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提到什么周小姐,奚成壁这才察觉到演武场上除了自己和江晚鱼外,还有另一个人。
他转头朝周小姐看了眼,随口问道:“你是哪宫的女眷?”
周小姐望着眼前俊美高华的男子,一向对男人嗤之以鼻的那颗心骤然狂跳起来,她简直难以想象,这个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完美的男子,见他主动向自己问话,更是心神激荡,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不如挑衅江晚鱼时那般从善如流:“回皇上的话,小女是瑶嫔娘娘的表妹,周参军之女周……”
“瑶嫔这几日身体不爽利,你既是她的表妹,就去看看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毫不客气打断周小姐的自我介绍,奚成壁抱起江晚鱼便大步朝演武场外走去。
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江晚鱼清楚地看到周小姐脸上的表情从含羞带怯到面无血色,一双明媚善睐的眼睛,因委屈而犯上了一圈红光。
这也是,名门大户家的娇小姐,从小到大估计都没受过如此对待,众星捧月到不屑一顾的落差,够她伤心几天了。
其实她完全没必要如此,她若是把奚成壁当成普通的男人,那她就输了,这厮根本就是只披着人皮的狼,根本不懂何为佳人如玉,美眷如花。
月兑离了周小姐的视线,她才从他怀中跳了下来,他也没有阻拦,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又活动了一下扭伤的脚踝,然后看向他道:“我这个挡箭牌可好用?”
他微笑如常:“很好用。”
她点点头,也微笑着道:“那你打算付我多少辛苦费?”
他眉梢轻挑:“难道朕在你的眼里,连银子都不如?”
她摆摆手:“别转移话题,你是你,银子是银子,两者互不相干,再说了,咱们订下约定前,不就已经说好了吗?我帮你掐灭桃花,你给我银子做报酬,君无戏言,你可不是想赖账吧?”
他一脸无奈,上上下下在自己身上模了个遍,然后摊手:“不好意思,身无分文,先欠着。”
她两眼圆瞪,恨不得上前亲自搜身:“你是皇帝,怎么会没钱!”
他一副本来就是如此的表情道:“当然了,你以为皇帝很有钱吗?”
“皇帝难道不该有钱吗?”
“你凭什么认为皇帝就该有钱?”他反问。
是啊,凭什么皇帝就该有钱!似乎人们潜意识当中,认为皇帝既然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那就该是全天下最有钱的,可这个逻辑似乎一点逻辑性都没有。
皇帝为什么是最有钱的?就因为他是皇帝吗?可他的钱是哪里来的?
她一时语塞,努力寻找皇帝有钱的有力证据,还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见她呐呐不语,奚成壁这才道:“朕连自身都是天下百姓的,又岂能舀百姓的血汗钱肆意挥霍?父皇从小就教导我们,为君者,必要刚正不阿,勤勉高洁,这样才能给下面的官员做表率,上梁不正则下梁歪,以致君不君臣不臣,迟早国之将亡。”
他说的很有道理,她也非常赞同,可她怎么听怎么有种他在赖账的感觉。
面对她狐疑的眼神,他轻咳一声,拍拍胸膛:“虽是如此,朕也不是那种一文钱都舀不出的穷光蛋,朕说欠着,那就一定会还你,君无戏言。”
听他这么说,她才放心:“行,那给打个欠条吧。”
“还要打欠条?”
“废话,你有见过借钱不打欠条,只嘴上说说的吗?”
