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长,可饶是天长,眨眼也到了夏末。往前总有暴雨如注,湿闷的天气热得人刚沐浴完就又出了一身的汗,也不知什么时候,夜里醒来,竟也有了凉意。
花园里一地的残红,顾清翎在宫里向外张望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踏出了寝宫。
这天,仍是欲雨一样的灰白。
站在红墙金瓦的宫殿内,看天总比其他地方更辽源更广阔,仿佛深处囚笼一般,总有莫名的气势压得她心口沉闷。昨天清早,眉姐凑到她跟前说了一句,“听说,月颜订了亲。”
她梳妆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当下,许久也不曾反应过来,好半晌才呢喃了一句,“这样快。”
“她呀,是个聪明女子。做女人的,谁到最终不想找个好归宿,真守着一份无望的旧情过一辈子吗?她看开了,其实嫁谁,跟谁过一辈子都是一样,反正到底也不再是圣上了——只要对她好,就是最好。何况这出嫁里,未必没有一点半点赌气的意味。”
可那是个怎样明艳的女子啊……
细碎春光,剪剪花影,宛如仲春时节里娇艳明盛的牡丹,绯红的色泽韵着香气,晃得醉人。再没有比这更傲气的花了,衬得上天,衬得上龙座上一双风华惊世的眼。她月颜论长相论性情论对却无欢情深意重,顾清翎哪点比得过?
当初却无痕遣人去城郊别苑里刺杀却无欢,他站得笔挺护着那无字的坟冢,就是碑上贱了星点的血迹也那般沉痛的表情,是有多少未说完的话再说不出口?王府闲置的院子,收拾的一尘不染的桌椅书卷,他该是夜里无眠在那屋内缅怀了多少次?
往事历历在目,还有一句话,她连问自己也不敢,却无欢对月颜情深意重,顾清翎凭什么能插得进去?凭什么呢?人又不是她送出宫去的,她干嘛就觉得这么有负罪感呢?回头等月颜真嫁人了,要是他却无欢又做出一副伤心断肠的样在冷夜里喝酒,她是奚落呢还是安慰呢?
可怜把玩在手里的花还没萎呢,就让她一指甲掐断了茎叶。
李眉拿鲜红的指甲敲着桌面,忍不住絮絮叨叨,“你呀,不该纠心的事就爱瞎纠心。月颜在的时候你不快活,她走了,你又这么思来想去的也不矫情?你还真想把丈夫就让给她了?见好就收吧……你听我一句,月颜她再好你也不用跟她比,感情没了还能找回来不成?往不好听的话说,喜新厌旧,人之天性。”
顾清翎支着下巴望天,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每日早朝后,却无欢都领着太监把成堆的奏摺带来苍离宫批阅。顾清翎再横也没胆子横到朝堂上去,议政这事,不该皇后管。新晋的内功总管李德全最会察言观色,刚把圣上要用的笔墨准备好,就把按着轻重缓急归类的奏摺呈到的皇后面前。
顾清翎捧着手里那盏银耳百合粥翻着奏摺匆匆扫阅,忽而惊了一惊,“静安驸马立下军令状,不拿下月凉关以项上人头请罪?他这可真是……难得血性,真出乎意料。”
却无欢的朱笔微微洇了墨,沉吟有所思,“听闻却无忧三道圣旨令他不可出兵,风雅公主也是暗中一劝再劝,可他被我激得满腔意气,怎么也要拿下月凉关出一口气。呵……如今风雅公主左右为难,我就且等着他的死讯传来了。”
顾清翎把奏摺一扔,“死倒不至于,我只想看看这次风雅公主又要为他蠢钝的决定付出什么代价。还是让镇北军严阵以待,静安胜败与否,月凉关都必须由我们拿下。”
却无欢将手搭在椅背上,转头看她,“他不至于死?他那军令状上可是字字血泪,赤心肝胆,拿着自己的项上人头做赌。”
“你当驸马这两个字是好看的?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风雅公主要是能眼睁睁看他死,他早死了千百次了。”顾清翎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却无欢的手上,前两天还戴着的白玉扳指,这就换成了成色碧绿的翡翠,她想起了眉姐那一句“喜新厌旧,人之天性。”
她轻描淡写就又问了一句,“听说月颜定亲了,她可是做过贵妃的人,这事传到外面去,可又是千层激浪——太不合规矩。”
却无欢让她问得一怔,刚刚还在探讨国事军情,一下子话题就扯到了月颜那,还是她主动提的,让他一时真不知如何应答。
“她从来不想入主宫廷,远离战乱祸端,平平和和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才是她的心愿,如今能实现,还不迟就好。”却无欢眼底仍有迷思惘然,话里已然云淡风轻,“许她自由,才是最好。至于合不合规矩,一国之君,仅是这点事,我还是能为她做到的。”
顾清翎听得感慨,“你真舍得?”
