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姑 章节目录 第一章 忆王孙3

作者 : 时久

杨夫人花甲之年遭逢惨祸,夫死子亡一夜白头。颖坤出嫁离开洛阳时,记得母亲已经满头白发老态龙钟,但时隔八年再见,才发现自己印象中母亲尚算年轻。这些年只听家书报喜不报忧,杨夫人总说她身体健朗儿媳孝顺事事遂意,真见了面才知道儿女不身边这些年,母亲老得有多。

她自小和爹爹兄长感情好,母女并不如别人家那么贴心亲密,但是一进门看到母亲颤巍巍地硬撑起身从床榻上探头来张望,她眼泪瞬时涌出眼眶,扑过去跪床前:“娘,不孝儿回来了。”

七郎与她一道跪母亲面前,男儿有泪不轻弹,面对分离多年年老体衰母亲却也忍耐不住。杨夫人一手抱着一个,又悲又喜,老泪纵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旁边嫂嫂们也跟着伤怀落泪。大娘道:“婆婆日夜思念,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以后可就留洛阳不走了吧?”

颖坤道:“日后自当陪母亲身前左右,晨昏定省侍奉汤药,娘亲病不好我就不走。”

杨夫人道:“看到你们俩我这病就好了一大半。听你大哥说你雄州也领了校尉职衔,如果军中有需要,当以国事为重。”

颖坤道:“我官职低微,无足轻重。倒是七哥,现是霸州团练副使、宁远将军,探视母亲之后,恐怕还得回去就职。”

七郎道:“大哥已经为国常驻雄州,如今边境安宁多年无事,这孝敬侍奉母亲责任,自然该由你我代他履行。”

杨夫人喜笑颜开。五娘道:“婆婆就等着你们这句话呢!都留洛阳,阖家团圆,谁也不许走了!七郎要是能再为婆婆添个乖孙,她剩下那一小半病根儿马上也好了!”

家中没有男孙是全家人心头憾事,大郎年已半百,这传宗接代事儿只能指望正值壮年七郎。五娘脾气直率不拐弯,以为过了这么久旧事也该揭过去了,直接就说了出来。

七郎面色微变,近处杨夫人看得清楚,叹道:“这些年你们俩都不京中,我也慢慢想开了。人世变幻难以预料,我养育了八个孩儿,哪有想到四个都会走我前头?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那几个哥哥走时候都是盛年,没留下一儿半女,我可有怪过他们无后不孝?就算现逼着你生下孙儿,将来他长大了,朝廷一声令下,照样得赶赴边关血洒疆场,身为杨家男儿就得时刻有为国战死准备。你爹爹说得好,忠报国是首要,家事子孙能兼顾是上天垂怜,不能兼顾那也只得舍家为国。你边关为国忠、守御疆土,就是爹娘好儿郎,是至上之孝,而不于你有没有为爹娘生下孙子。”

母亲如此开明大义,七郎也为之动容,低下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操心了。”

杨夫人病体未愈,拉着他俩手说了一会儿话,精神就跟不上了。七郎和颖坤服侍母亲吃了药睡下休息,与嫂嫂们一道退出房外。

走出后院,门僮报说宫中太后传来口谕,召颖坤明日晌午朝会散后入宫觐见。七郎职位高,回朝需向上级报备、参加朝会,散朝后颖坤刚好和他一起去见太后。

晚间二人就住原先各自房间,大娘一直给他们留着,一早命人打扫干净,屋内装饰摆设还可临走前一样。红缨也跟她一起回来,仍睡纱橱外踏床上。早晨起身坐镜前,四娘和五娘奉命来为她改衣梳妆,她还玩笑说:“这间屋子一点都没变,除了镜子里人稍微老了一点。”

四娘笑道:“小姑年纪小,说这话太戳我们这些半老徐娘心窝子了。”

五娘正替她梳头,顺手她脸上模了一把:“听说婆婆年轻时是名动洛阳大美人,小姑相貌也不差,越大出落得越美。只可惜小姑不爱红妆,边关吃了这些年苦,脸都被风沙吹粗了。”

四娘道:“哪有,看不出来。回家了好汤好水伺候着,养上一冬明年就水女敕女敕了。来,我给你抹些脂粉补一补,免得太后看到该心疼坏了。”

颖坤笑着躲避:“去见太后而已,还要涂脂抹粉,给谁看呢?好多年不涂了,脸上有东西真不习惯。”

四娘道:“大哥和七郎都把你带歪了,花一样年纪,谁家姑娘小媳妇儿不好好打扮?五娘,来帮我摁住她。”

颖坤被按住了脸动弹不得,只得乖乖就范:“萱儿才是花一样年纪,我早过了。”

