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租界
毕德格的办公室面积不大,除了一张办公桌和书柜之外,就是临窗用来招待客人所用的一组沙发,墙上悬挂的一幅华盛顿的肖像画,再有便是一把显眼的马刀——毕德格来华之前是骑兵的身份。领事馆工作人员很快给两人端上了咖啡,毕德格笑言:“领事馆经费有限,这咖啡的味道可能要略微差些了……”
“咖啡的味道差些也无所谓,不过令我担心的是租界区的处境……”王伯良对咖啡确实没有什么讲究,在美国时他所寄居的诺索布夫人对咖啡烹制极为精通,与记忆中的诺索布夫人所烹制的咖啡相比,领事馆的咖啡可就惨不忍睹了。
“呵呵,中国人有句古话‘见微知著’果然诚不欺我!”毕德格应道:“王先生在合众国生活多年也知道国内的经济并不理想,合众国政府虽然有租界区却没有能力打理租界区的市政管理,其实国内正在计划放弃美国在天津的租界区,当然这是有一定条件的,此事已经报知李相国,就等待双方进一步蹈判磋商……”
王伯良听后顿时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到天津美租界还有这样的段子,不过仔细回想一下便觉得这件事多半是莫名其妙的黄汤了——后世鼎鼎大名的北京人头骨化石就是与美租界兵营有关联的,这说明至少在二战时美国在天津还是有租界的,至少还是对租界区有很大的话语权。当然他眼睛看到的美租界现状结合毕德格所说的,美国政府放弃天津租界的可能性也是很高的应该不是什么圈套,当然美国政府肯定要在这个问题上做做文章不能就这么便宜了清政府。
作为一个中国人自然对租界问题持厌恶惮度,这点上王伯良比后世的愤青态度没什么两样,但是这不是在后世网络坛子上指点江山,面对强大的对手就算心中有一百个不愿意他也必须捏着鼻子认了。不过美国政府能够有条件放弃租界那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毫不作为错过了那真是要遭雷劈的。
“市政建设与管理是租界区繁荣发展的基础,若无此基础就不能吸引客商进驻。我在美国生活多年也曾游学欧洲,在我看来美国的工业实力并不逊色于欧洲各国,为何在两国之间的经贸上会相差如此之大?尤其是在天津这样重要的北方城市,在我看来理应获得与上海和广州同等重视的地位……”
毕德格笑着摇摇头:“对于外交官而言最为无奈的是必须要听从万里之外对当地情况毫不了解的国会的命令,况且在清国问题上,国内更多的主张是跟随英法的对华政策。就我个人而言跟随他国的外交政策是极其错误的,尤其是英法对华外交政策我并不赞同,这并不符合合众国的利益……”
“坦率而言,合众国与英吉利和法兰西是完全不同的,这不仅是国内政治体制上的不同,在国际生存环境中亦是如此。就我个人的游历观察来看,合众国的工业发展极其迅猛,如果以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不出二十年必将超过英吉利帝国,而合众国却没有英吉利与法兰西那样遍布全世界的殖民地,这就意味着合众国工业机器将会面临原材料与销售市场的双重困境……如果说几年前合众国国内所爆发的经济领域困境是因为政府的一些错误决定而引发,那么当合众国工业发展到一个全新高度的时候,原材料与市场的限制将会把合众国推向另外一个深渊,这是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
毕德格沉默了一阵说道:“也许我留在清国的时间太长了,对于国内和国际上的事情还停留在过去,至少我个人的一些认知已经落后于现在局势的发展……作为一个合众国公民或是一个合众国外交官,尽管对你做出的判断感到非常悲观,但仍要感谢你……”
“美利坚合众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度,尽管两国之间隔着宽广但平洋,但遥远的距离并不能妨碍两国之间友好关系的发展。对于伟大的合众国的好感并不是仅仅出于我个人在贵国长期的生活学习,也是对贵国政府以及如您和蒲安臣先生这样对清国抱有极大好感与真诚帮助的外交人员的感动……事实上您尚且不用如此悲观,伟大的合众国并不缺乏卓越之士,现在看来他们已经意识到将要面临的困难并且正在为之努力,就像现在贵国政府正准备放弃天津租界一样,尽管是有条件放弃,但这在道义上、政治上都体现了贵国的伟大之处……”
毕德格点了点头,他清楚王伯良重点提出了蒲安臣的含义,正是因为蒲安臣的《蒲安臣条约》才成就了留美幼童,而且蒲安臣本人对华的友好态度甚至得到了清廷自身的认同——至少清廷中的开明派系对蒲安臣是抱有很大的好感,这从蒲安臣在卸任美国驻华公使之后成为清廷第一次派团出使各国的首任全权使节便可得知。可惜蒲安臣在代表清廷出使俄国的时候病倒,最终死于圣彼得堡,终年才五十岁,若是平心而论他确实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王先生,虽然合众国国会内对于放弃在天津的租界讨论的热度日增,但这终究尚成最后的决定,我个人认为这需要贵国政府要做出积极惮度促使这一有利于贵国也同样有利于维护合众国形象的决定早日出炉……坦率的说,我早已在一个多月前便将这个消息告知李相国,但非常遗憾的是不知为何李相国并取任何行动,也许这也是因为合众国国会并没有形成正式的外交决议所致……”毕德格皱了皱眉头:“不过前天在总署见到王先生之后,我个人倒是有个想法,这也是因为王先生在合众国的名声让我想到你可以去做一些尝试……”
“昔日远渡重洋异域求学,为的便是学得一身本事以报国恩,但有所为国尽力之处即便最终是徒劳之举亦会全力以赴,伯良多谢先生指路!”王伯良起身郑重行礼说道。
