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良心中也算是松了口气,吴嘉善的顽固与留美幼童几成水火之势,本来他还琢磨着趁自己调任盛军向周盛传以安置自己弟弟为名多要几天的假期跑到北京去绑架吴嘉善的家人迫使这个老家伙离开美国呢,看来这次意外事件也让他平白省了不少力气,他也不用纠结是绑架还是干脆暗杀的选择了。
“老师,学生昨天已经详细问过容揆和谭耀勋两人剪辫信教的原委,也仔细询问了他们这些留学生在肆业局的情况,其中也有些与吴学监所述不符之处,诸如不习中文、容纯甫放纵留学生之类多有不实之处。每年留学生在放长假期间都是要会肆业局集中学习中文,除了诵读经论之外,更有书法、文作从怠……学生尚开花旗国之前也是如此,离开之后就算稍有变动亦是有限,吴学监来信所述夸大其词,老师若是想要验证其中真假完全可以派一二可信之人去花旗国针对留学生所习中文考试……”
虽然吴嘉善这一意外受伤多半是在美国待不下去了,不过继任学监这种事可非寻常,就王伯良知道的这四任学监中,除了容增祥早先为汉文教习五品主事之外,其余陈兰彬、区谔良、吴嘉善这三人都是翰林出身,这就意味着就算换了一个新学监,怕也是跟原来的没什么两样,容增祥不是翰林出身在当学监的时候也是极力主张将全部留美幼童撤回国内的。换掉吴嘉善顶多是无可奈何之举,这并不能避免新学监与留美幼童的对立,甚至搞不好新学监比吴嘉善更为严酷,那就适得其反了,所以王伯良觉得为了坚定李鸿章对留美幼童岌岌可危的信心,有必要在根源上驳斥吴嘉善所叙述的一切不利言论。
“吴子登绳之过严也是为了那些留学生好,你们这些留学生幼年出洋,又是在花旗国长大沾染洋习也是在所难免……容纯甫早些年的经历与你们一般,他护着你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李鸿章老神在在的说道,其实他并没有把全部的信息告诉王伯良,吴嘉善是受了伤在美国待不长了,但是他已经来信更加主张自己反正是要回国,不如顺便把所有留美幼童一起带回去。李鸿章相信这封信上的内容绝不是只写给自己看的,京师的清流尤其是总理衙门也应该受到了吴嘉善类似的信件,李鸿章并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京师清流早就看自己不顺眼,双方斗了也不是一天两天,关键是他自己的倾向——总理衙门那边来信儿就问及吴嘉善的来信怎么个章程。
面对老奸巨猾的李鸿章,王伯良还没有意识到吴嘉善的受伤反倒是更加危及留美幼童在美国的学业,如果他知道所有的一切的话,那也就明白李鸿章这次见他就仿佛后世法官在最终宣判前所要进行的控辩双方最后的陈述了。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李鸿章就是决定留美幼童命运的**官,现在和将来都是如此,对他而言除了剪辫子是不可以忍受的之外,诸如信洋教、不习中文之类在他眼中都是细枝末节——他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但与陈兰彬之类不同,他可是对洋务有着切身靛会,洋枪洋炮有多犀利、洋货有多赚钱这些都不是那些书生之流所能体会的,留美幼童能够兼顾中学如王伯良一般那是最好更有培养的前途,若是中文差劲那就当个洋工匠技术人员来用,也省的被人蒙骗。
“容纯甫也如学监所言不重视中文,学生对此也是深有体会。容纯甫常言当年他在道光年间出洋留学只剩他一人,他也没想到会留下来读大学也带着中文书籍,为了不忘中文他还曾托友人购买中文书籍,他的书信和日记始终都保持一个习惯,所有的日期都是一边西洋历法纪年,另外一边则是注明阴历日期。”
这倒不是王伯良蒙骗李鸿章,容闳确实是说过这段经历,至于他的日记和书信后面的日期记法王伯良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他和容闳之间的通信中确实是这么写的。其实对于容闳这么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异数”,王伯良前世所知甚少,但成为留美幼童之后他却仔细观察过对方,中文功底着实让人佩服,若非他有意于回国参加科举考试特别加强这方面的学习,他是没法在这个方面跟容闳相比的。事实上前世王伯良在书上所读到过那些曾经有过早年留学生涯的名家经历上,他们的头上无不带着“学贯中西”的光环,绝大多数人都有一手漂亮的书法,甚至是作诗作词让他眼热无比,没成想自己也有机会走上这条路。
“哦!”李鸿章仿佛想起什么来笑着说道:“以前老夫总是以为容纯甫偏重西学,使你们这些幼童中学荒疏,曾一再去信诫勉,而容纯甫的回信后面总是有两个日期,老夫当年还觉得有些奇怪,原来根源在这里……”
“其实不仅如此,容纯甫还多次去信于耶鲁大学开设‘中国文化讲座’,好像是在前年的时候容纯甫在于学生信中还说过此事,耶鲁大学聘请卫三畏博士出任‘中国语言文学’讲座。容纯甫还在此讲座设立之后以铁路托运四个大木箱的中文书籍共一千二百多卷,无偿捐献给耶鲁大学图书馆,他希望耶鲁大学能够建立一个中文图书馆……”
王伯良见李鸿章脸色一变,便知道老李从来不知道容闳还做过这么多的事情,便肃容说道:“老师,如此这样一个人会是一个荒废中学之人么?以学生之见容纯甫只是出于怜惜留学生年龄尚小,不堪如此重担的课业,学生听闻数月前吴子登就任新学监之时曾订立新的《规章》分别寄往有幼童的花旗国家庭和学校,中间的中文课业负担之重已经远超学生当年所习。老师恕学生不敬,人就一个脑袋,留学生在花旗国奋发苦读常常以四五年的光景便完成花旗国本国学生需十年才能完成的课业,这全是他们知道朝廷为他们花了大笔的银子出洋留学,早一天完成学业就早一天回国效力,这样便可省去更多的银子去做更重要的事情,如此他们还要负担这么重的中文课业还要受如此不公非议,学生实在是费解!”
