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师父便是自由门第一代掌门了!”星子兴奋地道,忽又想起件事:“师父,咱们以野鸽子作为本门的印记好不好?”星子说着,拾起一根树枝,随手在泥地上画了几笔,一只振翅欲飞的鸽子已跃然其上。
莫不痴端详一阵,颔首赞同:“不受豢养不受奴役的野鸽子,好样的!天空海阔,任我高飞!”
莫不痴说了许久的话,那茶也凉了,星子便去换了一盏热茶来。这茶叶亦是莫不痴在山间采摘的金缕梅野茶所制,略带苦涩。莫不痴谈兴甚浓,命星子去溪边搬了两块平整的石头来当作凳子,让星子和谷哥儿坐下听他讲。
“今日既然你正式拜师,为师也该和你讲讲我的身世来历。你大哥虽然传了你武艺,但这些事他也是不会告诉你的。你恐怕正纳闷着为何为师那样敌视辰旦?既然敌视辰旦,为何又不愿帮助你师兄复仇?”莫不痴似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般拉开了场子,“其实,早年为师不叫莫不痴,而叫莫不知。你听这名字便知道,如你欲取名无敌派一般,那时我的确眼高于顶,睥睨天下。”
“我的家族本和朝廷有着莫大的渊源。我的祖父是前朝的封疆大吏,深得前朝倚重,但我的父亲年轻时却偶然结识了本朝太祖,那时他还是默默无闻的一介落第秀才。杯酒论交,太祖抨击前朝时弊,欲解民于倒悬。父亲与其意气相投,遂与其结拜为兄弟,誓言肝胆相照同生共死。不久太祖草莽起事,父亲便投奔了他,许其驰驱,甚至不惜与祖父翻脸。后来父亲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功勋。”莫不痴不疾不徐悠然道来,抬眼望向那从山间奔泻而下的溪流,那些惊心动魄的岁月如水般于眼前流过,“赤火军声势渐大,祖父始终效忠于前朝,不愿投降,也不愿逃走,最终自尽殉国。父亲的兄弟我的叔伯们多逃亡海外,不知下落。父亲虽然一时难过,却认为自己是在做一件鼎故革新为国利民的大事业,无愧于心。”
“太祖起事二十来年后,终于平定了中原,定都上京。太祖论功行赏,父亲自然名列第一,遂封王统兵,执掌大权。皇帝又格外加恩,许父亲剑履上朝,面圣不拜,正是意得志满。父亲年轻时戎马倥偬,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娶妻生子便晚了许多,定鼎那年我不过八岁。我是家中的长子,本该作为世子袭爵。我从小对武功和医道十分感兴趣,父亲除了诗书兵法外,又特意请了天下名师教授武功医道。我天资聪慧,自幼便传有神童之名,稍长后更博览群书,勤学武艺。文学武功皆颇有造诣,又喜与人争辩赌胜,便有好事者取了个外号叫做莫不知,本是揶揄之语,我年少轻狂,却颇以此自诩。”
“前朝的余孽一一被肃清,天下本当太平了,但皇帝对身边之人猜忌之心与日俱增,第一个便是我父亲。功高震主,父亲却认为他对国家朝廷的一片赤心可鉴天地,毫无戒备。”
“我十八岁那年,有人上书告发父亲,罪名是妄图复辟前朝。因为祖父是前朝重臣,这子虚乌有的罪名经过一番编排,竟编得煞有介事。群臣发起围攻,弹劾的奏折雪片般飞来,那些奏折中有些言语是太祖和父亲兄弟之间的玩笑话,旁人何从得知?显然是太祖授意,父亲为人直爽豪迈,言语不忌,太祖暗中记恨了几十年,只待一朝发难,父亲明白了太祖的用意,更是百口莫辩。”
“太祖态度含混,只是暂将父亲系狱。却派人来探视,暗示父亲只要认下罪名便可宽大处理,既往不咎。父亲念及一家老小的安危,又深信曾与太祖结拜兄弟,出生入死,是过命的交情,他要的只是皇位巩固,而不至于害了父亲的性命,便签了供状。太祖一拿到供状,即刻昭告天下,父亲顿时身败名裂,成为朝野公敌。太祖唱完红脸又唱白脸,并不将父亲明正典刑,而是全家流放边疆。于是我便随着父母来到了西域一带。”
“流放途中,父亲便受了许多虐待折磨,到了边疆,悍吏显然是得了指使,更是变本加厉地折辱。父亲怕坐实了谋逆的罪名,不许我们反抗。西域苦寒,母亲身体孱弱,心情郁结,不久便与世长辞,父亲也一病不起,拖了一年多。重病中,上面却派了医生来,用些药吊着他的性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父亲还存了幻想,写了一封书信,恳请皇帝开恩,痛快赐他一死,不要连累家人。看守却当着他的面撕碎了书信,威胁他不得自杀,否则就是畏罪,罪加一等,祸及子孙。流放后,我们又陆续得到消息,当年和太祖一起打下江山的功臣,大都被以各种名目整肃清剿,代之以只会溜须拍马毫无战功经验的一批后生。到这个时候,父亲才终于想明白了。”