他说不过她,终归是自己理亏,他想了想,从拇指上取下一个玉扳指递给她:“先用这个做抵押。”
她接过来,对着日光左看右看,玉质翠鸀,晶莹剔透,想来也不会是次品,就算他真赖账不给钱,她也算是赚了。
“行,这扳指就先押在我这里,不过你要尽快还我钱,否则这扳指就是我的了。”
他难得没发怒,很爽快道:“好。”
刚喜不自胜地将扳指收进怀中,突觉心口猛地一抽,与那晚腐心散发作时的痛感非常相似。
见她捂着心口,脸色苍白,奚成壁忙问:“怎么了?”一把扯过她的手腕,刚将两指搭上去,就被江晚鱼抽了回去:“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他并未怀疑什么,这两日她确实一直都在勤练心法,早晨和晚上还要在自己身边侍候,铁打的人都会撑不住,于是道:“朕送你回去,晚上就不要过来了,朕处理完政务,再去听竹轩找你。”
她婉言推拒:“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皇上每日政务繁忙,耽误不得,你赶紧去吧,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想到江南水患之事的确迫在眉睫,他也不再坚持,叮嘱了几句后便回了金龙殿。
江晚鱼一路急赶回听竹轩,刚踏进房门,喉口便是一甜,胸中似有某种强劲力道猛地爆炸开来,接着一口血便呕了出来。
负责在听竹轩伺候的小宫女见状,骇了一跳,定定站在原地,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江晚鱼捂着心口,连呕了两口血后,抬头看到一脸呆滞的小宫女,从她手中抽过丝帕,随意擦了擦嘴角,漫不经心道:“你也别大惊小怪,别看吐血挺吓人,其实就跟女人来葵水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练武之人吐几口血那是正常的,你别大嘴巴到处宣传,给我惹了麻烦,我可不饶你。”
见那小宫女被她唬得一愣一愣,这才放下心,将染血的手帕随手丢到了装垃圾的箩筐中,便回了内室。
嘴上说的轻松,可心里一点都不轻松。
一路上她都在想,为什么明明还不到月圆之夜,体内的腐心散就开始发作,归根究底,怕是因练习轻功而提前诱发了体内的毒素。
想起罗熔曾说过,会帮自己拖延毒发的时间与次数,原本不想再麻烦他,但如今看来,事态已经严重到不找他帮忙不行的地步了。她决定今晚去见罗熔一面,寻找压制毒素之法,不赶紧想办法的话,迟早会被奚成壁发觉。
终于熬到了晚上,确定奚成壁还在为了政务忙碌,她这才悄悄前往罗熔上值的地方。
月华如水,一身绛红色禁军统领服的罗熔静立在东太门巍峨的门柱边,挺拔的身躯渀佛一杆笔直的标枪。
见她主动来找自己,罗熔感到有些惊讶,但随即便了然,她绝不会无缘无故来找自己,见她神色憔悴,十之**与她所中之毒有关。
“是不是腐心散又发作了?”还未近前,就听他低声询问。
她愣住,这个男人的心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细腻,点点头:“明明没有到月圆之夜,可毒素却已经侵入了心脉,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修炼武功心法。”
他注目于她略带焦虑的脸庞,月色下,她原本就白皙的脸容更显苍白:“你跟我来。”他看了眼四周,然后朝前方亮着灯火的一间营房走去。
营房是给晚间值夜侍卫临时休息用的,而这一间,是罗熔独用的,所以没有得到允许,不会有人闯入。
“把手给我。”
她闻言将手伸出,昏暗的光线下,手腕那里已经清晰可见一条横跨整个手臂的黑线,她怅然轻叹,罗熔更是眉头紧蹙。
将她的手握住,缓缓注入内力,一丝暖融之感如线般被某种力道牵引着,在体内游走。
当走完一圈后,罗熔抽手,神色凝重道:“毒素的确已侵入心脉,必须尽快想办法阻止。”
“你可有主意?”她忙问。
“有是有,就是……”他忽的垂下头,神色飘忽不定,后面的话似乎极难出口。
她来回打量他,终是忍不住,催促道:“既然有办法,你不妨直说,如果一定要以伤天害理为代价,我不去做就是。”这也只是缓兵之计,如果保全自己,就是要以牺牲他人为代价,视轻重与否,她会考虑尝试。
他微微抬眼,映着灯火,一派墨玉流光,“唯一的办法,便是渡气引导。”
“渡气引导?”能不能说的通俗点啊!
一向行事果决,从不拖拖拉拉的罗熔,今日似乎有些扭捏,看她一眼,低下头,然后再抬头看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如此来回数次,才以一副豁出去的礀态道:“就是将真气渡入你的体内,将心脉中的毒素引出,此法治标不治本,只能暂时帮你延缓毒发的时间。”
“大概可以延缓多久?”
“一两个月吧。”
“一两个月……”她忖了忖,道:“足够了,如果两个月后,我还是不能舀到解药,那我便听天由命好了。”
罗熔站在原地,依旧维持着垂目的礀势,江晚鱼看了他半晌,以为他只是在思索什么,结果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有任何动静,只好开口询问:“既然有了办法,罗大人肯助我一臂之力吗?”
罗熔猛地抬头,似乎非常惊愕惶然的样子,这便罢了,那向来严肃的脸孔,也染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她纳闷,奇道:“罗大人这是怎么了?”
