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星子的脸色微微一变,言辞依旧恭敬,语气断然却不容置疑:“陛下恕罪。这柄启明剑非比寻常宝剑,乃是远古异域的通灵之剑,灵剑择人而事,若不是它选中的主人,利剑无情,怕会平白遭来祸患,危害陛下。虽是宝物,臣却不敢冒险。”
辰旦已料定了星子不会将宝剑相与,但听他说出这个稀奇古怪的理由,自是全然不信,一柄剑还有灵魂?他又凭什么是宝剑选中的主人?朕是天下之主,还有什么是朕不能用的?辰旦只当是星子胡乱编造的借口,又来糊弄朕么?暗中冷笑不已。
星子仍是劝说辰旦收下陨铁宝甲:“归国征途迢迢,变数难测,夜间臣若不在御帐值守,或若有疏忽之处,有此宝甲护体,可保陛下无虞。”
辰旦虽然甚不情愿每夜星子候在榻前,寸步不离,至尊皇帝犹如囚徒,被狱卒监视一举一动,片刻不得自由。但听他说夜里可能不会在御帐值守,那他要去做什么?或者是想躲在一边养伤偷懒?想得倒美!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盘踞心底的魔鬼,突然被放了出来,辰旦虽明知过分,却抑制不住这念头……他既然要行苦肉计,朕不如看看他能演到什么程度!反正可拿他的养母威胁他,料他也不敢当真对朕做什么!
辰旦呵呵一笑,眼中却冷冷地全无一丝笑意:“你将这护身宝甲进献给朕,忠心可嘉,朕不能白要了你的宝贝,也该赐还你点什么。”辰旦披衣起身,坐在榻边,高叫一声“来人”!数名亲兵应声而入。辰旦吩咐:“去把朕的金丝护膝拿来!”
亲兵遵命取出了金丝护膝。护膝内层是雪白的上好羔羊绒,外层以金线密密织就,温暖坚韧,虽不可与陨铁宝甲相提并论,也是十分难得之物。这下倒轮到星子模不着头脑了,父皇已恨我入骨,竟然会赏赐我?这……太匪夷所思了!就算献上了宝甲,怕也抵不了他的恨意于万一。星子欲要婉拒,但见辰旦面色冷峻,又不由心头打鼓。
亲兵呈上护膝,辰旦令置于榻前的小几上,随即又下了一道令:“去拿两盒最细的银针来!”星子听了,猜到辰旦的用意,一张脸霎时雪白,不见一丝血色,宝石般的双眸如被冻成了两颗蓝色的冰珠子,一动也不会动了。辰旦则好整以暇地望着星子,面带微笑,似观看戏班子里表演杂技的猴子。银针很快取来,辰旦令亲兵将细针均匀地刺入护膝。半寸来长,细如毫毛的银针一根根穿过厚厚的羊绒,恰好露出一点寒芒似的针尖。一盒银针一百枚,不多时,二百枚银针已尽数“镶嵌”于一双护膝之中。
辰旦屏退了不明所以的亲兵,斜睨着星子,似笑非笑地指着护膝:“这金丝护膝乃朕御用之物,素所钟爱,今日便赐给你了!你可要贴身穿戴,勿辜负朕的一片美意。”
星子望着那银河繁星般密密麻麻的针尖,便如望着阎王爷的催命符,整个人犹如风中残荷,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不已,一颗心似被揉成了一团破布,面上也是由白转青,由青转白,紧紧握住双拳,复又松开,如此三番。
辰旦见状,略有不耐地催促道:“怎么?朕赐的这护膝你不喜欢?”辰旦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星子会遵命,但控制不了想要一步步进逼,品味他的不得不隐忍痛苦所带来的*。
连日来,棍伤叠加鞭伤,星子本已是体无完肤,苦不堪言,昨日跪在御帐中守候竟夜,多少次都想一头倒下去,哪怕闭闭眼睛也好,漫漫长夜却无止无休,星子倾尽全力才支撑到天明。跪得久了,膝盖几乎失去了知觉,如果再把这护膝穿上……星子已不敢想象……
父皇认定了我是在施苦肉计,而他敢以此相试,无非是仗着我仍以为养母在他手中为质,而不敢轻举妄动。星子咬紧牙关,几度想就此拂袖而去,扭头去找大哥,伴他驰骋;或是回到色目,执政称王。星子生来叛逆,从小便不屑那套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的陈规陋矩,而以他如今身手,千军万马已是等闲,辰旦又怎能拦得下他?