李鸿章默不作声,王伯良也知道似乎自己抓到了什么——银子。留美幼童在大学之前跳学是很普遍的事情,按照原本美国的学制来计算,小学八年,中学四年,大学四年,还要算上入学前期的学习语言阶段至少一年时间,前后共计十七年时间,而李鸿章和曾国藩当年也规划幼童在美学习差不多十五年左右,回国的时候幼童基本上再三十上下年方力强的时候正可及时报效。显然从现在的留美幼童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成绩而言,除了王伯良这样在大学依旧可以跳学的榜样怪胎之外,幼童们五六年的功夫便可完成升入大学,到今年一百多名幼童至少有六十多名已经各所大学学习,若非潘铭钟死得早,现在就有两个完成大学学业的幼童了。
留美幼童这项堪称可载入史册的大型留学计划,不光在于它的开拓性,还表现在它的花费上。当年李鸿章和曾国藩就已经计算的极为精准了,原本计划每年的费用就在六万两,持续二十年便是一百二十万两,虽然只启动了四批留学生,但这个花费也遇到了货币变动的情况依旧不是一个小数目。留美幼童学习速度越快哪怕是在美时间减少一年都是要节省不少银子的花费,这无疑是极为打动人心的,不说早已死去的曾国藩,就是现在的李鸿章当初也指望自己能够用上这些留美幼童来辅助自己的事业,但现在幼童学业勇猛精进的情况下,李鸿章也开始对幼童的使用放在心上了。
“这课业却是有些重了,只是吴子登规定这么重的中文课业也是为了你们好,酗不是想着要接着参加科考么,若非荔秋对酗才学大加赞赏,老夫也不会如此上奏朝廷为你争一个举人名分……”李鸿章笑着说道:“花旗国大学毕业之后会如何?能否为官?”
王伯良清楚李鸿章的后一句问话肯定是试探自己,若是别的官员肯定不大清楚外国大学生的前途如何,要不然当年也不会有“洋翰林”之说,但是对李鸿章这等人物而言国外的事情并非是秘密,虽然有些不太理解一些规则但却比寻常国内官僚更清楚外国的情况——毕德格之所以辞去美国驻华副领事的职务便是美国政府认为他就是李鸿章的私人顾问,不适合担任副领事一职。
“花旗国学生在完成大学学业之后不见得会成为官员,这是由其政治体制所决定的,但是他们的社会地位绝对不亚于官员,首先他们在花旗国国民中会受到尊重,在就业等方面开始便有很大的优势,诸如现在的花旗国国务卿便是耶鲁大学毕业后成为律师党派而来……学生对花旗国的政治体制专门写了一本书,还有其他诸如法兰西共和国、英吉利和德意志帝国的国体也分别著述,只是现在还都写完,本来想要交给毕德格先生审阅一番再打算交给上海的印书局刊印的,结果毕德格先生回国述职便搁置了起来。老师若是于此有兴趣,若不嫌学生拙作多有谬误可观览一番,也好指正学生之误免得刊印后贻笑大方……”
李鸿章点点头笑着说道:“酗归国购书万余册,就算是在军营中也笔耕不辍,这是好事!你所著之书可是翻译那些洋文书所得?”
“不全是,如学生正在翻译的一些克虏伯工厂的炮书为避免谬误皆是按照原书所译,而涉及各国国体书籍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原书专著,学生便自己选材著述。也正因为如此学生才想到写完后交给各国使馆官员进行审核指正,学生也是因为最先认识毕德格先生,才会决定先写一本花旗国国体的书籍,其他几国国体书籍著述进度不一,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指正所以就不那么着急,学生打算至少也要将几个最主要的西方强国国体、历史、地理、人文方面的内容分别编写成书,这样也可以供更多人去参考……”
“如此甚好!当年老夫与曾文正公就在奏折中说过‘古人谓学齐语者,须引而置之庄岳之间’,由此才能‘洞彻本源,自明曲折’,你们这些出洋幼童所学并非是路矿工机之学,更有专修西学律法,只是当年点明而后才循循诱之。朝廷中那般腐儒只说西人擅长之技,这固然重要却非唯一,老夫与洋人打交道多年,西人之技甚于律法,律法之根源自西人之国体。朝廷那班人连人家的国体都尚且弄不清楚,与西人打交道也只剩下被坑骗,论来论去还是月兑不了老夫这张脸皮……”李鸿章不屑的笑道。
“朝廷那班人”自然是所谓清流,这些年来李鸿章手握重权,淮军精锐驻扎京畿重地自然成为朝中最引人注目的靶子。清流所言事实却也迎合了满清贵族的胃口,借清流之手制约李鸿章,而清流亦借助嘲弄李鸿章而博得天下名望借此成就高位,李鸿章将他们看得有多重,但终归是一群苍蝇惹人厌烦,况且成人阶梯他老李可没有这份助人为乐的想法,时不时嘲讽两句也算是解解嘴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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