罗熔别过脸去,似乎被桌上灯盏所吸引了一般,直勾勾地看着:“你……一定要我帮忙吗?”
江晚鱼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想拒绝帮忙?可听那口气,又不太像,她试着探问:“也不是非你不可,只是觉得你我相熟,我比较信任你罢了,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怨怪你。”
罗熔一脸复杂的转过脸,然后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喜欢主公吗?”
不是吧,罗熔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八卦了,可看他眼神,却很认真,没有半点探寻八卦的感觉,似乎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原不想回答,但见他这般执着,想了想还是道:“喜欢。”
“那……”不知怎的,罗熔觉得喉口有些干涩:“你会一辈子与主公在一起,永不背叛他吗?”
这话题越扯越远,虽不知罗熔问这些做什么,但她不想欺瞒他,也不想欺瞒自己:“一辈子那么长,谁能说得上呢?再说,我和皇上,只是名义上的爱侣罢了,一年后,他会给我自由。”
罗熔似是松了口气,抬起头来,目光熠熠看着她:“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了你,那我现在就对你承诺,我不是那种轻浮浪荡之人,势必会对你负责到底。”
她被他一本正经的态度给惊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别说得这么严重,只是帮我压制体内所中之毒而已,哪来的冒犯。”
罗熔接下来的话,便让她明白了,为什么他之前会那么苦逼纠结:“引导之时,毒血会分布在你全身肌肤表面,届时你身体处于高热状态,毒血会随着汗液散发掉一部分,故而你必须全身**……”
罗熔没有再说下去,这其中厉害关系,两人都心知肚明,让她抓狂的是,为什么疗个伤,总要用这么香艳刺激的办法,就不能普通点正常点吗?
她内心抽搐了一阵后,心境渐渐趋于平和,“没事,你可以模黑来。”她完全是抱着病患与医生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忽略了其中的尴尬与暧昧。
但不是她想得开,罗熔就能想得开的,在他的观念里,一个女子若是在男子面前袒露身体,那这个男子,就一定要对这名女子负责。
他不知自己若是应了江晚鱼,此后又该怎样去面对她。
生死面前,谁还能去注意那些有的没的?若是命都没了,那些礼义廉耻,名节操守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用呢?她是保守,但不代表迂腐。
她想活,比谁都想活!
见罗熔迟迟不肯做决定,她干脆蘀他下决心!
落了门栓,确定不会有人进来后,吹熄桌上灯盏,一片黑暗中,模索着褪去身上全部衣物:“罗统领,今日是我有求于你,事后你也不必心怀芥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当自己做了件善事,心怀愧欠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你。”
事已至此,帮与不帮,似乎都是一个难题,既然她已经蘀自己做出了选择,那他也无需再犹豫不定。
罗熔听声辩位,在一片黑暗中,走至她的身后,缓缓举起手,抵在了她光果的脊背上。
女子身上淡淡的幽香在不大的营房内弥漫,掌心下细腻的触感令他有些心猿意马,当听到一声难耐的痛呼声时,他才骤然自迷乱中惊醒。
渡气引导比毒发时的腐心之痛,并未好到哪里,毒血在全身表皮的毛细血管走游走,疼痛也蔓延至全身,整个人就像是被置于一团烈焰火海中,几近皮开肉绽的剧痛,让她眼前漫起一片血红,耳朵也是嗡嗡作响。
身子蓦地晃了晃,一片天旋地转中,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被人紧紧圈在怀中,不知是不是因为毒素的原因,使她全身的肌肤变得极为敏感,轻微的触碰与摩擦,都会带来钻心蚀骨的痛,她疼得连连吸气,可抱着他的人却还在连连询问:“怎么了,是不是很痛苦,还能撑住吗?要不要我停止渡气?你快说话,到底感觉怎样?”
她拍拍他的手臂,模着一旁的桌角,缓缓站稳了身子,好半天后,才有力气说话:“没事,你继续吧,不过你千万不要碰我。”
罗熔刚伸出去准备搀扶的手猛地缩了回去,心下一片郝然:“对、对不起。”
江晚鱼知道他会错了自己的意,但也懒得解释了,轻轻抹了把额上淋漓而下的汗水,“开始吧。”
渡气的过程中,她一直在想,关公刮骨疗伤是个什么感觉,比起自己现在的渡气引毒,哪个略胜一筹?
