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中娼户人家数以千计,其中一间来了另一间娼家的鸨妈妈,这事也许不算奇怪。说来她们还是同行,时常交流一下也该是有的。
但如果这位妈妈竟是厚着脸皮来要人的,便有些奇怪了。
邓香带着我走入这一家的正厅时,看到的情景差点让我和邓香两个都惊叫出来。
我和马香两个是硬敲开了人家大门,敲门声大得好像对方不开门,我们就会破门而入似的。开门的龟公刚把门了一条缝就叫苦连连,“姑娘们都才睡下呢。今天这是怎么了,就算我们是吃开口饭的门户,也总得有个歇息的时候,诸位大神也不能这样作践我们啊。”
邓香手上一拨拉,就将这龟公拨了一边,“我们找长春坊的妈妈。”说着便硬是闯了进去。他脸上挂笑,人也厮文,可那气势却是不容人分说,
我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配合着邓香一起向里挤。
那龟公的脸上几乎要落下泪来了。“长春坊的李妈妈今天不知为何打上门来,这位活菩萨已是很难应付,这还不够,还拉上两位公子帮衬吗?我们小门小户的可招待不起诸位大神啊。”
好聒噪的龟公,我一把将他推开,就向这家的正厅冲去。动作比邓香粗鲁多了。那龟公被我推得踉跄着摔了出去。
等我冲进了这家的正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让我匪夷所思的阿南,不,不对,其实我看到的是一个让我神魂错乱的李夫人。
我和邓香两个全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正厅中最好的主座上,斜斜坐着一个女人,年龄模糊,妆容浓艳,酥胸半露,媚若无骨。以我第一眼的映像,活月兑月兑就是那长春坊妖形怪状的李夫人无疑。
好在事先邓香让我闻了门外那驴车里的气味,那小驴车里不是那甜腻腻的桃花香,而是阿南特有的清兰香。我与阿南处久了,对她身上的气味熟悉得很。李夫人和冯嫣儿一样,久喝那驻颜的桃花露,身上都是那种十步之外就能闻到的甜桃味道。
*潢色小说
其实,若是细瞧,也能看出这假李夫人是阿南所扮。因为阿南的目光过处,那股子精灵淘气劲儿藏也藏不住。此时阿南看到我和邓香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便是先将大眼睛一眨,既而怒目一嗔,再是装模作样的翻个白眼。
我偷偷笑了。
李夫人老态,全在一双眼睛里,可阿南的眼睛一点也不老。
最后,阿南狠狠瞪了一眼邓香。显然是埋怨邓香带着我追了过来。
邓香假装没看到阿南的怒目。他斯斯文文向阿南一躬身,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妈妈,随我们回去吧,坊中小桃红突然病重,请妈妈回去看看。”
“我又不是大夫,她病了找我回去有什么用?”阿南怒,一双秀目在我与邓香之间溜来溜去,“谁让你们两个来多事,小桃红病了,请大夫便是,死了就拖出去埋了。为这点事还来找我!”边说还边学着李夫人惯常的样子向我们两个男人抛媚眼。
又把我气个够呛。向我抛媚眼也还罢了,她居然还向邓香抛!这还了得!
此时我的目光早停在了阿南的胸口处,她竟然也敢!……也敢学那李夫人,好好的衣裳前襟故意半开着,露出好大一截白生生的胸脯来!这样岂不是全被人看去了,而我的眼第一个直了!这还了得!
阿南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目光,她低了一下头,一下子明白了,恨恨瞪我一眼,坐正一点,又用手掩了掩衣襟。“这位公子,你来是谁,奴家可不认得你!”阿南明明眼睛里是对我的诸多不满,可脸上还是像李夫人那样挤出一丝浅浅的笑来,她假模假样的伸出了戴着长长甲套的指尖点着我问,“你难不成也和你旁边这位俊俏的小乌龟一样,投到我长春坊门下来了?”
阿南骂了邓香,又连带着骂了我。《》想想我可是她的夫君,这还了得!
而我到了此时,才发现自己嘴笨,“我……”竟是无言以对。
“妈妈休要说笑。”邓香倒是好涵养,这小子一贯温文尔雅的作派,此时也依然保持,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这位元公子是久幕妈妈之名的客人,对妈妈也是求美若渴,妈妈得好生接待才对呢。所以,李妈妈还是随我们回去吧。”
伶牙俐齿的邓香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白当他是个厮文人了。
“不行!”阿南干净利落的拒绝了,“我得等此间妈妈给我好生回个话才能走。”阿南坚定的坐在椅子上,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我脑子不免想:要不要将这小东西强行弄回去。
看看邓香,好像没有要配合我的意思,再看阿南,似乎有什么心事,我竟是一下子委决不下。
“李妈妈,我都与你说过许多次了,你说的那个孩子就算早年是在这里寄养过,但如今此间店子已经多次易主。二十多年前的事,叫我这新人如何说得清!我没办法给您老一个确切的答案,您一次次的只管来问是怎地?”
一个中年妇人从后面转了出来,随身带来了阵奇怪的香气,将阿南身上淡淡的兰香盖了下去。显然,她躲在后面观察了些时间了。
这女人涂脂抹粉的作派倒有些像李夫人,可惜,这张脸比李夫人却差得多了,满脸的褶子不说,还有些许宫粉都盖不住的斑点。
我心里一动,看这女人年纪,二十多年前的事吗?她似乎应该知道。至少阿南说什么李夫人以前还来打听过,难不成这里就是当初寄养李夫人儿子的那一娼家?如今李夫人不是早与李逸母子团聚,阿南这又是来做什么?