“从前向她许诺了一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会负她。亏欠的下的,难免遗憾,也到底只是遗憾了……”
却无欢话未说完,顾清翎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你却无欢口里能说出这么酸涩苦情话,听起来真是别扭,其实想一想眉姐说的一点不错。”
却无欢哼笑了一声,拿起了杯盏斜眼觑她,“李眉说什么?”
顾清翎舌忝了舌忝勺子,话里有股玩笑的意味,“日升终会月落,四季都要轮换,哪有人心不变?”
“所以你不信我了吗?”却无欢听来不觉玩笑,反而是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双暗淡的眼看得顾清翎心里一疼,“海誓山盟,执手白头——这样的承诺我背弃过一次,就再不敢许第二次。我知道你当然不信我,顾清翎会不会变成第二个许月颜,世事人心,天意难料。”
顾清翎反问他,“却无欢就不怕成为第二个陆殊泽?”
仿佛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来了然于心,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若有那么一天,我这心口,随时准备为你挡千万支箭。更何况,我何必去比他——我们是夫妻。有些人,爱得再深,仍是相遇太早。而我们,刚刚好。”
顾清翎再此毒发的时候,却无欢就是太医也没召一个,直接把一封信甩到了地上,“跟却无忧说,我令镇北军即刻出兵!”
不过半刻之后,便有人将解药送来皇宫内。
顾清翎苏醒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猜猜,却无忧要留下静安驸马的命。”
却无忧拿手擦了擦她额前冷汗,“拿你的命换静安那么一个废物的命,怎么好像是我们吃亏了,真是可惜。”
“是可惜,对风雅公主,这是大恩。”顾清翎勉强支起身子来,就着却无欢的手浅喝了半杯茶,“她可不情愿做寡妇。”
却无欢似笑非笑,“不过说起来,我还要送他一样东西,让他欠下我一个大人情。”
顾清翎微微抬了眼。
“再半个月,就是敏舒皇后祭日,却无忧必然秘密回天离祭拜。可我要将敏舒皇后的棺椁正大光明送他,你说他会怎么想?”
顾清翎有些不能置信,“你是认真的?为什么?”
“我没有告诉过你一件事。我欠了却无忧一条命,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顾清翎啧了一声,“你是多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一个人,居然也沦落到让他去救你?”
“倒不是我,是海棠。”却无欢抬头替她捋过额发,“前几年海棠突发疫症,高烧数日不退,宫内太医一个个束手无策,就是我都差点放弃了希望。那时候,是却无忧送来了能救命的药。”
顾清翎一怔,“很珍贵?”
“把药给了海棠,却无忧可以说少活了五年。”
顾清翎惊了一惊,“他居然也肯?”
“那个人,性格从来很奇怪,他把药送到我手上的时候只说海棠于他有恩。我事后也问过海棠,所谓的有恩,也不过是有一天却无忧亲手扎了一只风筝,海棠看他拿着风筝发呆就自己跑去帮他把风筝放起来——也不过是这样的小事,找个宫女太监都能做的事,海棠替他做了,他就把五年的命给了海棠。”却无欢说着都忍不住笑了,“有时候不知道他图的什么,索性拿他这个性子探探路。”
顾清翎当然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做好人,“那你找他要什么?我记得,你可是一心要他死的。”
却无欢说来淡然,“也就是一时兴起,想听听敏舒皇后的事——堂堂一国皇后的双生子,居然是别国的血脉,你不好奇?”