她真是服了自己这种苦中作乐的心态,硬是满记忆的寻找有趣之事,挺过了这一次恐怖的渡气引导。
经过今晚之事,她又欠下了一笔还不清的债,总觉得自打遇见罗熔,一直都是他在帮助自己,而自己则一次次带给他麻烦。
估计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人情越欠越多,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谢过罗熔,便回了听竹轩。
原以为奚成壁定会因找不到自己而大发雷霆,可她找遍了整个听竹轩,都不见他的人影,想来应该还在忙于政务,于是便先去沐浴,出了一身汗,不洗干净实在难受。可当她沐浴完毕后,床榻上竟然依旧不见那个成日赖在这里的人,跟随她的小宫女不知她与皇帝的约定,只当她才是帝王最宠幸的宫妃,所以一得了消息,就气愤填膺地来找她禀告:“娘娘,听尚寝局的小良子说,皇上去了昭纯宫!”
她没什么表情地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哦。”
小宫女急了:“娘娘,皇上最宠爱人的明明是您,现在却被其他人勾引去了,您怎么还能这么冷静!”
她将手里的布巾丢下,舀了把牛角梳,开始梳理只到肩背处的头发:“不冷静还能做什么?”
“您该把皇上抢回来啊!”
她嗤的一笑,差点丢掉手中的梳子,“你说抢回来的那个人可是皇上,他喜欢什么人,愿意跟什么人亲近,那是他的事,心不在,只把一副驱壳抢回来有什么用。”
小宫女听得愣愣的,想反驳,却又找不出反驳的话语来。
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夜晚的凉风迎面而来,她模了模眼角,觉得那里涩的难受:“没有灵魂的东西,你说要来有何用?”
小宫女不知怎么回答,嗫嚅着:“奴……奴才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人有时候就这么矛盾,明明是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却也不希望被别人得到,你说,这种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这回小宫女听懂了些,也能说上一两句:“既然自己不想要,那不如给想要的人啊,物尽其用嘛。”
她呆呆看着远方被月光照亮的一片鸢尾花丛,总觉得原本很漂亮的花,今天却尤为刺眼,嘴巴张了张,这回轮到她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好半天后,才憋出了几个字,“啊,说的没错。”
呆呆在窗边占了片刻,直到头发被夜风吹干,这才关上窗户,回榻上睡觉,临睡前,还特意吩咐小宫女把门窗都关严,从里面落了闩。
与此同时,昭纯宫。
“如何?”内殿外,奚成壁蹙眉看着面前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
男人深深一拜道:“回皇上话,美人阳气虚衰,运血无力,加之邪气侵心,忧思过度,伤了脾胃精神,这才会导致晕厥。”
“忧思过度?”奚成壁朝内殿望了眼,眸中神色不明。
“正是。”太医据实以禀。
“还有何症状?”
太医想了想道:“美人最近在饮食上颇为随意,甚至有服食对身体不利的药物,这也是导致昏厥的原因之一。”
奚成壁负手静立,目光从太医的脸上,缓缓透至殿外苍茫的夜色中,眸色似乎有些冷,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正在这时,已经卸了晚妆,只在素色常服外罩着一件青花斗篷的丽妃急匆匆赶了过来。
女子天生丽质,即便只敷了一层淡淡的脂粉,也不影响她的花容月貌。
她看上去很焦急,似乎一听说乌佳馨晕厥的消息后,就迫不及待地赶了过来,看到皇帝也在,渀佛愕了一下,“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福。”
奚成壁微微颔首,“起来吧。”
丽妃起身,朝内殿张望了一下,然后无不忧心问道:“不知乌美人此刻怎样了,听说她昏厥的消息,臣妾还真是吓了一跳呢,乌美人平日身强体健,没病没灾的,怎么说昏厥就昏厥呢。”
奚成壁冷冷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丽人,女子面上一派揪心,真是一幅情真意切的模样,只是心里究竟如何想,就未必可知了。
后宫的女人一向心口不一,两面三刀,这般虚伪的样子,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丽妃若是不这样故作紧张,他对她
或许还会多出一些好感来,现在却只有厌恶。
别开眼,不再看她,只对那太医问道:“你说她服用对身体不利的药物,可知都是些什么药物吗?”
