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阁的妈妈也是见过世故的人,大大小小什么场面没经历过,可此刻她真是左右为难。
今日是宁王大婚的日子,可午时都已经过了,新郎官仍躺在自己花魁的床榻上睡得安稳。宁王是什么人?前两月花满楼的事她可还历历在目,就因着一个奴婢上酒的时候打翻了杯子,污了宁王的衣袖——花满楼上下一百二十余人都给关进了死牢。那进去了,可没有出来的一天。
就是给她向天王老子借胆,她也不敢去敲宁王的门!
偏偏如今未行礼的王妃,圣上新封的镇北将军坐在她的大厅里,品着茶敲着手指要她去向宁王通报,她只推说了一个不字,剑就架在了脖颈上。
顾清翎一身大红的嫁衣坐在闻香阁的厅里,周围站了十几二十个伺候的侍婢和送亲的大臣。她往上瞥了一眼,二楼的包间清一色的紧闭,平日里莺歌燕舞、熙攘热闹的地方此刻出奇的静。
“去,跟宁王禀报,顾清翎知他日理万机,特上门来与他行礼。”
这……
厅内的人面面相觑,一个个神色为难却都是摊手不知如何解决。
送亲的礼部尚书张大人思量再三,拱手相劝,“将军此举,怕是不合规矩,不如……”
“规矩?”顾清翎一声哼笑,“自十年前我男扮女装混入军中,可就从来不知道规矩是什么。张大人,既然闻香阁的妈妈不肯替我去向宁王通报,不如你去走一趟如何?”
“如此……也好。”张大人眼看话已经说到这地步,自己实在不好推辞,只能勉强应了。抬头望了一眼而二楼各个包间,内心暗暗长叹。
顾清翎将他惧怕的神色看在眼里,仍是自顾自捧着茶盏不发一言。她在外征战十年,极少打听宫里的事。只是三年前听闻三殿下却无欢被加封宁王时,她是稍稍吃惊的。
在此之前,三殿下一直是朝臣公认的太子人选。文韬武略,仪表不凡。十五岁时临江水灾为患,三殿下构画草图疏通河道,设十三条法例救助灾民,立下大功。沉王谋反,帝都危急,三殿下率禁军不足五万人对峙城外三十万大军,几次有惊无险才能拖延战机等着她领兵救驾——
然而那次平息了叛乱,本以为圣上对三殿下赞许有加会将他立为太子,谁料论功行赏,三殿下却被加封了宁王。
之后,宁王三殿下便性情大变,生杀予夺、肆意妄为,整日醉卧烟花之地。人都说,是圣上不公,是以宁王不满。
她那时只为三殿下叹息世事无常、君心难测,怎么也想不到三年之后,她竟要嫁他为妻……
“宁王、宁王饶命——”
清翎还未从沉思中回神,二楼上便传来一声呼救。她惊得猛然抬头,却只见张大人已是整个人从二楼的横栏上跌落下来,眼看就要摔落在地!承影眼疾手快,一把上去拉了张大人安然落下。
人虽无恙,魂却给吓没了。
一介读书人从未经历过如此生死关头,清翎本想问点什么,看他这副已经眼神涣散、神智不清的模样,也不好开口。
“爷尚在休息,不如请王妃稍等片刻。等爷醒了,我再去替王妃传话如何?”
顾清翎再次抬头,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他斜倚在横栏上,一手指着下巴,长发由一根纯黑的缎带松松地系着。一袭青衫穿在他身上,磊落飘逸,配上那如清风朗月的笑意,好像九重之上的谪仙入凡。
她见过这人,是宁王的侍从纯钧。
“自然最好不过。”清翎微微抿唇一笑,拂了拂嫁衣的褶皱重新端坐,对着闻香阁的妈妈吩咐道,“茶已凉了,去沏壶热的来,再上些糕点瓜果。诸位大人一路辛苦,不如就在此休息休息。”
“是!是!我这就去为将军准备点心——”
“慢着。”清翎望着楼上的纯钧,笑意欣然,“再去备一壶纯钧大人最爱的美酒来。”
纯钧会意,越过横栏自二楼飘然而落,“王妃是要陪在下共饮?”