“我以为你知道!”顾清翎几乎是惊得月兑口而出,“我当然是好奇,可是看你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不仅淡定甚至还绑了风雅公主威胁却无忧,我还以为你……”
“这件事,可以说是天离国耻,父皇自然不会说。更别说其他知情的人,大概不是说了怕掉脑袋,就是已经掉脑袋了吧。所以这件事,我也只是知道这么个结果而已——具体是如何,我还等着却无忧来给我解释。”却无欢苦笑着摇了头,“我的父皇啊,一生在这帝位上叱咤天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顾清翎用了四五天才缓过来,却无欢一直对恒云配毒的手段啧啧称奇,“你说是配出见血封喉的毒药难呢?还是配出这样虽然毒不死人,也要分三次服用解药的毒难?”
顾清翎斜着眼看他,“你知道一定毒不死我?”
“不知道,却无忧说的。”
顾清翎抬眼望了一眼他,“却无忧已经到了?”
“就在天陵,走吧,随我一起去见见他。”
看却无欢难得如此兴致,顾清翎反倒有些说不出是怎么滋味。天启帝是如何背叛了无欢的母妃,大概就像一根刺扎在却无欢心里。不论他的父皇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他仍然执意仿佛只有见证同样的背叛才能甘心。
何必呢?
比起上次见面,却无忧更瘦了些,整个人看起来疲累而孱弱。打仗从来就是件费心费神的事,怀临一国百年来不得机会休养生息,经此一役又是元气大伤,若不是因为实在输不起,大概却无忧和风雅公主,是绝对不会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让三嫂受了些苦,无忧在此赔罪。”却无忧见了她,首先敛了袖子低眉一笑,“若是天离不肯出兵,我怀临必是要败的——同盟之谊,全靠三嫂维系。”
顾清翎从来不懂却无忧是怎样的一个人,绝对是说不上善良的,心狠手辣倒也不至于。尤其是现在立场如此微妙的情况下,他还肯冒险来天离,仿佛是清楚却无欢不会把他怎么样——到底这两个人是怎么想的?
却无欢径自就挨着陵寝坐下,瞥了一眼合葬在一起的天启帝与舒敏皇后,对着却无忧说,“我是来听你说故事的,战事紧的很,我不想浪费时间。”
却无忧笑了笑,不慌不忙,指缘拂过碑上朱红色舒敏两个字,似乎是低头叹了一声。
“我知道你想听什么,可于我来说,天启帝不过是这故事里最微不足道的存在。”
“而我,不免敬佩我的母后,她一生只爱了一次,便爱得如此磊落潇洒。”
“吏部尚书的千金啊……能歌善舞,容颜出众,仿佛生来就注定是皇家人。然而外公领着一派重臣却有自己的计划,那一年天离与怀临之间无生战事,怀临帝君为示两国交好,应邀前来天离选妃。彼时天锐帝,你的爷爷许下诺言——天离皇族内未嫁女子,皆许怀临帝君挑选为妃。选妃那一日,大殿之上百花绽放,独吏部千金艳压群芳。我的父皇与母后,便是那样一眼就看到了彼此。”
却无欢忍不住呵了一声,“说故事就说故事,说得那么矫情做什么。”顾清翎向着他瞥了一眼,示意却无忧继续。
“本是两情相悦的事,更别说对怀临与天离相交有百益无一害,吏部尚书一派的重臣们乐见其成,已着手开始准备如何促成这一桩美事。然而朝堂上却是暗潮汹涌,以兵部尚书为头的一派根本不屑于怀临交好,从来主战。也就是在这时候,你的父皇开始拉拢兵部,伺机破坏选妃——后来的事,你们都该知道。兵部暗中下令驻守边境的兵士向怀临挑衅,引得怀临将士回击,结果祸连天离边镇百姓。天锐帝为之震怒,将怀临帝君软禁在禁宫内,一时间两国剑拔弩张。”
却无欢想起了什么,点头,“这件事,一直是众说纷纭,早年间谁也不知到底怀临帝是如何从守卫森严的禁宫内凭空消失的。为这件事,当年死了不少重臣。”
“我若是告诉你,当年是我母亲孤注一掷拿自己当筹码将他从禁宫中救出呢?”却无忧笑了笑,目光仍是停留在“舒敏”两个字上,“乔装成羽林军混入宫内,再拿着吏部的令牌通过了层层关口,没想到达宫室的时候,正遇上五皇子预将怀临帝密杀——刀都抵在了我父皇的颈侧,硬生生让我母后阻下,不为别的,只因她向五皇子许诺,放了怀临帝,她便下嫁。从此五皇子可掌控兵部吏部两派势力,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太子之位。啊……五皇子,你的父皇,天启帝。”