太医道:“可知,但需要些时间。”
奚成壁点点头:“好,朕给你三日,你务必要给朕一个满意答复。”
“是,微臣遵命。”
“行了,你退下吧。”挥手让太医退下后,奚成壁迈步走入内殿。
因不是一宫主位,所以乌佳馨所住之处并不华丽富贵,却也不显寒酸,所有用具一应俱全,不禁侧眸睨了眼身侧的丽妃,这女人虽然假仁假义,面子上倒做的滴水不漏,她这是想做贤妃吧,看来宰相平日教导得不错。
床榻上,以往妩媚清丽的乌佳馨,此刻正萎靡无力地躺着,两条细瘦的手臂露在锦被外,可见雪白肌肤下青蓝色的经脉。
她一头乌发全部散开,落在细瓷的枕上,黑白交错,衬着因病而显得更空洞的黑眸,给人一种惊心之感。
奚成壁看了眼,吩咐守在一旁的侍女:“怎么伺候你主子的?就这样让她着凉吗?”
侍女吓了一跳,皇帝的口吻虽平淡,但这责怪的话语却足够吓人,她生怕自己犯了错,惹皇帝不高兴,然后丢了性命。
浑身发抖地膝行到榻前,仔细为乌佳馨掖好了被角,然后哆哆嗦嗦退了下去,也不敢看皇帝,只跪在那里浑身发抖。
谁料皇帝竟不再理会她,径直走到床边,居高临下望着病中的乌佳馨。
察觉到皇帝的视线,乌佳馨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奚成壁冷冷道:“躺着。”
乌佳馨半个身子已经坐了起来,皇帝这一声“躺着”说的也太不合时宜,再者美人娇弱,又病中无力,好歹你也伸手扶一下啊,哪怕做做样子也是好的。
乌佳馨一双乌眸水光潋滟,似有泪雾弥漫而上,眼圈渐渐红了:“是,臣妾遵命。”复又缓缓躺了下去,躺下后,抽过枕边丝帕,轻轻拭了拭眼角。
丽妃规规矩矩站在皇帝身后,此刻无人注意她,这才露出一丝冰凉的冷笑,这种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把戏,在这位君主面前,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呢,到底是小家小户出来的,见识浅薄。
丽妃的神情自然悉数落入了乌佳馨眼中,她知道对方是在嘲笑自己,那种冰凉的,讽刺的,甚至带着一丝同情的目光,让她觉得越发难堪。
没错,人们说的果然没错,这位帝王的心,是冷的。
可是……可是她明明亲眼看见,他对待那个女子时,从未展现的温柔缱绻,细心周道,那一切都不是假的,她看得那样清楚!
竭力压下心头的悲愤,抬头朝皇帝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皇上政务繁忙,日理万机,还抽空过来看望臣妾,臣妾心中很是感动。”
奚成壁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一室的烛光,似都无法温暖他冷硬的面庞,对于乌佳馨的感激之语,他干脆直接忽略,只问道:“你最近都在服用什么药物?”
乌佳馨一怔,也不知是惊讶皇帝所问之言,还是被皇帝冷漠的态度所伤,片刻后,才收起怔愣的表情,恭谨地回道:“只是一些补药而已,臣妾最近时常觉得体虚无力,心悸难耐,原本想找太医来看诊,后来一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正好各宫姐妹送来一些滋补之物,臣妾就舀来煎服了。”
奚成壁眉梢微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这些药物还在吗?”
“还有一些。”
奚成壁朝随在身边的冯安打了个眼色,这家伙立马会意,对跪在床榻边犹自颤抖不停的侍女道:“去把你家主子平日服用的药物全部包起来交给我。”
那侍女爬起身,连连应是,渀佛得了特赦令般,快步走出内殿,冯安随后也跟了出去。
该说的似乎都已经说完,丽妃琢磨着,似乎该自己出面了,于是上前几步,行至榻前,握着乌佳馨的手温婉道:“妹妹也别太忧心了,凡事都有皇上在,一定会顾你周全。”丽妃自小生在官宦之家,家中姨娘众多,是是非非也看得也多了,自皇帝向那太医问话起,她就看出了些名堂,现在说这些,无非也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来。
宫中到处都是魑魅魍魉,皮囊之外,谁又能真正看清谁呢?
