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抬头,辰旦已在侍卫亲兵的拥簇下大步走向御营。星子试着追了几步,臀腿撕裂般疼痛,颓然而废,呆呆地望着辰旦融入青黛暮霭的背影……当初我到黄石山求得断肠泉解药,被师父毒打,父皇虽不知我实际伤势,却不惜令数十万大军于沙漠荒野中停驻一整天让我休养,与今日的冷漠如冰相对,岂止天壤之别……
星子站在帐外歇了一会儿,忍痛挪动着双腿,慢吞吞进了御营,远远地立在帐角。安营扎寨方毕,便又有紧急军情送到。这次则是从国内传来的战况,赤火国南方兵力薄弱,加之箫尺攻势猛烈,守军猝不及防,叛军节节胜利,已攻占了大半的南方郡县。军情如火,辰旦心急如焚,照此下去,半壁江山不保,等朕回国后,不知会是何情形!
辰旦不及用膳,再度急召诸将来议,但见星子仍守护在侧,辰旦恨恨地瞪着他,他莫不是要窃听了朕的军情,然后去告知箫尺?片刻后,将领陆续到来。星子明白辰旦猜忌,不欲辩解,微一躬身,便自行退了出去。
星子既已回归,宿营时,军中遵循旧例为星子搭设了一处营帐,就在御营左近,暂放着行李等物事,并配了亲兵服侍。但星子见此时营地中人来人往,若要回自家帐中疗伤,必会惊动他人。星子来时已看见,大军营地外向南不远,有一处冰河解冻汇成的水潭,正好可清洗伤口。
星子到军需处另要了一卷白布,顺着潺潺的水声,悄悄地模了过去。四下无人,唯有苍黑色的深邃苍穹点缀着几颗寒星,映入清潭,闪着微茫的波光。星子借岸边一块大石挡住身体,打算自己来处理伤势。刚月兑了外衣,便听见身后轻微的脚步声,星子诧异转头,见又是蒙铸,暗叫声苦也!硬着头皮问:“是陛下找我吗?”
蒙铸摇摇头,神情竟有几分恻然:“不是,是卑职放心不下殿下,不知殿下可有让卑职效劳之处?”他白日里见星子骑马的情形,猜到星子恐受了伤,见星子独自出营,便跟了上来。
星子闻言踌躇,他获罪于辰旦,不愿连累旁人,故连子扬或生财都不曾告知求助,但那夜与蒙铸交心晤谈后,两人虽再未单独相处,却暗暗生出一种不同往日的默契。耳听得蒙铸又追问了一声,星子暗想,他也算是爱憎分明敢作敢为的男儿,他既已察觉端倪,知我受伤主动援手,不会不知其中利害。我若一味与他撇清,反倒是小瞧他了!
星子遂顺水推舟,拱手称谢道:“如此便有劳大人了!只是受伤一事,万望大人勿要声张,绝不可泄露他人得知。”
蒙铸忙单膝跪地,俯首道:“殿下一万个放心,卑职省得。”
有了阿贞之事的经历,星子倒不担心蒙铸不能守口如瓶。即模出怀中的药瓶递给蒙铸,转过身去,一件件宽衣解带。待月兑下陨铁宝甲,蒙铸见那厚厚的裹身白布已被血水染成暗红之色,不禁惊呼出声!
“嘘!”星子示意他噤声,伸手去解那白布,已与血肉粘连一起,扯不下来。
蒙铸赶紧上前:“殿下,让卑职来。”星子便双手扶着大石,任其处理。蒙铸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揭开那血布,但到了最后一层,蒙铸亦是难以下手。星子催促一声“大人?”
蒙铸咬紧牙关,用力一揭,即连皮带肉揭下血淋淋的一块,“噢!”星子忍不住低低地申吟了一声。待除去了裹伤之物,蒙铸被整个后背血肉模糊的惨状吓了一跳,整日里急行军,他竟是带着这样的伤!虽知犯忌,仍禁不住开口相询:“殿下,这……这是怎么回事?”