却无欢听得明白,“太子之位就这么近在眼前了,难为我父皇还稍有犹疑。”
“你父皇本来不信一个女人能有那么大能耐,是以他亲自去吏部尚书府上提亲,仗着兵部势力为靠山,以为能轻易娶回了我母后,那放不放怀临帝又有什么干系。他想得天真,大队人马带着彩礼到了吏部府上,看见的却是我母后拿着匕首站在正厅候着他。”
顾清翎的神色微微变了变。
“放人,今日就嫁。不放,这匕首就会插在我心口,我父亲定会为我报仇。我敢赌咒,五皇子此一生都与太子之位无缘——后来的结果,你们也都知道。”
却无欢此时已是一脸蔑视,“哈哈哈哈……可惜我父皇尚不知道,娶回来的女人早已非完璧,甚至已经怀胎。”
“他不知道,甚至不在乎。可我母后对他恨之入骨,若不是他手段卑鄙,她早已嫁入怀临。是以她态度强硬要将你母亲贬为妾不说,还逼得你父皇亲手将结发妻子打入冷宫。听说天启帝为此歉疚一生?咎由自取,因果报应。”
顾清翎听得入神,却对这些不怎么在意,只是追问,“那后来呢?舒敏皇后就这样生下了你?”
“母后是后宫之主,步步为营。她嫁入宫内时已怀胎三个月,幸而身形瘦小还能瞒得住,碰巧云妃精心算计,她就将计就计,伪装成早产,生下一对双生皇子。那一夜,母后用尽一切手段将其中一个孩子送去怀临,另一个便留在天离。无忧无忧,她仍期冀我此生无忧。”
“……可惜天意,她还是因为难产而死。幸而我皇兄被安全送到了怀临,没有辜负她一番苦心。可是我与皇兄生来就有重症,继位为帝没有几年便过世,皇姐风雅公主为稳定局势才谎称皇兄身体不适无法主持朝政,日夜计划将我接回怀临。”
顾清翎听得连声叹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天启帝竟不知道你非他亲生?”
“他当然知道,可是有吏部那一派护着,他也不能怎么样。何况却无忧生来就身体羸弱,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拿锦衣玉食供着就好,何必徒生枝节。”却无欢听罢后只起身拂袖,“我还有事,清翎会送你出宫。”
等却无欢走后,顾清翎才幽幽说了一句,“我真看不懂你们。”
“再难解的毒,倾一国之力也未必不能为三嫂续命,偏偏那么轻而易举就对我妥协撤兵?”却无忧从片刻前的深思里缓过来,回复了清风朗笑,“三嫂该知道,他不想跟我打仗。”
“天启帝曾经对我说过——除了无欢,他还有两个可争帝位的儿子,希望我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虽非亲生,到底二十年养育。我想他这心思,无欢自己也是知道的。自天启帝去世,与他血脉相连的,除了海棠也就是却无封了,更别说你还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或许从一开始,与你怀临联手对抗恒云就是他的最佳选择。”
“三哥这个人吧……从来都是好人,他不想与我为难是显而易见。三嫂不懂,再怎样无情刻薄的男人,一旦成了家,心里总会软下去几分。”
顾清翎掩着嘴笑,“也只有你敢说他刻薄。”
却无忧笑得意味深长,“三哥心里,装的是家国天下。家排第一,从来如此。”
顾清翎也说不出,什么时候起,却无欢早已经不是从前的宁王三殿下。
却无忧在舒敏皇后俯首屈膝,不曾多说一个字,但其中深意,顾清翎也能体会三分。
不计生死,逾越礼数,再不能相见的人,注定无果的感情——舒敏皇后在却无忧心中的形象是怎样越来越清晰,大约,为的都是风雅公主。
让却无忧把舒敏皇后的棺椁带走,说来的确荒唐,是以顾清翎好容易才瞒了皇陵内上上下下的人把却无忧送走。临行前,却无忧特意说了一句,“我也不过只剩两年的命,我曾许诺三哥,临死仍会立下诏书,坚守怀临与天离的结盟。风雅……皇姐定会顺从我的意思。至少,怀临会与天离联手直到恒云灭亡。”
……无怪却无欢对恒云不加防备,却无忧这样的人,许下承诺从来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