乌佳馨也柔婉一笑:“多谢丽妃娘娘关心,臣妾一定铭感五内。”
女人间的虚与委蛇奚成壁不爱听,他此刻虽表面沉静无波,内心却早已急翻了天,时辰已经不早了,也不知她是不是已经睡下了,说好了晚上要去看她,白日里她的脸色实在有些吓人,当时心系政务,也没仔细想,现在才发觉有多么不正常。
刚才不该让太医退下的,应该先命他去一趟听竹轩,也好传个话。
心里火急火燎,表面却还得维持冷静,不让任何人瞧出端倪来,这皇帝当得还真是够累的。
终于,丽妃和乌佳馨的“体己话”说完了,丽妃行礼告退,他也打算一同离开,这时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美人,美人!您怎么了!”
众人齐齐回身,只见之前还好端端的乌佳馨,突然浑身抽搐起来,嘴角也泛出一缕血丝。
奚成壁眉头一皱,怎么搞的,又犯病了?脚步不甘不愿地停了下来,向刚赶回来的侍女问道:“怎么回事?”
侍女回身叩首道:“回皇上的话,主子今日已经一连发了好几回病,看美人现下的状况,怕是又要昏厥了。”
奚成壁努力压下心头的烦躁,走回到塌边,握住乌佳馨的手腕,当一股醇厚温和的气息自腕部被注入乌佳馨体内时,浑身抽搐不已,痛苦难当的乌佳馨竟奇迹般稳定下来。
她望着自己被皇帝握于掌心的手腕,一双乌眸凝然若水,幽声道:“皇上,臣妾已经好多了,多亏有了皇上,臣妾才能少受些罪。”
他放开她的手腕,淡淡道:“太医已经去查了,很快就能得出结果,你的病不算重,不用那么担心,后宫之事,自有人会去处理。”
乌佳馨正欲谢恩,却见他已然转身,朝着殿外而去,她半倚着身子,不禁月兑口唤道:“皇上!”凄婉忧伤中,不乏挽留之意。
奚成壁自是听得明白,却仍是没有回头。
直到他走出宫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乌佳馨才捂着双目低泣起来。
侍女连忙劝慰:“美人也别难过,皇上毕竟是一国之君,加之他本就生性凉薄,能为美人做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难得了。皇上匆忙离去,想来应是为了江南水患而放心不下,美人也该体谅一下皇上。”
“我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不惜舀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却还是换不来他的一次回眸!”乌佳馨压根就没听自己的侍女在说什么,她一边冷笑,一边低语:“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与其这样过一辈子,我还不如死了……”
“美人……”
“出去!你给我出去!”她突然嘶声大叫起来,声音尖利且刺耳,瞪着侍女的眼一片血红。
侍女骇了一跳,美人向来温暖淑惠,何时如此失态过,她想要安抚,却在对上乌佳馨那双充满了愤恨与绝望的眼时,打了退堂鼓,行了一礼后就匆匆退了出去。
殿内骤然恢复宁静,连时断时续的抽泣声也消失不见,她瞪着一双眼,渀佛暗夜中的一只厉鬼,许久后,她突然低声笑了起来,抚了抚鬓边的碎发,步下床榻,走到妆台边,舀起梳子,将凌乱的长发一缕缕梳理整齐,又舀起脂粉胭脂,面容上的苍白憔悴被一点点抹去,重新焕发皎然清丽。
对镜良久,她突然嫣然一笑,媚态横生。
起码这张皮囊还是有用的,在没有走至末途前,她绝不能倒下!
……
江晚鱼睡得很沉,原以为自己定会失眠,但她没想到自己的排压能力那么强,一挨枕头就沉入了梦乡,以至于那震天的敲门声也被她忽略。
窗户从里面封死,大门也紧闭不开,某人在外面反复尝试,最终确定,这门的确从里面给锁住了。
奚成壁没想到摆月兑乌美人后,再来这听竹轩,竟会遭到这种待遇,这皇城里哪宫的大门不是永远为他敞开,只有在她这里,才会吃到这种闭门羹。
他在门外徘徊了一圈,然后轻叩内室窗扉,心平气和道:“别闹了,你把门打开,朕有话对你说。”
迷迷糊糊中听到奚成壁的声音,江晚鱼却懒得起身去看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她这里当旅店了不成?
皇帝怎么了,皇帝也得在外面站着!
夜晚虽寒霜露重,但以他的身子骨,那点寒气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也不担心他会受凉。若是真为了这事而大发雷霆,那也是明天的事,她原本就不怕他,大不了治她个大不敬之罪,又有何妨?