星子恍惚忆起,当初在上京被父皇拘在府中时,就曾单枪匹马,冲开重围,杀出一条血路,后与箫尺大哥并肩而战,共御强敌,那是何等地意气风发!但……箫尺决然而去永不回顾的身影重现眼前,现在我又以什么面目去见大哥啊?我是他仇人之子,却要以懦夫逃兵的身份求他收留么?
不!且不说大哥如何看我,倘若此,我又何必回来?当时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尚情有所原,今天我还有什么理由一走了之?我向父皇坦承所为时,就该料到这样的后果!甚至还会有无数更残酷的折磨等着我,我就这样放弃吗?他是我的父亲,我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天下除了我,还有谁能真心待他?我能绝袂离去,眼睁睁地看着他陷入没顶之灾,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么?是我辜负了他的信任,伤了他的心,他要拿我出气,打我几顿,扎几枚针,皮肉之苦在所难免,只要不危及我的性命,折损我的武功,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敢做就要敢当,岂能因些许苦痛而推卸逃避?
星子深深地吸气,再吸气,慢慢地俯身磕头:“臣……叩谢陛下恩典。”
辰旦仍是笑得淡然如风,却下着催魂夺命般的命令:“起来吧!把护膝穿上,当着朕的面,现在就穿上!”
“是!”星子应了一声,平静的语气已不见波澜。
星子缓缓站起来,跪了良久,麻木无感的双腿稍一移动,便是一阵阵尖利的刺痛,如骨头在沙石上摩擦。但或许是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即将到来的非人酷刑之上,后背前胸火烧刀剜般的疼痛反倒不觉得了。
星子放下手中的陨铁宝甲,先除去皮靴,赤足站立,挽起裤管,他胸背臀腿皆受了沉重刑伤,唯有小腿尚算大体完好,而膝盖因连夜长跪,已淤积了大团乌青,更有被磨破皮处血迹斑斑。
星子刚拿起一只护膝,牛毛般的针尖已刺破了指头,渗出红疹似的点点血迹。星子只能当银针不存在一般,抬腿将护膝从脚下硬套了上去。那护膝弹性极好,须得用力拉伸,针尖刻划过脚掌、小腿,留下一条条细细的血线……待拉到膝盖处,星子手一松,便觉无数的银针狠狠地扎入了最薄弱的肌肤,针尖更似乎直接钉入了骨头!冷汗如注,汹涌而出,渗入满身伤口,如毒蛇蜇咬,痛痒难忍。
星子徐徐放下裤管,趁机拭去了手心湿滑冷汗。接着拿起了另一只护膝,仍是如法炮制穿好。看见殷红的鲜血顺着小腿不住流下,星子忽闪过一个念头,我用陨铁宝甲换来了父皇的这样赏赐,我真该好好珍惜啊!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父皇,我今朝穿上“护膝”,什么时候你才会让我取下?
辰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星子的一举一动,察觉他虽竭力隐忍,双腿仍不由自主的颤抖不止,唇边露出一抹轻笑,便如雄狮望着利爪下无助挣扎的小羊,那种掌控一切主宰天下的感觉渐渐复苏。
“这金丝护膝如何?舒服么?”辰旦好整以暇地问。有趣啊有趣!他既然接下了这金丝护膝,那朕便让他好好享受享受……呵呵,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怪不得朕了!从前不知道,原来折磨人也有*,也会上瘾的!
星子勉力挤出一个苦笑:“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陛下所赐,臣所当受。陛下若欢喜满意,臣即无悔无怨。”
辰旦听了,却并不满意,板起脸,一声呵斥如惊雷炸响:“有站着给朕回话的么?跪下!”