“如不嫌弃。”
“属下惶恐。”
闻香阁内藏了数百种好酒,不怪宁王几乎把这当了家。这一壶青竹酒,清冽甘甜,刚入口时不觉有什么,可回味绵长后劲十足。清翎刚斟了第三杯,纯钧便拦了她,“将军可不能贪杯……”
将军?听他换了称呼,清翎便停了斟酒的动作,将那杯斟满的酒推到了纯钧面前,“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纯钧隔着珠帘看了一眼清翎,虽仍是笑,眼里的神情却是认真的,“我只是想劝将军一句话,现在不嫁,为时未晚。”
见清翎举杯的手一滞,纯钧淡然一笑继续说道:“爷从不喜欢别人勉强他,将军于爷,便是勉强。爷的脾气想必将军有所耳闻,入了宁王府的门,将军定然会后悔。”
“大胆!”有随行官员听到他这话立刻拍案而起,“此门婚事是圣上钦赐,岂有你一个小小侍从妄加评论的资格?”
纯钧稍稍侧目,没有言语。
现在不嫁,为时未晚。
清翎反复琢磨着他这一句话,再抬头望向二楼处宁王所在的包间方向,难理清思绪——这门婚事,于宁王是勉强,于她便不是了吗?
许久,她举杯饮尽杯中残酒,“我心意已定,还请通报宁王。”
“是。”纯钧忽而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对清翎行了大礼,“王妃请稍后。”
话音刚落,二楼便传来了木门推开的吱呀声,一袭紫袍缓缓走入视线中。
“谁允你对她以王妃相称?”话语中隐隐有不悦,似乎还透着股冷意。
清翎站起身来,唇角是意味深长的笑容。她没有再抬头,只将双手交叠,屈膝低首,“顾清翎,见过宁王。”
“将军当真是恨嫁之心急不可待,专程跑来这青楼里,是怕我悔婚不娶?当真是不懂半点女人的贤德与规矩。”
他口吻轻蔑戏谑,说话时连余光都不曾落在那一袭嫁衣的女子身上。
清翎是早知道他不会说什么好话,也就低着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唇上始终带着淡然一笑——就是勉强了,他还能拿她怎样?
然而倏地,顾清翎猛然睁大了眼睛!
宁王瞬间竟掠至她身侧,一只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咽喉,用力之狠,像是要就此杀了她!
“将军!”
承影剑刚出鞘便已经被纯钧拦下,清翎极力抬手示意他勿要妄动。
对上宁王的视线,她竟像是如坠冰窖一般从血液里都渗着寒意。十年来,明枪暗箭她从不曾怕过,可宁王一个眼神,便让她心里一颤。
一个人是要到怎样的淡漠无情,才会在杀人的时候麻木到流露不出任何情绪?
清翎拧着眉奋力将手肘击向宁王肋部,宁王一掌推开她攻击,她便借力挣月兑了紧扣她喉咙的那只手。他力道凶狠,逼得她直往后退了好几步,一手撑在桌上,这才稳住了步伐。
“咳、咳……”清翎闷咳了几声,张了张口仍说不住话来。
其他人这才惊得后怕,宁王刚才不是在做戏惩戒将军,是真的想杀她不成?
宁王微微眯了眼,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模不透情绪,“顾清翎,你身手倒是不错。能在我手下活命的人,这些年来还没有几个。”
她直起腰来与他对视,笑意凛然,“蝼蚁尚且偷生,王爷是要杀我,我总不能束手待毙。”
宁王扬了眉看她,一步步往她的方向走,她定在原地,听着他腰间碧清玉佩摩擦着衣料的声音,右手在袖笼里紧握成拳。走至她面前,他忽而笑了,笑容倒映在她的瞳孔里,迫得她竟想低下头去避开他这份威慑。
“好,你既然等不急要与我成亲,那我就遂了你的愿,今日就在这闻香阁里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