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城一战之后,赤火大军势如破竹,所向无敌,然而自从抵达安拉城下以来,战况便进入胶着状态。明明每次都眼看着胜利近在咫尺,却似水中月亮可望而不可及。恰如一场盛大的宴会万事俱备,佳肴美酒都已铺陈于前,但任你眼巴巴垂涎欲滴,仍无法尝到一口。坏消息反倒接二连三,左路军数十万人马一夜覆灭,粮道不稳,粮草屡屡被截,激战安拉城下,前锋兆忠被俘,逼迫赤火军后撤。守城的主帅云达虽战死,又冒出一个什么真神使者,如神天降,所向无敌。几番纠缠,愈发不顺。辰旦纵然身经百战老谋深算,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不料西突厥会主动遣使来见,不为求和,竟为换俘。辰旦初时以为有诈,后拆信一览,信中不但要求换俘,更要求赤火国从此不得任意杀俘虐俘,隐隐有威胁之意,辰旦按捺不住怒气,撮尔小国的国王,伙同一个什么装神弄鬼的妖人,也敢来对朕指手划脚?当即把突厥使者扣下,第二日倾全军之力大举进攻,要让突厥人知道厉害,哪知再度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这时帐下有谋士献计,何不将计就计,如此如此……辰旦思忖,既然强攻不成,换俘于己有利无害,试一试也无妨。又听说西突厥从国外搬来了数万援军,如今赤火军人数仍大为优于西突厥,敌人只能守不能攻,若国外援军不断,形势如何转变,倒是难料了!以俘为饵,诱鱼儿上钩,不失为一条计策!
辰旦遂将突厥的使者提来,严加盘问,使者一口咬定只是为了换俘,为了救回突厥的兄弟,再无他意。辰旦假意答允,放回突厥使者,并派人同行。
此后两日,赤火军中一直紧锣密鼓地暗中准备着。直到换俘那天,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计划进行,十分顺利。只是换回来的赤火俘虏不过被俘人数的十之一二,一问有多半俘虏不愿意回来!
天朝上国的臣民,不愿为国死战,被西域蛮族捉去,竟然乐不思蜀,甘当化外之人而不欲回归!辰旦见状龙颜大怒,差点下令即刻将换回的赤火军俘虏以叛国之罪尽数处死,又怕打草惊蛇,若有一二漏网之鱼逃去西突厥泄露军情便不妙了。辰旦于是下令用尖利的细铁丝从每一名俘虏的掌心穿过,将每二十人串成一串,关押囚禁,以候处理。兆忠及另几名放回的部将,回营即向辰旦请罪,辰旦无暇发落他们,避而不见,亦是一体关押。
是夜,辰旦彻夜不眠,披挂整齐静候于御营之中,只等西突厥率军来袭营。哪知夜里一直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异样,甚至连风雪之声也不曾闻。就辰旦看来,突厥人都是血气方刚,有勇无谋之辈,受此打击,竟然能不动声色么?或者是他们有自知之明,打落牙齿和血吞,甘心吃个哑巴亏也不敢主动来犯?
辰旦等到拂晓时分,残烛已尽,炉火渐冷,仍无半点动静,不免有几分沮丧失落,倦意上来,便和衣闭眼,靠在前帐的虎皮宝座上,小憩了片刻,忽听见帐外喧哗。辰旦翻身坐起,已是微光初露,明黄的帷帐染上了一层浅白色的晨曦,仿佛与往日景象没什么不同。
辰旦刚整理衣冠,于案前坐定,便有一人一头冲将进来,跪地叩首:“陛下!”正是大将昕宇。
辰旦见他脸色发白,行动鲁莽,似乎十分惊慌,不由恼怒,斥道:“汝身为大将,泰山崩于前当不变色,何事如此慌张?是突厥人攻来了么?”
昕宇摇摇头,觉得不对,又点点头:“回陛下,敌人并未率军来攻,不过……不过他们已经来过了!”
“来过了?哦?”这下倒轮到辰旦吃惊了,昨日全营严密布防,就连只苍蝇都插翅难飞,何况一帮大活人?“他们何时来的?”
“这……”昕宇面有难色,最近战事不利,没少被辰旦责骂训斥。而自从那日在安拉城下,被星子一箭射落头盔,昕宇对突厥的这位尊者便存下了深深的忌惮。昕宇似乎已可以想见自己的结局,迟早不是战死沙场,就是被皇帝问罪砍头,但今日之事又不能不禀。“回陛下,末将方才发现了一些东西,”昕宇转头对帐外喝令:“来人!”
一小队军士应声而入,抬着几具尸身。辰旦纳闷,是突厥人偷袭杀了几个人么?有何大惊小怪?定睛一看,这几具尸身已没了脑袋,断颈处的刀口十分整齐,显然都是被利刃一刀切下了头颅,躯干在雪地中冻得硬邦邦的,但从服色上辨认……辰旦突然认出了死者都是谁人,霎时瞪大了双眼,额上已渗出密密的冷汗!