“当年的兄弟义气自然是太祖的帝王之术,投人所好,以借人之力,这不足为奇。功成之后,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帝王古也有之。但太祖却不仅仅是要致父亲于死地,更是要揭开他的疮疤,毁了他的声名,让他受尽世人的唾骂再而无立足之地,甚至子子孙孙都永远不能正名不能翻身。这正是太祖的极高明极歹毒之处。”说到这,莫不痴嘿嘿冷笑了两声,脸色却阴沉得可怕。星子听他评论自家先祖,虽说那些往事和自己无关,仍是心情沉重,无言以对。
“父亲临死前,回顾一生所为。祖父为前朝而死,而他被本朝*致死,若要子孙报仇,势必与本朝为敌。若是,祖孙三代,出尔反尔,便坐实了太祖昭告天下的罪名,如吕布三姓家奴,传为万世的笑柄。父亲一生的理想自此幻灭,万念俱灰。父亲怕我再重蹈他的覆辙,再受内乱之害,也为了保留他仅剩的尊严,因此留下遗训,决不许子孙与本朝皇室公然敌对。”
“父亲的遗骸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当成了牧场的肥料。而太祖听说了父亲的死讯,蔑然一笑,只道他已仁至义尽,是父亲不思悔改,公然自绝于天下。”
“父亲虽留下了遗训,但变故横生,父母惨死,我又怎能无动于衷?我那时已算是武林高手,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们知道我厉害,心存忌惮,打断了我的腿,命我每日拖着断腿去清扫茅房。我不愿就这样屈辱地死在他们手上,看守严密,索性装疯卖傻。过了几个月,他们渐渐放松了戒备,一天晚上,我终于逮着个机会,翻墙逃出营地,越过边境,进入了当时的色目国境内。”
“边境外是一大片荒漠,我怕追兵追来,只求逃得越偏僻越好。追兵见我进了荒漠,知道我行动不便,又无饮水食物,几乎便是等死了,总算放过了我。也是我命不该绝,恰目国王阿曼特从那附近经过,将我救下。那时阿曼特便和你差不多年纪,刚刚登上王位不久,那双蓝色的眼睛便和你一模一样。”
“啊?”星子轻呼了一声,这是第一次听人说起阿曼特,但这名字却让星子心头有一种难言的悸动,“阿曼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曼特是我的救命恩人,落难之时能蒙他伸出援手,自然感激不尽。”莫不痴仔细打量着星子,似要将二人作个比较,“你的眼睛和他很象,但他的头发是黄色卷曲的,颧骨也更高。就我对阿曼特有限的了解而言,他待人仁爱,聪明勇敢,英气逼人,颇有王者之风,但缺少机心。当时他的随从中有人认为我是异族人,不愿救我,他却坚持将我带上,安置在他的营地养伤。我伤势渐渐痊愈,向他当面致谢,他只认为是小事一桩。我告诫他须警惕南方的赤火国,他当时听得认真,但事后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我既不能报仇,也不愿回国在朝廷的统治之下,若留在色目国,到底是异族,言语不通,不伦不类。便只好在西域边境一带流浪,经历这一番世态沧桑,我才知道所谓‘莫不知’是何等狂妄!于是隐了真名,改名为莫不痴。好在我少年时曾饱读过许多武学医道书籍,便将心思多放在了精研武功医术之上。”
“太祖剿杀了一帮开国功臣后,令史官重修历史,大肆增删。父亲等人的名字几乎从史书上彻底抹去,将所有的丰功伟业都归于太祖一人。你现在读到的史书,已很难找到当年的痕迹了。”
星子读过从辰旦那里得到的本朝官方史籍,虽然卷轶浩繁,但仍可看出有过删改痕迹。箫尺所送的那些野史,倒是有些记载。星子略一回顾,已明白了莫不痴的父亲是谁,突然开口问道:“师父,你知道喜都之役吗?”辰旦的定鼎录以此为杰出战例,野史上则说莫不痴的父亲是喜都之役的指挥者,此役三十万军民被活活冻饿而死,星子一直纠结于心。