毕德格站起身来扶住王伯良的双肩笑着说道:“我真是有些嫉妒李相国手下有你这样的人才,听说李相国任命你为亲卫营管带?只不过从我个人来看,最适合你施展才能的领域还是外交领域,而贵国政府目前最缺乏的恰恰正是你这样精通国际关系的人才……”
“谢谢您的夸奖,不过我更喜欢军事领域,我在美国的同学们有很多人对国际关系非常感兴趣,其造诣并不逊色于我。在回国之前我与几名同学通信过,他们当中若是顺利的话明年就会有几人完成大学学业,到时他们回国后自会在相关领域为祖国做出自己的贡献,而我是同学中唯一学习军事方面的留学生,若是改行的话那太过可惜……”
“呵呵!”毕德格听后笑着应道:“你说的应该是梁敦彦吧,我记得几年前接到国内同事的来信,他从报纸上看到过一篇梁敦彦在毕业典礼上关于俄土战争的演讲,这是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演讲,我的同事对此赞不绝口……”
“不仅仅是梁敦彦,还有蔡绍基,尽管后来我去了德意志帝国,但我们之间的通信并没有因此而中断,从他们的来信中我坚信他们会成为一些领域的开拓者,他们都是最顶尖的人才……”王伯良颇为骄傲的说道。
“是的,你的同学中真的是人才济济,不过他们现在也面临着诸多困难,并不是所有的留学生都有你这样的智慧。”毕德格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头:“论对现代科学知识的学习我相信他们绝对是优秀的,但是学识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在贵国生活工作很长时间以我的经验来看,如何处世才是最重要的,刚走出校门的他们也许能够在合众国生活的很好,而在贵国恕我直言他们要走的路还很漫长……”
王伯良听后沉默不语,毕德格虽是个外国人但他在中国很长时间,尤其是为李鸿章这样处于政治顶尖层次的人物长期服务,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已经不单单是“中国通”这么简单了。毕德格的话虽然有些悲观,但王伯良却是十分认同的,毕竟他是后世穿越而来对自己的和生存环境有着清醒的认识,不说留美幼童自幼在美国生活学习,一身的“美国味”不为现在中国环境所容,就是他们的留学生身份也会成为他们的一大阻碍——不说食古不化的保守派,就连陈兰彬都要容不下他们,至少陈兰彬以翰林出身还肯出洋,他们的身份为自己造就了“天然的政敌”。
毕德格见王伯良沉默不语自然清楚其中缘由,用手拍拍这位令他非常欣赏的年轻人说道:“我为李相国服务多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现在对尚在合众国学习的留学生已经动摇了,这并不能归咎于李相国的不坚定,而是他的政敌给他长时间的施加强有力的攻击,尤其是在合众国的留学监督倒戈让他非常无奈……”
王伯良摆摆手说道:“这并不是李相国或是留学监督的问题……”
“以一个‘洋人’的视角来看,你的同学在任何方面的表现都是堪称青年的典范,但是在深悉贵国政治环境的人的眼中,他们在很多方面都犯下了严重的错误,这已经上升到道德和对国家的忠诚的高度……”
“谢谢您的忠告,我也曾为此做出过努力,遗憾的是我终究是离他们太远了。最近发生的留学生剪辫子事件是非常严重的,虽然我对他们的行为很理解,但面对李相国的询问我依旧主张召回容揆和谭耀勋两人……”
毕德格听后不禁哑然,随即有些气愤的说道:“可是这两名留学生的学业却因为你的建议而中止,你不觉得羞愧么?”
“这是一件令人非常无奈的事件,您应该清楚这一事件在国内的影响程度,暂且不说朝廷对此事件惮度,就是李相国个人的性格,您认为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么?正因为我是他们的同学,也深深的理解并且同情他们,所以才会如此建议李相国不要有任何犹豫将这两名同学召回,因为他们的个人行为已经威胁到整个一百多名尚在学习中的留学生,若不立刻采取断然措施,政府将所有留学生召回都是很有可能的!”
毕德格颓然:“这对容揆和谭耀勋而言却是非常不公平的……”
“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若是不召回他们两人就是对其余一百多人的残忍!”王伯良站起来激动的挥舞自己的双臂:“我在离开合众国之前就曾特意叮嘱过他们一定要注意一些事情,并且在每一次书信往来中也都特意强调过,但他们的行为正将所有人一步步的推向深渊!”
王伯良激动的神情和挥舞的双臂让毕德格感到惊讶,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对于容揆和谭耀勋这两人真是让他有些无奈,他冷静下来之后说道:“这一次拜访您其实也是希望得到您的帮助,我不知道我的政府是否发出了召回命令,不过至少等待他们两人的命运绝对是召回的,我希望您能够帮助他们……”
“哦?”毕德格疑惑的问道:“难道你想让他们逃亡么?”
“不!”王伯良解释道:“如果他们两人选择在合众国的途中逃走依旧会造成很大的麻烦,这会连累其余在合众国的留学生……我的计划是等他们被解送回国之后,过上几个月,最迟不会超过一年的时间再偷偷的将他们送回合众国完成学业,这样可以将此事件的影响降低到最小。其中我来负责他们的全部费用,包括回到合众国的教育与生活费用,涉及到金钱的问题我都可以帮助他们解决,但是他们在合众国的学籍问题我却无能为力,我希望您能够想办法保留他们的学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