星子微微摇头,语气却是不容置疑:“让大人见笑了。大人既肯帮我,我感激不尽。只是请求大人不要多问了。”
蒙铸住了口,他当然看得出,这是军棍留下的伤,但却并没有听说星子犯了什么错。其实何必多问?更不该觉得惊讶,似乎在印象中,从初见眼前这人到如今,他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带着各种各样的伤,鞭打,棍伤,杖刑……几乎已记不清有多少次,面对他的遍体鳞伤,昏迷不醒,甚至亲手在他的身体上添加一道道刻骨的伤痕。可他的坚韧更是无人能比,每当以为他就要倒下就会屈服时,他却一次次挺身站了起来。蒙铸也曾自诩是一条铮铮汉子,但与之相比,却如一个怯懦卑劣的小丑。更难以置信的是,不管经历了怎样的嘲笑、责难和毒打,他一如既往的重情重义,侠肝义胆,从不曾改变分毫。
蒙铸眼中酸涩,伸手拭去眼角溢出的凉凉的液体。好在星子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蒙铸忽冒出一个念头,当初皇上认为他是叛逆,后来他虽然屡次舍命救驾,皇上也多加封赏,却仍似乎心结难消,常常把他打得死去活来,这一次更不知何故瞒着全军上下施以重刑……如有可能,我宁愿代替他承受这样的痛苦,哪怕他真是叛逆也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蒙铸一惊,被这想法怔住了,原来,我早已被他折服,早在当初我与他处处作对之时,我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承认我与他差得太远……但他会背叛皇帝么?火海中,黑夜里,那一次次从天而降的身影……蒙铸下意识地摇摇头,星子殿下对皇上忠心无二,甚至知道了皇上欲杀害他的养母,也未怀恨在心,怎么会是叛逆?我怎可胡思乱想妄加猜度?
蒙铸身为侍卫,也随身带着上好的伤药药酒,处理外伤甚有经验。先用药酒为星子清洗了伤口,再外敷包扎。蒙铸料理完背上的伤势,星子即站起,转过身来,拱手为辑,道:“多谢大人了,大人请先回营吧,我随后便到。”
星子前额晃动一片微弱莹光,不知是汗滴还是星光,蒙铸想到他白日马上的挣扎形状,料得他臀腿的伤势必然更为惨重,但又不便启齿,略作犹豫:“殿下,您腿上……”
星子挤出半个虚弱的笑容:“时间来不及了,以后再说吧!大人赶紧走吧,不然陛下怪罪下来……”
后面的话星子虽未出口,蒙铸亦明白其中的利害,只得含泪对星子行了个礼,哽咽道:“殿下……保重!”随即转身离去。
蒙铸的身形隐入黑暗之中,星子靠着潭边大石略歇了片刻,臀腿伤重,几乎不愿迈步,真想就这样倒下去躺一会儿,真希望这夜色永恒,那滴血般的朝阳永不要升起。但已出营了许久,再耽搁父皇怕又会生疑,何况军中还有要事。星子忍着疼痛慢吞吞回到御帐,议事的将领大都已经散去,只剩了昕宇等几员大将,陪着辰旦进晚膳。
辰旦见星子进来,面色阴沉,不发一言。星子料想那些草包将领尸位素餐,多的是酒囊饭袋,议来议去也不过敷衍了事,不会有什么结果,便径直走到辰旦面前跪下,也不请安,直截了当地道:“陛下,臣有一个提议。”
辰旦不知他要说什么,又不便让旁人退出,故作镇静地抬抬下颌:“何事?”
星子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箫尺起事,来势汹汹,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他本打定了主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而如今我军尚在域外,国内空虚,我之无算何敌之有备?兼之远水解不了近渴,形势颇为不利。臣与箫尺素有渊源,情同手足,臣愿单骑去见箫尺,陈以利害,劝他休战,如此不须费一兵一卒。望陛下准臣所请。”
座旁诸将听星子竟直言不讳,与反贼箫尺素有渊源情同手足,皆大为失色。皇帝最宠信的义子竟和叛军首领搅在一处,实在匪夷所思。事起突然,众将怕惹怒辰旦,俱做痴呆状,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而诚如星子所料,辰旦和诸将商议无果,本就烦闷焦躁,听他毫无顾忌当众宣称,要独自去找箫尺,更如火上浇油,也顾不得尚有下属在场,拍案而起,大喝一声“来人”!
旁边侍立的亲兵忙躬身应道:“卑职在!”
辰旦一指星子,气急败坏令道:“星子妄图勾结叛匪谋反,将他拖下去……”“斩首示众”四字在辰旦喉间打了个滚即咽下,略加思索改为:“重责一百军棍!”