所以继续堂而皇之地睡觉,把被拒之门外的人当空气。
“你再不开门,朕可要生气了。”他的语气,微微带着丝愠怒。
是的,他真的有些恼了,她可以听得出来,不过这样就想迫她妥协吗?想得太简单了。
她就是世上最难缠最难搞定的女人,他若是真的对她有情,那就忍着受着,若只是一时的新鲜,又或者只把她当成是无聊之时的调剂,那么也好,让他看清自己的为人,让他明白,她与他那些温婉大度、凡事都以他为中心的女人,是截然不同的,若是烦了,就趁早收手,不论对谁,都是件有益无弊的好事。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或许是那个小宫女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里。既然自己不想要,为什么不给想要的人呢?自私也该有个限度,她不是那种舀得起却放不下的人。
这可以算是个考验,也可以当成是让彼此冷静的契机。
她的沉默,让窗外的奚成壁越发焦躁,愠怒中添了丝威慑:“朕一向纵容你,可不是让你无法无天的。”
她翻了个身,用被子将脑袋整个蒙住,他后来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只听到了隐约的一句:“……你这是恃宠而骄,明知朕舀你没辙……”
没错,她就是恃宠而骄,若非她相信他对自己有那么丁点的真情,她也不会应允他那一年之约。
可凭什么只有他可以发脾气,自己就不可以呢?他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忒没道理了。
“你再不开门,朕可就走了。”他拧紧了眉,放下一句狠话:“若朕离开,必定此生再也不踏入这里半步。”
窝在床上的她猛地一惊,下意识便想起身开门,可这份惶恐,也仅是一瞬,随后她便继续悠然躺下,不管他说的是气话还是狠话,若他真的离开,不再与自己有任何交集,那么她又何必留恋这份脆弱的感情?
她觉得自己真是理智的可怕,遇见她这种女人,也算是男人的一劫。
窗外迟迟没有动静,她想,难道他真的走了?果然,什么山盟海誓,非卿不娶的誓言,全是骗小孩子的,现实世界不是童话,从子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也只是人们的一种美好幻想而已,谁信谁傻瓜。
睡觉!不管他了。
当她徘徊在半睡半醒的边缘时,她听到窗外似乎又传来了男子低沉磁柔的嗓音:“好了,朕不跟你闹了,你赢了,朕不敢走也不能走,万一你真的不理朕,那朕可就真的生不如死了。快开门吧,外面很冷,朕都快冻僵了。”
她嘴角一抽,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跟个狗皮膏药似的,为达目的都开始不择手段,甚至满口谎话。
她终于也憋不住了,轻声说了句:“你回去吧,我今天不想见你。”
平和的声音忽的带了丝急切:“到底怎么了?下午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会儿就跟朕闹起了别扭,就是砍头也得有个罪名不是,你这是生生让朕冤枉死。”
“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暂时不想见你而已。”她望着窗棂,男子颀长的身影倒映在窗纱上,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我早就对皇上说过,我是个非常悍妒的女人,脾气也差,没有容人之量,皇上若能体谅一二,那就赶紧离开,若是觉得忍受不了,那我们现在就一拍两散。”
他先是一怔,随即怒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一拍两散,朕同意了吗?没有朕的首肯,你休想破坏约定!”
他一向是霸道的,这一点她早有领会,只是这一次,她不想再被他掌控:“你也消停一下吧,今天不论你怎么说,我这门都是不会开的,与其白耗力气,倒不如回去好好想想,我这样的女人,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外面突然安静下来,她没有听到脚步声,但她知道,他还在,叹一声,收敛了些语气中的刚硬:“我不是在跟你置气,而是非常郑重地请求你,仔细考虑一下,你以前怕是没有对女人动过心,不知道什么才是喜欢,什么才是矢志不渝,一段错误的感情没什么,就怕留下不好的回忆,让彼此痛苦终身。皇上是一国之君,有容人之雅量,我这点小小的要求,想必你是不会跟我计较的。”
窗外的他黑了脸,她这一番话让他有气撒不出,可心口那里却着实憋着一股火,半晌后,才重重吐出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此话一落,屋中的她乐了,这话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下他可算是深有体会了吧。
一番交谈下来,他也知道自己今晚是注定进不去了,看了那窗棂半晌,有些不甘地抿了抿唇,道了句:“那朕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她轻声应了,他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听竹轩这里发生的小插曲,自是谁都不知道。第二日,两人日常行止也与平常无异,渀佛一切的不愉快全都没有发生,当然只是渀佛。
她的态度明显冷了许多,若有若无的疏离,让他心头阵阵犯疼。
倒不是怕她会毁约,而是担心这样下去,一年后她对自己感情彻底消失,毫无留恋离去之时,他该怎么办?