白星子言下之意,喟然长叹一声:“你也知道喜都之役?不错,虽然是太祖授意,但先父亦难辞其咎。千年以来,内战之惨烈往往犹胜外战,至本朝而登峰造极,大肆屠戮同族以染红缨冠,也算是一大奇观了。所以我说祖宗未必足法。先辈有错,后人无须文过饰非,为尊者讳。不仅对你如此,对我也是如此。如果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最终自己也会身受其害。所谓用剑的死于剑,用刀的死于刀。可惜世人往往不明白这道理。”
这句话箫尺也曾向星子转述过,星子当时年幼,不明所以,只觉其中透着一股悲凉宿命的意味,今日听师父谈起往事,才知这乃是亲身所历,并非空穴来风的故弄玄虚。
“数年后,太祖病重驾崩,他究竟是怎样死的,历来也有种种传言。后来的几任帝王,在位时间都甚短,死因也各有蹊跷,你可能也多有耳闻。而这些年,我独自一人四处漂泊,多在西域,有时也去中原,行医施救,也算是为父亲赎回些罪愆。偶然一次潜回京城,因缘际会,收了箫尺为徒。那时你师兄的家族也正是炙手可热,但我从过往的经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箫尺挺招人喜欢,却体弱多病,我为防万一,便以治病为名,带走了他。”
星子知道这段故事,此刻再听师父谈起,星子不得不佩服师父的先见之明。但转念之间忽有想,师父,大哥和我三人的命运,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之处……
“你师兄年幼离开父母,怕他思家心切,我便带着他四处游历。他既聪明又勤奋,颇像我年少之时,他对医学没什么兴趣,我便专门传他武功。师徒二人相依为命,有了他做伴,也让我心情好了不少。此时国内总算安静了几年,皇帝诸照又起兵远征色目国,那一年……嗯,算来便是你出生那年。你的父皇辰旦,那是还只是三皇子,率了一路大军突进。他设下陷阱,以色目王位为饵,挑动阿曼特和阿木达兄弟内讧,最后逼得阿曼特自尽。辰旦扶阿木达上位当了国王,实则为傀儡,你在天堂堡时应该已经了解了。”
星子听得阿曼特的死讯,怵然一惊。天堂堡初见阿木达的情形闪现眼前,难怪他见了我如此慌张,原来是他心里有鬼!父皇似乎也讳莫如深……我出生时,他乍见我一双蓝眸,便起了杀心,也是因为阿曼特之故么?长久的困惑今日隐隐有了谜底,星子但觉脚下一股寒意升起,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勉强定下心神,听师父继续讲那故事。
“当年赤火与色目大战之前,我听说有一件千古神兵现世,便万里南下寻找,恰恰不在西域。得知消息,赶回西域时,阿曼特已经赴死,辰旦也已班师回朝了。当时的亲历者死的死,逃的逃,尤其阿曼特身边之人更几乎无人留下,所以,对那场战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不甚了解详情。”
“辰旦立功回朝,风头正劲,又手握重兵,不久之后即发动政变,登上皇位。其中的过程我虽不了然,但宫中朝廷那些事,大致也能猜到八九分。迄今算来,他是本朝除太祖之外,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辰旦的谋略气魄虽尚不及太祖,但阴险毒辣却已学了个十足十。”
“和太祖一样,辰旦即位之后,便开始清除异己,你师兄即遭遇灭门之祸。辰旦嫁祸的手法,与太祖如出一辙,只是他没太祖那般雄心抱负,只是将人杀了便心满意足。幸而箫尺早年被我带走,成了漏网之鱼。现在你该明白了,你师兄欲要复仇,我不会阻拦,但也难以出手相助,祖训是一回事,而我更顾虑倘若再来一场颠覆,再造一个新皇,会不会重演一场这样的故事!报仇固然是天经地义,但未必能换来朗朗乾坤。”
“之前我恰好发现了黄石山这块宝地,心灰意冷之下索性归隐西域,不问世事。你师兄自然不愿独处一隅,便我分道扬镳,独自去闯荡天下。”
“我隐居黄石山后,闭关二年有余,于武学上终获极大突破,十多年来更是日益精进。因此你师兄的武功不如我,倒不是我故意藏私,或是他天分不足,而是他不能静心习武,也不知悉我这些年的所得之故。”
星子的武功本已和箫尺不相伯仲,听师父言下之意,自己若静心习武,超过箫尺固然可期,与师父比肩也非不可能,这本是星子做梦也不敢想的事,但此时却不觉得欢喜激动。师父花了几十年才达到今日地步,我需要多少时间?若要我在黄石山隐居二三十年,父皇与大哥的决斗早已尘埃落定,我就算练成了绝世武功又有何用?