耳听得昕宇禀道:“末将昨夜一直遵旨严加提防,未见有任何异样,哪知今日天明时分,巡营的军士在营地之外百步处发现了这三人的无头尸身,均被牢牢地插在雪地之中,早已僵硬……凶手还留下了这个。”昕宇接过下属递上的红木托盘,盘中放了一幅折叠的白布,依稀有字迹透出。
辰旦瞟了瞟那幅白布,似乎畏惧其中有什么危险之物,并不命人去接,只问:“这是什么?
昕宇展开白布,其上隐隐约约似有字迹。昕宇哆嗦道:“回陛下,布上写了一些突厥文字,末将实不认得。”
辰旦便传军中通晓突厥文字的司书来读。司书进帐行礼问安,接过白布看了一眼,面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嚅嗫着不能言。辰旦愈发疑心大起,严加逼问。司书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颤声禀道:“回陛下……上面写的……大意是‘背信弃义,以此为戒’……”
“背信弃义,以此为戒”,呵呵,好大的口气!杀了三名与杀俘之事相关的人,明摆着是杀鸡儆猴,是冲着朕来,要警告朕么?该死的妖人!辰旦一口气噎在喉间,上下不得,脸色涨得通红。
辰旦身为九五之尊,从来不怕有人对他不敬。倘若是本朝的臣子庶民,抄家砍头灭九族,不过皇帝的一句话。如果是外邦异族,赤火国起于草莽,以武力底定中原,数十年间纵横天下难遇敌手,如今更国力强盛,坐拥百万雄师,弹丸之国冒犯上邦,岂不是自寻死路?
但今日辰旦却再无往日的气定神闲王者心态,昨夜剑出鞘,弓上弦,数十万雄师严阵以待,却全无用武之地。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样的结果!不错,只杀了三个人,而且是三个无关紧要之人,但重要的是,天罗地网的重围之中,竟然能来无影去无踪,如一抹轻烟,夜半来,天明去……甚至连敌方来了几个人都不知道。如果刺客昨夜的目标不是旁人,而是朕,辰旦一时竟不敢再想下去……纵然朕还有不少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但竟然全无把握能挡得住这神秘的刺客……
辰旦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安拉城下所见的那如天神临凡的身影如在眼前,是他吗?他杀了三个人,比杀三万人更让人心惊胆寒,明白无误地告诉每一个人,他想来就来,为所欲为,想取谁的项上人头都如探囊取物……朕再一次栽在他手上,栽得如此之惨!辰旦突然明白了为何昕宇会如此惊慌失措!但刺客为什么不直接对朕下手,反要迂回示警,是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是藏了更大的图谋?
恐惧与疑惑不断交织,辰旦极力保持着语气镇定,嘴唇微微翕动几下,问那司书:“谁写的?可有署名?”
司书摇一摇头:“回陛下,白布上没有署名,不过……不过有突厥尊者的星月标记。”虽然辰旦凡提到突厥的真神使者,口口声声只称他为“妖人”,但不知从何时起,除了辰旦,赤火全军上下,都不自觉地称他为尊者。
辰旦此时也无心与司书计较,让他呈上白布,却被布上那鲜红淋漓的血色吓了一跳,那文字竟是用血写成的!辰旦暗中抽了口凉气,乍见白布的一角画了一颗红色的星辰,伴着一弯新月。“这就是那印记?”
司书点头称是,牙关却不住打战,显然害怕已极:“据微臣所知,突厥的文书中凡有此印记,便意味着是真神或真神的使者传下的旨意。”
辰旦仔细端详那星月印记,忽觉得有什么不对,那红色的星辰甚为眼熟,是了,星子胸前的胎记形状颜色正与此相同!也与当年雁汤草原日食之时,那颗划破漆黑天际的怪异的血色流星相同!辰旦眼前一阵晕眩,星子生来就带有那星形的印记,还有那双异族人的蓝眸,星子……突厥……真神使者……这其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朕一看到这星形的印记便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之感?辰旦克制不住浑身颤抖,脑中一团乱麻,难以名状的惧意如潮水般一层层翻涌心头。
犹记得朕围攻新月城时,丹儿也曾悄悄地潜入军中御帐,给朕留下了一封木刻的书信报平安,便即飘然离去,亲兵侍卫,无一人发觉,行事之风与今日刺客倒象是同出一辙。不!不!丹儿还留下了蛛丝马迹,而不象这个妖人全然无迹可寻。何况,丹儿向来心慈手软,怎做得出一剑砍下人头的行径?是他那该死的“师父”倒有可能,辰旦思绪百转,猜疑丛生,视线却无法从白布上那颗殷红的星星移开,那鲜艳如火的红色,如一块烧得通透的烙铁,生生烙在辰旦的双眼,疼痛之中几乎不能视物。
辰旦半晌不言,司书试探着又道:“不过……不过依微臣看来,这字迹倒象是一个女人书写。”
“女人?”辰旦眉峰一挑,无意识地重复道。
“正是,字迹秀丽精致,力道纤细单薄,不似男子的笔迹。”司书亦有些困惑,“但突厥的女人,几乎都目不识丁,能写字的更是凤毛麟角。而有这星月印记的文书,在西突厥国中比圣旨更为重要,竟是一女子操刀所写,实在匪夷所思。”
女子?昨夜的刺客可能竟是一名女子?辰旦倒有些模不透了。忽想起曾听说突厥还有个什么圣女,地位崇高且深居简出,神秘莫测,从无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据说有无上法力。难道会是她么?突厥蛮夷,装神弄鬼,一个不够,又来一个!
