,冷冷的目光如刀锋般凌厉,语气更是不容置疑:“拿酒来!我下的令,谁不许便让他来找我!”见阿伟仍立在原地不动,星子撑着椅背慢慢站起,便要往门外走:“你不给我酒,我就找不到酒喝了么?”阿伟犹豫一下,毕竟怕星子不管不顾我行我素地跑出去,他这一身伤,若再出事自己更无法交代。只得扶星子重新坐下,让人去拿酒。

仆人送上一坛陈年老酒杏花村,并一只晶莹如雪的白玉酒杯,皆是前些日子宫里赏下的,另有几样下酒的小菜。星子令所有的人都退出去,关上门,自行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那酒甚烈,入口似火,星子猝不及防,咳了几声。歇口气,又连饮了数杯,脑中反渐渐地清晰起来。

桐盟山庄?桐盟山庄?这四个字便如四把尖刀刺入脏腑之间……星子微微闭上眼,想起山庄那坚不可摧的巨石大门,门前的两棵翠如绿云遮天蔽日的高大梧桐,那便是桐盟山庄留给他最深的印象了,不知经此大劫,那历经风雨的古梧桐树尚安在否?……星子虽进过桐盟山庄,但进出都被蒙上了眼睛,活动时又都是夜间,对山庄内部知之甚少。但那些建筑布置、机关设计、庄丁训练,大哥为经营桐盟山庄,必定耗费了极大心血,绝非一日之功。

星子忽然心头一寒,桐盟山庄地形隐蔽,这么多年都不为人知,偏偏我与大哥分手后不过数月,就被官军一举攻破,会不会……会不会和叶子有什么关系?

星子死死地握住酒杯,几乎要将杯壁捏碎,如果……如果大哥的失败真的与叶子有关,是被我害的,那……星子不敢想下去,自己与大哥的最后一面,说的最后一句话,发誓绝不向任何人透露一字一句,否则“天诛地灭,永堕地狱”!铮铮誓言犹在耳边……星子牙关咯咯直响,却挥不去这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我……我不要成为背信弃义害死大哥的罪人……

不!不会的!星子放下酒杯,紧紧地抱住脑袋,不住地用力摇晃,皇帝不是说“你以为你不招,朕就奈何不得这帮反贼了么?”言下之意并不是从我这里泄的密?可是……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么?倘若大哥真有什么不测,我便是下了十八层地狱永堕轮回又有何补?

大哥,大哥……星子千百遍地默念着,仿佛箫尺能听到他的呼唤。十年来,自己心心念念就是要为他效力,帮他报仇,可真正到了他最需要的时候,自己能做什么?除了引狼入室,除了在这里自怨自艾,百无一用。他的仇人日日站在我面前,我却唯有匍匐于地,再不能动他一根寒毛……

不行!星子腾地站起来,便想往外走,我要去找到大哥,即使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也要和他并肩作战,就象那回京城外迎击官军……大哥于我恩重如山,我要与他生死相随!星子刚迈了一步,忽想到那些暗中监视自己的大内侍卫,又缩了回来……就算皇帝放我走,我去找大哥?我给他带的麻烦还不够多么?还要把成群的大内精锐给他引上门去?

“匪首月兑逃,尚在追捕中,但落网也不过早晚的事!”辰旦的话语反反复复回响在耳边,星子如坐针毡,大哥又将如十年前初遇时那样亡命天涯了么……甚至,或许他现在已遭不幸……星子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反手即甩给了自己重重一记耳光!你不能帮大哥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咒他?

但是……万一大哥被官军生擒,我要为救他性命向皇帝求情么?只要他能活着,就算让我代替他受那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我也是心甘情愿。可是……即使求得皇帝网开一面,但父皇是箫尺大哥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又怎么可能接受仇人的恩赐?臣服于仇人脚下?卧薪尝胆十年一剑只换得惨败苟活,他那么骄傲自负的人怎能接受?从此行尸走肉般地活在世间岂非更让他生不如死?那么,我……我只能求与他同生共死……终究……终究我也是会辜负父皇,做一个不孝之子了……也不知道我中的这怪毒,还能不能活着再见大哥一面……

星子坐困斗室,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不知不觉那一整坛杏花村已下去了大半。烈酒下肚,先是如火烧火灼一般,渐渐地,烈酒一滴一滴凝结成冰,将星子满腔的悔恨、恐惧、焦灼、愤怒、担忧,都化作深深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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