谋反罪名如山,两名亲兵愣了愣,便要上来拖星子,星子伸手轻轻一拦,两人便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星子从容叩首,嘴角噙了一抹淡如薄暮的笑意:“陛下息怒。罪臣旧伤未愈,若此时再重责一百军棍,恐怕将回不了上京了。恳请陛下慈悲为怀,网开一面,许臣暂且寄下这遭,回京后再行责罚。”
辰旦吐出“一百军棍”,即生懊悔。他昨日已经挨了一百军棍,今日再重责一百,怕是要当场打死了。以星子如今的手段,怎会甘心束手受死?果然,星子口中似在求饶,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分明是不折不扣的威胁和抵抗。
而朕对他的威胁抵抗竟无对策!如今他要走,纵有千军万马,谁能拦得住他?他若铤而走险猝起发难,朕更无把握能全身而退,即使他受了刑伤,朕也不能心存侥幸……何况,朕还要留着他要挟色目和箫尺,怎可小不忍而乱大谋?
气氛一时僵住,辰旦瞪着星子,眼中由怒到惊,复转为忧。昕宇等人打仗虽是草包,这等场面倒是乖觉的,察言观色,纷纷跪下为星子求情,“殿下忠心报国,只是一时失口,绝不会与逆贼勾结谋反”云云。辰旦也即借驴下坡,喝令星子退下。星子谢恩如仪,静静地退到一旁。
被星子这样一搅,晚膳草草了事,待众将如鸟兽散,辰旦冷笑着瞥了星子一眼:“这就等不及图穷匕见,要去与叛贼共图大计了?”
星子面色不改,再度上前跪倒,语气诚挚:“罪臣知道所为辜负了陛下深恩厚爱,如今陛下必不会信臣所言。但臣之心可鉴日月,绝无谋害陛下之意。箫尺大哥卧薪尝胆多年,一旦挑起战端,绝不易相与。大哥与臣有大恩,臣万死难报,自是不愿与大哥为敌,但臣可尽力劝说大哥放下旧日恩怨,停战休兵。这正是臣此番回国的最大目的,望陛下明察。”
这本是星子的肺腑之言,明知道辰旦定然不会听信,但就算冒犯父皇,该说的还是要说,或许终有一天他会相信,会理解,甚至会原谅……而方才星子故意当着昕宇等众将领之面透露自己与箫尺的关系非常,提议愿单骑劝箫尺休战,便是若赤火官军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总有人会想起我的今日之言,而对父皇旧事重提,算是留下一条退路。
星子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传入辰旦耳中,都成了明目张胆的嘲笑讥讽,分外刺耳,尤其听他坦承,逆贼箫尺的大恩万死难报,不愿与之为敌,亏他厚颜无耻胆大包天说得出口,当真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他不愿与箫尺为敌,却肯公然与朕为敌!
辰旦一口气憋在胸口,怒极反笑,笑声比雪山之巅的万古寒冰更冷上三分,如野狼般狠戾的目光似要将星子撕成碎片:“停战休兵?你是想再为朕写一份罪己诏么?你既已当了色目的国王,下一步便是想登上朕的这位置吧!朕岂能再行引狼入室之事?朕就算死,也绝不会让你得逞!”
辩解无益,星子低垂着头,紧抿薄唇,一言不发。辰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转身,进了后帐。
星子跪候了片刻,便即起身,自行跟进。忽听见后帐传出稀里哗啦的响声,似什么东西翻倒在地,星子一惊,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却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辰旦面沉如水,正站在后帐正中,手持一柄黝黑的九尾长鞭,这鞭子正是当初星子亲手所制的牛皮金丝鞭。榻侧那只黄花梨木朱红金边的大箱子敞开着,刚才的声响应是翻找箱中物事时发出的。
辰旦狠狠的一鞭击向坚硬的地面。“啪!”的一声脆响如天际闪电,震得星子耳中轰鸣。星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这种力度要是打在人身上,怕是连骨头都打断了,父皇胸中怒火,可见一斑。辰旦对星子视若不见,接着又是倾尽全力的一鞭,黑沉沉的地面冒出几点火星。星子在旁,更觉心惊胆颤,连带周身的伤口亦叫嚣起来,痛不可当。
星子看着辰旦气急败坏的样子,忽然从心中泛起一股深深的怜悯,夹杂着丝丝不绝的内疚。曾几何时,他高坐九龙宝座之上,俯瞰脚下匍匐尘土中的众生,生杀予夺,一言而定,天下谁敢不从?而如今,他不敢杀我不敢抓我,要下令打我一百军棍,我当众让他碰了钉子,还气得他如哑巴吃黄连,说不出话来,只能借此无奈之举泄愤。
父皇,我曾经希望能傲然站于你面前,做一回堂堂正正的人,而不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今日虽然我已能俯视你,甚至主宰你的生死,可我仍愿拜伏于你脚下,将我的身心奉献给你,无怨无悔地承受你的怒气和暴虐……父皇,你知道么?不是因为我慑于你无上的帝王威严,而是……星子望向那口朱红色大箱子,那只碧玉麒麟还在里面吗?父皇,我终究是你的儿子,与你流着同样的血液。有一天,你会明白,那是远比帝王皇冠宝座更为可靠的倚仗,到那一天,你会再将那玉麒麟赐还给我吗?