五娘道:“谁说,我们眼里看来,你跟吟芳都还是盛放鲜花。打扮又不一定要给男人看,自己漂漂亮亮高兴不也挺好?”被四娘暗中踢了一脚。

她和吟芳确实一样,豆蔻年华里出嫁,却都不得长久,再好明媚鲜妍也只能独自黯然,无人怜赏。

颖坤军中穿惯了利落男装,乍然换回女裙,裙幅曳地,走路都不利索了。四娘还要给她发髻插上金簪步摇,这回她坚决不肯任嫂嫂摆布,只取了两根银簪挽住青丝。

一番折腾到宫中就有些晚。太后与娘家女眷一向处得随意,不拘礼节,只派了随身两名内侍来接她,从宫城西侧门入。

走到太后寿康宫侧,迎面遇上另一行七八人也向寿康宫而来。打头是一名长身玉立面貌俊朗青年,二十余岁年纪,身穿牙白圆领常服,手持折扇,发髻上簪一根白玉素簪,没有戴冠,看不出来身份。

两人一照面,不由都是一愣。青年面容似曾相识,一个名字下意识地蹦到嘴边,但脑子好像突然打了结,那名字就舌尖绕着,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也盯着她,眯起眼似思索辨认。

倒是身后内侍立即跪下,口称:“陛下。”

那个名字终于从舌尖绕了出来。兆言,原来是他。记忆中青葱少年,上一次见还矮她半头,因为变声怪异嗓音而闭口不言装高深,不理会她向下俯视鄙夷眼光,总是高傲而又可笑地扬起他那尖瘦单薄小下巴,一脸别扭欠揍表情。

一转眼他就长这么高了,走到近前,她需抬起头来仰视他。牙白常服上以同色丝线绣着暗纹九爪团龙,腰间二十四銙玉带,只有天子才能用服色形制。沈兆言,当今皇帝,九五至尊,再没有人可以直呼他名讳。那些被她用马鞭扫把鸡毛掸子抽得捂着吱哇乱叫上蹿下跳日子,恍如隔世。

“杨末,是你。”他也认出她来,挑起眉用以前被她俯视眼光转而俯视她,脸上是促狭笑容,一如当年相约捣蛋搞怪不怀好意,这总算让她有了一点熟悉感,“你终于回来了。”

他举起手中折扇,往她头顶比了比。这是她从前常做动作,每过一个年,都要这样取笑他一番:“矮冬瓜,你长得也太慢了,又比我矮了一截,这样下去哪个姑娘肯嫁给你。”

八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长高,蜗居边城,数年如一日维持着相同习惯;而他已从惨绿少年变成一国帝王,亲政后他政令军令一层层传到边关,她全都奉命执行过,那早已不是她所熟知、只会上树抓鸟下河模鱼调皮捣蛋兆言。

就连如今见了面,他也不再是她熟悉少年模样。面前这个比她还要高出半头青年男子,她只觉得陌生,那是跨不回去八载光阴。

她往后退了一步,那点向她头顶折扇便落了空。她对着他深深地跪了下去,像任何一个见到皇帝臣子一样。

“臣雄州防御巡官、宣节校尉杨颖坤,叩见陛下。”

她还有另外一个光鲜头衔,先帝敕封宁成公主,开国百年第二位异姓公主,与她现低微官职并不相衬,以及关联那一段尘封过往,多年来都被刻意忽略,无人提及。

包括她自己。她甘于只做一个小小巡官,被遗忘雄州边关,每年冬月孤身纵马潜入异国月复地,去祭拜一座冷落孤坟下,不可言说故人。

宁成公主,她宁愿这四个字从来不曾存过。

玉阶冰凉,触手掌额心。四周极安静,连随侍宫人都屏住了呼吸。

许久之后,头顶上方才传来一个平稳而威严声音:“平身。”

这是一个皇帝对待臣下中规中矩语气声调。她舒了一口气,再度叩首后方站起身来。

兆言身后内侍上前一步对她躬身行礼,颖坤一眼就认出他来。那是兆言为燕王时先帝指派服侍他小黄门,名叫齐进,兆言嫌他啰嗦聒噪婆婆妈妈,总是联合她一起想各种办法捉弄他一番,再甩月兑他撒开去玩耍。

颖坤以为兆言很讨厌齐进,没想到一直留他身边。现齐进也有二十多岁了,相貌与小时候相比几乎没变,只是整个人大了一圈。齐进穿绯色衣袍,如今地位恐怕不低,她也颔首回道:“齐大官。”

齐进欣喜道:“您还记得小人。”

颖坤未及跟他寒暄叙旧,却听皇帝陛下凉凉地开了金口:“你认得他,却不认得朕了。”

她想对齐进说话全被他一句话堵住,低头回道:“臣见陛下惶遽,不敢妄窥天颜。”

折扇她眼前划过,他先一步越过她前行:“走吧,别让太后久等。”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凌晨都挣扎3字温饱线上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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