辰旦心烦意乱,一时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只吩咐昕宇将这三具无头尸身拖下去悄悄处理了,军中一律封锁消息,不得扩散,不许任何人提起。但亦只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刺杀之事便如一枚长刺,卡在辰旦心上,再没有一时一刻能放下。
战况如今左右为难,辰旦寄望国内或色目领中能尽快派来援军,以轰轰烈烈作一决战。他也清楚,这天寒地冻时节,于荒郊野外驻扎待援,实在不是一条妙计,亦不能维持长久,但就这样撤军,将到手的胜利拱手让出,更是心有不甘。
入夜后,辰旦命全体大内侍卫均上岗值班,严加戒备,不得休息。夜深人静,辰旦独自躺在御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帐内虽燃了紫铜火炉,辰旦仍觉得寒意沁骨。深深的孤独感如荒原野草,疯狂地生长蔓延,及至无边无际。人都道帝王俯瞰众生,无限风光,可谁知道,这全天下的重担俱在一肩?身为帝王,也有无助迷茫之时,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倚靠求助,没有一个人能不离不弃守在身旁……
色目领是赤火国与西突厥的中转枢纽,辰旦前些日子已派人给雷霆白术传旨,让他们接应国内派来的后备援军,并且确保粮道安全。哪知传旨的人一去不回,多日后,回来的却是两条噩耗。一是色目领督军雷霆在天堂堡遇刺身亡,二是色目人纠集了大批叛军,扯起复国旗帜,公然与赤火大军为敌。“混账!”辰旦尚未听完报告,便抓起案上的墨石砚台狠狠地砸了过去!吓得传令之人一个哆嗦,差点瘫倒在地。“滚!”辰旦声嘶力竭地怒喝道,传令官魂飞魄散,双手抱头,狼狈逃窜奔出帐外。
辰旦喝令众人退下,仍是暴躁不已,如一头困兽在大帐中团团转圈,一腔怒火如炽似要爆炸,不知该向何处发泄。雷霆是辰旦钦点派驻色目的大将,向来对之冀望甚深,此次远征也全赖雷霆经营后方,提供支援。他这一死,色目境内局势不稳,若再被那伙叛逆截断了退路,数十万大军便成了无根无援的孤军,深入敌人月复地,岂不是死路一条有去无回?
如今之计,要么命一员得力干将率一部赤火军,联合色目境内的原守军,尽快歼灭叛军,以巩固后方,但那样一来,围攻安拉城的兵力就更为薄弱;要么干脆全军撤退,撤回色目境内休整平叛,以待再战。但为军之道,气可鼓而不可泄,百万大军劳师远征,何等浩大隆重,历时一载有余,却无寸功而返,朝野之间会有多少非议争论?日后若要再图突厥,天时地利人和俱失,更是难上加难。
辰旦在御营中徘徊良久,计无所出,索性出去巡视军营。一路行来,山呼万岁之声仍然不绝于耳,辰旦却听出其中的有气无力。士兵们有的仍身着单衣,站在瑟瑟寒风之中,面色蜡黄,嘴唇青白,无精打采。
行至伙房,恰好看见火头兵抬了两大桶热腾腾的米粥,装上小车,准备开饭。辰旦上前,用长柄木勺搅了搅,小米熬成的粥半干半稀。辰旦虽然对敌军俘虏苛酷,却不克扣士兵的军饷口粮,以前都是米饭,如今只能喝粥了么?辰旦眉峰紧蹙,召来军需官问:“军中还有多少粮草?”
军需官盘算了片刻,答道:“回陛下,如果省着点用,大约还够大半个月。”
色目领境内变故陡生,粮草转运更是难以为继,而安拉城附近突厥人坚壁清野,少许剩下的粮食也早被搜罗一空。大半个月……如果大半个月内攻不下安拉城,大军无粮,是要活活饿死了么?
辰旦仰首望天,天空阴沉沉的一片,朔风卷起漠漠沙石,如一团迷雾笼盖四野,不辨晨昏,不见归路。苍天在上,朕乃圣人天子,受命于天,为何天不佑朕?辰旦忽平空生出一股“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的悲怆凄凉,不,朕决不是那乌江自刎的楚霸王,朕是天朝皇帝,朕绝不会失败,绝不会!总有一天,朕会踏平这西域,活捉那装神弄鬼的妖人,将他千刀凌迟,方能泄朕心头之恨!
于是,第二日清晨,赤火军再次大举进攻。只是这回赤火军既不意在破阵攻城,也不重歼敌杀人,反倒尽量生掳了不少突厥的士兵当作俘虏。次日即主动遣使来见,愿意换俘,不过不换人,而是要换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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