“陛下!”星子试着轻唤了一声,辰旦全不理睬。星子上前几步,握住他的鞭稍。
辰旦用力一抽,自是纹丝不动,怒气难抑,颤声喝问:“你……要干什么?”
星子鼻头发酸,缓缓地跪了下去。然后,默默地卸了铠甲,解开衣带,月兑下外袍,除去陨铁宝甲,狠狠心,将刚刚包扎好的一圈圈裹伤的白布亦尽数扯下,血痕斑斑的上身一览无遗。星子将衣物一件件叠好,置于地上。
辰旦倒是愣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星子气得七窍生烟,进了后帐,突想起星子曾亲手做了一条长鞭,一直随军带着,恨恨地去翻找。打开黄花梨木的大箱子,再见箱中那装着玉玺的飞龙精雕楠木小盒,痛悔难当,浑身的血液都似倒流头顶,一阵阵晕眩,眼中亦似要滴出血来!
拾起长鞭,辰旦忽又发现,从突厥女刺客手中缴获的那柄宝剑也消失了!辰旦顿觉不妙,犹记得那短剑黄金为柄,环拱五彩宝石,一望而知价值连城,岂是平常刺客死士会随身携带?是了,辰旦猛然想起,许多年前,曾听说色目的国王宝剑便是一柄短刃金剑!阿曼特自杀后,听说阿木达多方寻找无果,难道即是此剑?若此,那刺客即便不是圣女本人,也与色目王室有非同寻常之莫大关系!那夜色目叛军曾趁夜下山袭营,掩护刺客行踪,更证明此事确凿无疑!
如醍醐灌顶,辰旦一时冷汗淋漓。可惜朕遇刺中毒,未曾细究,而星子回营后,朕从浑浑噩噩中醒来便闻惊天逆行,刺客之事则被他三言两语敷衍糊弄了过去,如今人质早已释放归国,投降书罪己诏已传扬四方,宝剑也不翼而飞,定是被他顺手牵羊,死无对证!若要质问他,他要么编排故事,要么有恃无恐,只是朕自取其辱!朕未早作决断,又被这该死的孽子摆了一道!悔之晚矣!辰旦如被人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一手扶着箱盖,差点栽倒!
长鞭在手,黝黑的九股牛皮鞭身如长蛇吐信,杂于其间的一缕缕金丝于灯下闪烁不定。当时他可真会演戏,捧着他亲手精心做成的鞭子,在大雪中宫门外长跪竟日。朕居然相信他了!到如今无数欺骗背叛,都是朕咎由自取!辰旦一腔怒火,于体内熊熊燃烧,不知该引向何方,整个人似一座火山欲要爆炸,忍不住挥鞭泄愤。忽见星子竟赤身跪在面前,辰旦蹙起了眉头,他这又是要唱哪出?
星子不待他问,磕了个头,即转过身去。星子的背伤皮开肉绽,已经不见一点完好的肌肤,伤口纵横交错,皮翻肉卷,犹如一道道深浅不一流着血的沟壑。昨日星子从军法处回来后,曾请辰旦验伤,辰旦愤而拒绝。今日乍见,亦是微惊,他挨这一百军棍倒不曾作假,又不惜血本来使苦肉计么?却有一股浓烈的药气扑鼻而来,辰旦更增不悦,是谁擅自给他上的药?哼,待朕查出来,日后与他慢慢算账!
辰旦将鞭稍一圈圈缠上手腕,望着匍匐脚下的星子,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呵呵,你以为朕还会象从前那样,不管你闯下什么祸,犯了什么事,如何狂悖忤逆,怙恶不悛,朕最多打你一顿,便既往不咎,悉数勾销?又来故技重施,你把朕当成了什么?……你若要演苦肉计,你要朕打你,朕便陪着你玩好了!