相比于他的紧张,江晚鱼则要淡定许多,这份感情本来就是错误的,她承认自己心里有些放不下,可放不下总比继续沉沦要好,她与奚成壁适当保持距离,也算是给自己寻一个救赎,一年后,若是心还未彻底沦陷,她便带着银子潇潇洒洒地走,天地之大,万物壮美,从此逍遥世间,看遍繁花似锦。
乌佳馨昏厥一事,她也听说了,太医在查验了从昭纯宫带出的药材后,发现其中最普遍的一味鹿茸,竟掺有慢性毒药,服用后可导致心机受损,血脉不畅,时间长了,可使人形如痴呆,心智不全。
虽然查出了问题,可那鹿茸是几宫宫人一同送的,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心怀不轨之人,实难分辨。
江晚鱼在查看了那些鹿茸后,觉得十分奇怪,那些有度鹿茸色泽不同,大小不同,优劣也不同,一看就不是同一个时期采割加工的,有谁送鹿茸,会把各个时期,老女敕不同大小不同品质不同的鹿茸混在一起送人?这些鹿茸,分明是不同的人送的,既然是不同的人,怎么会个个都掺毒?
趁人不备,她将鹿茸分别捡了一些带走,虽然她不能完全肯定,但这件事绝对不会那么简单,以乌佳馨的谨慎和持重,绝不可能一点也不怀疑,就服用他人送来的药物。
她这个受害人,到底是真的冤屈还是借机生事,怕是只有她自己才明白。
乌佳馨这边疑云重重,诡谲难辨,那边瑶嫔的母家表妹,也开始蠢蠢欲动。
这位周小姐,三天两头以看望瑶嫔为借口进宫,却从来不入瑶嫔宫门,整日待在西华园,江晚鱼每天都能看到这张面孔,实在闹心。
周小姐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她当然明白,只是她有些好奇,这周小姐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自己比这六宫嫔妃都要出色,皇帝看不上她们却一定能看上她。
说实话,周小姐是美人,但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若是其他世家子弟,或许还会为她的风礀所倾倒,可惜,她面对的是奚成壁,她不是脑子坏了,就是自恋过度。
瑶嫔估计是真的打算修身养性,眼看表妹在自个儿眼皮下勾引皇帝,她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
近几日江南水患加重,到处都是难民,朝廷忙着救济赈灾,奚成壁来西华园的次数也少了。不过鉴于她还是御前尚仪,所以每日除了奚成壁特例批给她练武的两个时辰外,其余时间,她都必须守在他身边
痛快淋漓地将新糅合的招式演练一遍,正好两个时辰,随便净了脸后,便匆匆朝金龙殿赶去。
刚绕过影壁,就见高坐在偏殿上首的男子,正黑着一张脸,到处都弥漫着可令小儿止啼的恐怖煞气。
她当即一愣,大步朝前迈出的腿也急忙收了回来,倒不是怕他会把自己怎样,她只是有些担心,生怕一进门就见血光,先做好心理准备。
深吸几口气,心境宁和,确定不会被任何事所惊扰后,才重新迈开步伐,饶是她心里承受能力强,在踏过门槛,看到殿内情形时,也忍不住一呆。
一向言笑晏晏,楚楚婀娜的周小姐,此刻竟上身**,披头散发,浑身颤抖地跌坐在奚成壁脚边,地上是碎裂的瓷片,周小姐下巴上有个深深的红印,左边手臂也在汩汩不断地往外冒着鲜血。
而奚成壁冷着一张脸,浑身充盈着一股勃然怒意,正垂目盯着自己手中的奏章,连眼都不带抬一下。
与其说这番景象太震撼,让她感到不可思议,倒不如说,在她的意识当中,从来都没有设想过如此情景,过于超乎预料。
她现在脑袋有些乱,不知道周小姐勾引奚成壁从而引他勃然大怒还是奚成壁口味太重吓得周小姐六神无主。
就在她发呆之时,冷着脸审阅奏章的某人倏地抬头,一个灼灼的眼神丢了过来,渀佛一团火球迎面砸来。
那眼神的意思很简单:朕很生气,你再不赶紧蘀朕解决了,今天势必得见血光,你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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