跪下!星子惊得呆住,倏然张大了眼睛,直直地瞪视了辰旦片刻,满脸的难以置信!旋即低下头,死死盯着脚下地面,那一团团深色的暗印,是早已凝固的血迹,幻化成一张张鬼魅似的阴影,晃动不已……是我做了噩梦,此刻已上了阎罗殿么?“跪下”,这个早已操练得纯熟的动作,也曾是最厌恶的动作,此时更象是来自无间地狱的召唤……
星子头晕目眩,差点一头栽倒,垂下右手狠狠地拧了一下大腿,总算稳住了身形。沉默良久,星子终于双眼一闭,双膝一曲,听天由命地砸了下去!坚硬的地面碰撞着坚硬的膝盖,如铁锤重重地撞击!这一回,星子能感觉到从膝盖而到小腿,无数银针齐齐连根没入骨中,然后弯曲、折断……护体神功本能地就要将体内的银针逼出,星子牙关用力,狠命地咬出满口鲜血,方控制住内力,眼前却是一阵阵发黑,冷汗混着血水已不知湿透了几重。
星子如秋风中落叶飘零翻飞,颤抖了半晌,缓过气,侧头吐出一口血水,复双手捧起陨铁宝甲:“恳请陛下收下宝甲,准许臣为陛下更衣。”
辰旦虽痛恨星子,也不得不佩服他超凡非常的忍耐毅力,换了旁人,这般剧痛折磨,早就惨叫连声或是昏厥倒地了。但又想,他既然敢接下这护膝,定是算准了小小的银针不会伤筋动骨,折损功力,不可能给朕留下可乘之机。看看时辰不早,不能再磨蹭了,辰旦得胜收兵:“好!你来给朕穿上。”
这意味着又要起身。星子咬牙提一口气,从地上一弹而起,双腿一曲一直之间,便如被千刀凌迟。星子全身的力量都用来忍痛,紧抿薄唇,无法再开口说话。颤抖着双手为辰旦除去中衣,将宝甲为他贴身套上。陨铁宝甲缩成一团时只如一件婴儿衣服大小,星子仔仔细细拉平伸展,却似与辰旦合为一体,胸背契合无隙,前俯后仰,行动自如。
辰旦虽很享受折磨星子的快意,但星子磨磨蹭蹭,行动维艰,耗不起时间。等他服侍穿戴妥帖了护身宝甲,辰旦便命他退到一旁,让随从亲兵进来侍候穿衣用膳。
星子从御榻前往后退了几步,一寸寸挪动着双脚,便似行走于刀山火海之中,痛到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酷刑。两条腿都不似自己的了,僵直的膝盖全然不听使唤。星子本不打算以内力熬刑,此时也只能暗运气息,以稍稍减轻腿足的负荷。复想到,即刻便要骑马行军,昨天马背上不堪回首的炼狱般的经历已令人心悸,而今日怕更十倍于之……星子再次尝到了口中的血腥之气……不!我得坚持忍耐,我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尔后归来,不就是为了应对今日的种种磨难么?
御案上儿臂粗细的残烛熄灭了最后一星火光,淡淡的乳白色晨雾飘进帐中,与鎏金铜炉散出若有若无的轻烟混在一起,飘渺犹如仙境。若不是痛得神思不宁,星子会以为这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幻梦。辰旦用完早膳,营帐外已吹响了集结号角。转头看了星子一眼,目光似刃,接着径直起身走出御帐。
亲兵尾随拥簇,星子强迫自己亦步亦趋跟上。从内帐到外帐,明明只有短短的一段距离,却象是走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生死轮回……如果说前日挨了军棍,还能勉强保持行动正常,经过昨夜和今晨的折磨,星子能支撑不倒已是极限。一步步挪到了大帐门口,才发现外面竟是起了浓雾,厚重的雾气笼盖四方,几乎是对面不见人影,只隐隐听到雾障中马嘶人喊。
星子总算松了口气,幸好老天爷帮忙,雾中行军,旁人应不会注意我了。已有亲兵牵了乘风过来,星子挽着缰绳,仍是运了轻功一跃而上。待落到马背上,除了双膝的刺骨之痛,身上其他各处的伤口亦齐齐发作,排山倒海而来。
乘风甚有灵性,不待扬鞭,自行一路小跑到了中军集结之处。此时连马背上最轻微的颠簸也被放大了数百上千倍,痛得星子连五脏六腑翻滚抽搐,天地都已颠倒。握不住缰绳。星子怕会摔下马来,只得用内力绷紧双腿,牢牢地顶在马侧。这样一来,护膝侧面的银针便齐齐深入双腿,及至没根,臀腿的棍伤也被压得动弹不得。星子忽怀念起那次被莫不痴毒打后,也是举步维艰,好容易捱出回天谷,伤势沉重,无法上马,可还有谷哥儿好心帮忙,将自己用麻绳牢牢地绑在马上,如果现在能有一根绳子绑住自己,该有多好!