莫不痴悠然长叹:“我对朝廷既恨且厌,更加无奈,隐居后这些年过得倒还平静,我也打算这样了此残生。没想到辰旦不肯闲着,十六年后再征西域。他多年来戕害西域百姓,更胜中土,因此,初见你时,我的确对辰旦动了杀心。后来放他一马,却是看在你的面上。原以为青年才俊甘当鹰犬为虎作伥,哪知是清水芙蓉出淤泥而不染。”
星子总算明白了缘何初次见到莫不痴,他是那种态度,不由心有余悸,暗叫声好险!师父若真要刺杀父皇,当是十拿九稳,忙向莫不痴道谢。莫不痴笑笑道:“不必谢我,要谢也该谢你自己,给我这个半截子入土的老头带来了一线希望。”
原来师父竟对我寄予了如此期望!星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这般大恩厚望,该怎样回报?回顾师父讲述的长长的故事,星子仿佛穿越时间的洪流,亲身走了一遭,感怀身世经历,只觉千头万绪,百感交集。莫不痴见星子神情恍惚,唤了他一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弟子是在想,”星子目光迷离,似在一团浓雾茫然四望,“师父和大哥的遭遇竟有许多相似之处,虽然一个是旧主剿杀功臣,一个是新皇清理异己……”
莫不痴谈论的是星子的家族之事,星子并非长于宫廷,言语中便有种置身事外的超然。“青史可鉴,历朝历代,不管盛世末世,这样的故事不计其数,多是大同小异。古人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但为什么相似的一幕会在不同的时间,在不同的人身上,一遍又一遍地上演?能不能有什么法子避免?”
“呵呵,”莫不痴唇边浮起一抹嘲弄的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话是这么说,但眼前的名利现世的诱惑又有几人能抵挡得住?不知望而却步,反倒前仆后继了。至于怎么才能避免,我倒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封侯拜相固然是高处不胜寒,或有不测之祸,若是甘当一介草民,那就更如蝼蚁一般任人宰割了。极少的人看破红尘避世隐居,又埋没了聪明才智,消磨了豪情抱负,也未必可取。”
“大哥也曾和我说过这些话,可连他也难以免俗,何况他人呢?”星子深深地叹息一声,蹙紧眉头陷入沉思,片刻后,忽开口道,“师父,你说这天下为什么一定要有个皇帝呢?”
星子这话简直匪夷所思,若是旁人听到,定会认为他大逆不道,别说回答,避之唯恐不及,但莫不痴本是离经叛道之人,闻言只是莞尔一笑:“你倒是问得奇怪,难道你不想当皇帝么?”
星子却摇摇头:“不是我想与不想,而是……弟子猜想,如果没有皇帝,是不是世上就会少些尔虞我诈的权斗呢?皇帝握有至高无上的权柄,但他也最怕有人会威胁到他的地位,君臣之间永远免不了猜忌,皇帝也会使出种种权术来巩固自己的皇位,使之人生,使之人死,造成种种悲剧。皇帝又不是古来就有,远古时候的先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为饮,耕田为食,不知道什么是帝王,彼此之间相安无事,不也过得好好的么?”
莫不痴摇头道:“矫枉不能过正。史书中关于三皇五帝的神力固然未必可信,但先民的生活又哪有那般诗情画意?如果生活在富庶之地,年年风调雨顺,又无狼虫虎豹,自耕自种倒也无妨。但如果遇上旱涝天灾怎么办?一家一户能对付得了?总要有一人出来,集中天下的人力物力相抗方能保存性命。上古之时洪水滔天,大禹治水而王天下,便是如此。此外要抵抗野兽,抵御外族,须得修筑城池,也必得听人号令方行。而今日之中土,人口稠密,野心者众多,有一人为帝,尚是一人之天下,倘若没了皇帝,天下不知姓甚名谁,张王李赵,人人起而争之,或是群雄割据,天下大乱。有皇帝未必治世,但无君王而有太平者,未尝闻也。”
星子睁大眼睛,认认真真地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师父的意思是,天下之所以有帝王,不是什么神明降世,君上大权权并非神授,而是为了应对天灾,抵御外敌,统一国家,但为什么现在皇帝往往适得其反,制造人祸,侵略他国,挑起内乱。如果说当皇帝的大都不是什么好人,那为什么又不能让贤能诚实者即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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