阿南眼睛一瞪,“谁问你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回我是来问七年前的事。”她的眼角向上那么一挑,居然也学了些李夫人的凤眼斜吊的的妖态,“七年前,你们这里当红的姑娘盈燕儿,在将要梳栊的前一天,突然被人赎身买去。我今天来问,买她的是哪一家?”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思绪有些纷乱,似乎在浓云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芒。我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更糊涂了,更多的浓云涌上心头。
这一家的妈妈还没有开口。
阿南又冷笑了,恶意的将那尖尖的指甲套一挑一挑,“我劝妈妈别在我面前推托了。我早打听过,七年前卖掉那盈燕儿的正是你这老婆子!你还由此发了一注大财,使得你有钱将你这里前后人家的小院尽数买了下来,将你的院子扩到现如今这般规模。你家那盈燕儿据称身轻如燕,能歌善舞,尤其是舞技号称独步天下。为了她的梳栊拉客,你在洛京城里广发贴子,极力夸耀她的舞技。可事到临头,那些追蜂逐蝶的浪子们却在你这里扑了个空。那位盈燕儿姑娘就在她正式接客的前一天被人买去了。为此,你还大大做了一回东道,向那些嫖客致歉。”
七年前的事,离现在也还不远。我当年十七八岁,正是现在邓芸的年纪。就是在那一年,我认识了将及笄的冯嫣儿。不到一年后,我与她成了亲。
我已经知道阿南在问什么了。
那位妈妈尴尬干笑两声,竟也没有否认,“李妈妈倒也打听的清楚。”她说,“既是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和你一样,也不过是烟花行中讨口饭吃,这种事,做过便是既往不咎。别说当年我就不曾打听那位客官的来路,便是今天我就算知道什么也绝不敢多嘴多舌。行里的规矩李妈妈该比我清楚,咱干的本就是那破家卖肉的勾当,知道的多了可不好。”
此妇话里夹枪夹棒,竟有威胁之意。
阿南依然慵懒的靠着椅子,长长的指甲一下下叩着椅面,面上似笑非笑的看着那位鸨妈妈。那种李夫人特有的笑容,只需两三分,看起来便有些妖怪般的渗人,此时阿南学了,倒有五分像了。
那位鸨妈妈看起来十分心虚,“老身明白了,”她说,“是!你先前找的那个男孩子曾与盈燕儿交好,但那是小儿间的勾当,当不得真的。况且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看一眼阿南,“李妈妈是为那孩子抱不平来的吧?可他们都是我花钱养大的,我想将他们怎样就怎样,这一点谁也挑不得错。”
阿南手指间微动,一幅小小的画儿捏在长指甲间突然抖了出来,“这就是盈燕儿不错吧?”
阿南问得突然,连我也有些好奇。
我乘机也赶紧瞟了一眼,好像没有过多的吃惊,画中之人正是冯嫣儿。说实话,到了此时,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太吃惊了。
那位鸨妈妈眯了个眼凑将上去,看了一眼后,只是嘿笑无语,分明是默认了。
阿南收起那幅冯嫣儿的小像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裳,“妈妈早这么痛快多好,也不枉费我久坐这许多时候。那我不打扰妈妈了,”她说,同时瞟了我一眼,目光中微微露出讽意,“今天我算长了见识,妈妈□的好女儿!我可是自愧不如。也许我那长春坊真的不用再开下去了。”她说。
说完就想走人。
我心里暗暗出了口气,还好,只要阿南能全身而退就好,要知道阿南在这里冒充李夫人可不是玩笑,若被真正的李夫人知道,怕是又一场轩然大波。我还没有得到南方的消息,不想此时就与人翻脸。
“李妈妈请留步,”这里的鸨妈妈此时却不容阿南轻易月兑身了。
“李妈妈今天来得蹊跷,老身不得不细致着些。”那女人干笑着说,“以前李妈妈三番五次来这里打听那小厮时,便已经惊动某位老身都不清楚的豪门权贵,如今又打听起七前的秘事,老身不得不得罪了。”说完,这鸨妈妈拍了拍手,扯了个大声向外喊:“留这位李妈妈吃茶。”
我心里一沉,看样子事情不妙。去看邓香,邓香也在用眼睛四下戒备。
我侧了耳仔细去听,隐隐听到外面纷乱的脚步声响。不是一人两人,而是数十人的规模。事已败露,我们再也藏不住了。
我瞟一眼阿南,看阿南倔强的握了起她的小拳头,并把拳头藏到了袖子里。她目光倔犟,一副:我惹的事我解决的架式。
这小东西永远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懂得回避风险,她知道她面对的都是些杀人嗜血的家伙吗?那些家伙砍下我头颅都敢,灭我元家一门也敢,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我狠狠瞪阿南一眼,再说阿南心软,从来不曾真正杀人,而在这里用毒药,迟早得让人联系到上回她在宫中供毒翻长信宫中宫人的事来。况且我和邓香没有易容,与那些人连照面都不能打。
我看看邓香,邓香也在看我,此时此地,只有一个可以彻底月兑身的办法,我想到了,邓香也想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