少时集结完毕,大军开拔。好在今日浓雾弥漫,星子混在大队人马之中,果真也无人在意。一路无话,那浓雾过午仍不曾消散,辰旦仍是下令连续行军,不许停留。星子勉强就着昨日剩下的烤野兔吃了两口,喝了点凉水。重伤之下,毫无胃口,更无心情去打猎捕食。他武功深湛,数日不食本也无甚大碍。其实军需处本给星子配发了口粮,但星子怕父皇暗中下药,即随手分给了随从,星子不敢擅动军中的任何饮食,就连喝的水,也必得亲自去溪涧灌装。父子二人这般相互提防,星子亦唯有叹息。
昨日的急行军让星子痛不欲生。今日浓雾阻碍了行进速度,但慢下来仍令星子苦不堪言。伤口辗转摩擦,犹如钝刀割肉,一点一点的无尽痛楚。又似盐粒混着沙石,嵌入了伤口中,狠狠地磨过。无数刺入肌肤的银针更随着马背起伏刺激着最敏感的经脉,每一刻每一步都是炼狱般的煎熬,
星子暗想,今夜怕是不能再在御榻前跪守竟夜了,父皇本也不喜看见我,他既已换上了陨铁宝甲,又有侍卫值守,我去休息一夜应无大碍。看来,父皇“赐予”的这副护膝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取下,遍体伤势须得做些紧急处理,不然,再过几日,想爬都爬不起来了。
星子真真切切度日如年,待浓雾散去,暮色已然降临。好容易熬到了宿营地,星子下马,正欲自行回帐,哪知辰旦似早有准备,一反近日的不理不睬,命星子到御营内值班,旁听众将议事。星子以为他是要掩人耳目,不欲外人得知二人之间的变故,也便强忍着剧痛配合。
议事毕,辰旦又要星子服侍着用晚膳,星子挣扎着侍候。用完晚膳,亲兵来请辰旦沐浴更衣,星子以为总算可以自便了,未及告退,辰旦却令星子进后帐守候。星子一步一挨地进了后帐,揣摩着父皇的心思,他不是不喜欢我寸步不离么?这又是什么情况?
后帐中用明黄色锦绣的幔帐围起一角,其中已准备了一只半人多高的黄花梨木雕花包金边的大桶,热气腾腾的大半桶水。亲兵服侍辰旦宽衣解带。辰旦将身体浸泡在热水之中,氤氲热气模糊了他坚硬的面容,的肌肤光滑结实,宛如少年,显然保养得极好。
辰旦亦让星子进了帷幄,却再无吩咐,星子也不好自行上前侍候,只是垂手旁观,无事可干,见辰旦的神情似十分惬意,星子心头微微一动。往昔与父皇最为亲密之时,他也不曾要求我服侍沐浴。今日情形虽略显尴尬,但如果我吃些皮肉苦头,能换来父皇稍减戒心,也是值得的。
亲兵不时更换热水,添加香料,辰旦舒舒服服地泡了大半个时辰,肌肤已泛着淡淡的红晕,整日行军的疲劳消散大半。抬头见星子侍立一旁,热气蒸腾中,他的脸色却愈发苍白。自星子换上金丝护膝后,辰旦便一扫素日颓唐之气,颇有了兴趣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见星子呆站着,辰旦不满地哼了一声,不是要演苦肉计么?在朕面前还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杵着,好生无礼!目光缓缓地下移,落在星子的膝盖处,不易觉察的颤抖落入辰旦眼中,化为不易觉察的微笑,也罢,长夜漫漫,朕还有的是时间陪你玩!