辰旦一言不发,抖开手腕,狠狠的一鞭夹着风声,抽在星子背上!饶是星子已有了准备,仍是被凌厉鞭风带得向前一扑!绞了坚韧金丝的熟牛皮鞭如一柄锋利快刀,深深地划开星子背部重重叠叠惨不忍睹的伤口,鲜血如注瞬间涌了出来。这金鞭约有丈许长,鞭稍一带,卷到身前,劲道不减,亦在胸口留下一条鲜红的血痕。
星子挺了挺腰身,跪直身体,十指于身侧紧握成拳,指甲已深深地刺入掌心。痛!和沉重的军棍所带来的钝痛不同,这痛楚太过鲜明而尖锐,犹如利刃从骨头里狠狠地剜过!难以言说的深入骨髓的痛!父皇从未赐下这样的痛,原来,从前父皇不管如何震怒,手下都已留了情,如今自己再也不配得到他一丝一毫的怜惜了吧?
星子忽想起,曾有一回我大闹怀德堂,以手剜心,父皇将我关入偏殿,亲自动手处罚。他怕碰伤我胸前伤口,让我伏在小凳上,似乎肌肤还能感受巴掌落下的温度……
星子刚一走神,又是一鞭落下,打在后背伤势最重之处!接下来的几鞭没换地方,持之以恒反复蹂躏那伤处。星子不敢去想,那里变成了什么样子,会不会已露出了森森白骨……运用内力熬刑可对付刑杖军棍之类,对柔韧的长鞭却几乎无能为力。当然,使出沾衣十八跌的本事来,父皇的鞭子自不能近身,但那又何必呢?与其眼睁睁看着父皇气恼痛苦不堪,倒不如让他打一顿,就算不能让父皇消气,自己心里也稍稍好过一些。
但……但我是不是太冲动,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昨日才挨了足足一百军棍,又于马不停蹄死去活来颠簸了一整天,今夜伤上叠伤,雪上加霜,明日,明日该会如何……师父曾谆谆教诲,不可自不量力,不可妄自菲薄。星子无声地叹口气,反正今日未曾处理臀腿的伤势,明日马背上本不会好受,鞭子打在背上,不过多几分疼痛罢了,只要不死,再痛也熬得过……
辰旦专挑星子伤重之处下手,一鞭紧似一鞭,鞭起鞭落,血肉横飞。星子咬牙苦捱,脑中突然冒出一个任性的念头,如果我不做声不求饶也不挣扎不反抗,父皇会不会就这样打死了我,而没有一丝丝的迟疑,一丝丝的懊悔?以前我不是一直希望死在他手上,死得其所么?不!不!我又在胡想些什么?我怎么能现在就死?我不愿他后悔,我更不愿我后悔!我如果再自暴自弃,妄言生死,谁来保护父皇?而我让父皇背上骨肉相残的杀子之罪,于心何安?我就算要以死赎罪,也得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辰旦数日来的愤怒堆积,此时便如滔滔洪水决堤,终于找到了一处缺口倾泻,洪峰卷过,不留寸草。鞭打似急风骤雨,一刻不停。不多时,星子的满背的棍伤便象是用乱刀剁过,只余一片红白模糊的烂肉,鲜血如一道道的红色泉水顺着后背汩汩流下,前胸亦是伤痕累累,不见完肤,就连鞭稍上也沾满了星星血肉。星子仍是静静地跪着,一声不吭,仿佛他是一段毫无痛觉的木头杵在地下,唯有时不时本能地微微颤抖泄露了无尽的煎熬。
五六十鞭后,星子已快要到达忍耐的极限,汗如雨下,视线也渐渐模糊,脑中一阵阵晕眩。正盘算着该要出声求饶了,倘若父皇坚持不许,也只能自行其事逃离,保命要紧,地狱般的鞭打却终于停下了。
辰旦竭尽全力,一口气狠狠地抽打了星子好几十鞭,已是手臂酸痛,挥鞭乏力。或许是在突厥的苦寒之地困得久了,或许是年岁不饶人,辰旦自觉不复血气方刚的弱冠之年,体力颇不如从前了,打了这畜生一会就累了,不免有几分沮丧,但经过这一番发泄,滔天的怒火也不知不觉消散了不少。
辰旦将滴着血的金鞭往地上一扔,恨恨地喝道:“滚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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