辰旦由亲兵搀扶着出浴,擦干身体,换上月白色的薄绒底衣,外罩了一件湖蓝色金丝绒绣龙纹的睡袍,腰间的带子松松地系着,半干的头发披在脑后。一面往外走,一面十分随意地唤星子:“丹儿,你过来!”
这是星子吐露真相后,辰旦第一次唤他“丹儿”。这一声呼唤熟悉而亲切,星子胸口一热,鼻中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就算料得父皇不过是在人前装模作样,也令星子受宠若惊,一时连身上的伤痛都不觉得了。如漆黑长夜中点燃了一盏明灯,一声“父皇”差点冲口而出,又咬住嘴唇生生咽下。他给我个梯子我就能顺着爬吗?他不许我再叫他父皇,金口玉言,言出如山,如今我是待罪之身,怎能再忤逆他的心意,惹他生气?
“是!”星子连忙应道,拖着双腿尽力挪了出去,“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辰旦半靠着御榻床头,挥挥手让亲兵们皆退出去。红通通的炉火烘托出满帐暖意,犹如春夏之际,单衣亦不觉寒冷。辰旦意态悠闲,带了三分慵懒,仿佛是在御书房中小憩。睡眼惺忪地打个哈欠,瞟了眼星子,着指了指御榻前,温和笑道:“马上奔波竟日,腰酸背痛,朕年纪大了,不比从前啊!朕记得你最擅推拿按摩,来为朕解解乏。”
辰旦说得轻描淡写,星子一颗心却顿时往下一沉,如从悬崖上直直地坠落。原来如此!父皇是存了心要尽情地折磨我,要让我生不如死……
星子犹记得,身为侍卫于御书房当班之时,我曾忍着“血海”毒发之苦,在怀德堂偏殿中,夜夜跪候榻前,为父皇按摩解乏,那彻夜不熄的巨烛,一滴滴流下的滚烫烛泪,炙热如火的温度似乎还留在掌心……那时也是我叛逆逾矩,他想出法子来考验我。当然,与今日所作所为相比,当时的胡闹不过小儿科,不值一提。
那一回,我不眠不休在偏殿中跪了整整五夜,才换来父皇的一句赦免,可用刻骨铭心的痛楚得到的原谅,旋即却如一只白玉瓷盏般,顷刻碎裂为无数碎片。从那以后,再难弥补,再未复原……今夜又是旧事重演了么?
星子抿紧双唇。父皇,是你给了我的血肉之躯,你有何吩咐,我本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但我不能不明不白地就这样死了,内乱未平,我还得留一口气周旋于父皇和大哥之间,父皇,请原谅我抗旨不遵……
星子本欲径行拒绝,自顾自地回营休息。但望着辰旦含笑的眼眸,或许是方才那声久违的“丹儿”泛起了心海层层涟漪,或许是贪恋镜花水月般的片刻温暖,哪怕明知他的用意,哪怕一切都是幻觉……星子未曾开口,却又改了主意。微微地摇摇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管怎样,今夜应该还支持得住吧!只要能不死,任地狱之火将我烧成灰烬又有何妨?至于明日,明日再说吧……
迟疑片刻,星子应道“是!”咬紧牙关,慢慢地挨上前去,迟缓的动作却透出义无反顾的决然,便如那向着光明的飞蛾,直扑向地狱之火,绝不恤身回头……
宫中军中,星子曾多次为辰旦按摩,都是跪着侍候,这回自然也不能例外,星子用力屈膝,狠狠地跪了下去,触地的一刹那,面上霎时失去了血色,惨白胜雪!似一道电流击中了大脑,星子哆嗦着,半晌回不过神。待抬起头,却见辰旦满面怒容:“怎么?你不愿意?”
“不,罪臣愿意……罪臣甘之如饴。”星子缓缓地闭上眼睛,一字字吐出“甘之如饴”这四个字,如凌厉的刀锋在心底深深地划过,战栗的剧痛中,泛起一点点的绝望。父皇,你赐下的考验,赐下的伤痛,不管多么艰难,我都……甘之如饴。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声,从上京到塞外,只可惜,你再也……再也不肯相信我了。
辰旦闻言亦是一愣,见星子低眉顺目地跪在面前,柔顺乖巧的模样,仿佛当初在怀德堂的偏殿中,往事清晰如昨……朕当时虽是气极了存心给他个教训,却也深为他的一片赤子情怀而感动,今天他这样说,是又想故技重施来糊弄朕么?朕怎能被他这些花言巧语轻易骗倒?
辰旦压下心头的些微触动,仍是冷冷地道:“既然愿意,还愣着做什么?”
星子不再多言,服侍辰旦月兑了湖蓝色金丝绒睡袍,只余月白色的薄绒底衣,平躺榻上。星子则按部就班,为辰旦按摩头、颈、肩、肘……
星子推拿按摩本是驾轻就熟,但此刻一身重伤无止无休地折磨,尤其是双膝更如同钢锯一下下来来回回锯着骨头,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伴随着成百上千倍的痛楚……而按摩中,要不断地移动方位,星子照规矩不能起身,只可膝行,更是痛得他死去活来,恨不能找柄斧头将双腿砍掉。
以往辰旦最享受星子的按摩,轻重适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四肢百骸,十万毛孔无不畅快。今天却是轻一下重一下,忽快忽慢,乱七八糟。辰旦当然知道原因,侧头去看星子,星子微微垂睫,神情专注,灯光映着他额上大滴大滴浑圆的汗珠,犹如一颗颗晶莹的珍珠闪着光芒,干裂的嘴角也渗出了丝丝血迹……
辰旦打量了他片刻,突然冷喝一声:“你这是在给朕按摩,还是在给朕挠痒呢?没吃饭么,连个女人都不如!”
“陛下恕罪!”星子颤声道,语气里透着不知所措,手上随即加了三分力道。
“用这么大力,你是想来报复朕么?”辰旦愈发不满。
星子住了手,合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暗运一股内力,灌注指尖之上。复睁眼,柔声请辰旦俯卧,轻轻为他月兑去底衣,按摩脊背。星子的手指在辰旦光滑结实的后背上游走,仿佛带了微微的热度,令人十分惬意。辰旦忘了再去挑星子的刺,睡意袭来,懒洋洋打个哈欠,不觉闭上了眼睛,朦胧睡去。
待辰旦从半梦半醒中惊觉,几上的红烛已燃了小半,星子则移到了床尾,正在为他按摩双腿。辰旦稍稍撑起身,瞥了一眼地面,果见从床头到床尾,有数道明显的暗色印渍,辰旦顿觉说不出的痛快。
星子花了一个多时辰,方为辰旦按摩完全身,服侍辰旦躺好,盖上锦被。星子试探着道:“陛下安置了,臣也想求个恩典,回帐沐浴更衣,以免身体污秽,有碍陛下观瞻。”
辰旦嘴角一弯,掩不住戏谑之色,却若无其事地道:“无妨,你就在这里守着吧!你不是要保证朕的安全么?怎可随意离开?”
星子咬住嘴唇,直到舌尖尝到腥咸的味道。父皇是嫌我所受的不够多,还是怕我逃走?罢了,难得他称心如意一回,今夜我就舍命陪君王好了!“是!那臣便守在这里。”星子仍是恭顺地答道,听不出丝毫不悦,顺手放下了明黄色的帷帐,膝行着向后退了两步。辰旦翻身向壁,暗中得意笑了,心满意足地沉入梦乡。
星子吹熄灯烛,后帐陷入沉沉黑暗,唯有铜炉中未尽的炭火隐隐发光,如地狱中的冥火点点。星子沉心静气,忍痛运功,拼命抵挡失血失眠后的无限疲惫,漆漆长夜似乎永无尽头,唯有帐外偶尔传来的打更声犹如天籁,提醒着星子生命仍在静静地流逝……可是,天明以后呢?天明之后的下一个长夜呢?我还能撑多久呢?
打过了四更,星子悄悄模出莫不痴送的一枚白色药丸服下。莫不痴并未为星子准备镇痛之药,而自从戒断神仙丸之后,星子对这类药物亦是避之惟恐不及。他服下的这种药丸只有顺气调息提神之用,不能减轻外伤带来的痛苦。服药后,昏昏沉沉的脑袋总算恢复了三分清明,不然星子真怕会从马背上摔下,再也不能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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