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重阳。
她特意备了清茶请了那群已经头发花白的老臣们在寝殿里坐了坐,虚的客套转了一轮,金漆檀木的食盒里呈了她亲手做的点心让太监们拎着一个个陪着老臣们出宫回府,场面才算做足。前方战事尚紧,却无欢的意思是,宴请的事就免了,随便给点恩赏就行了。
她是从来不习惯做这些事的,总是眉姐劝着她,皇后这位子是白坐的吗?她没办法,只盼着海棠早点回来,仍然是一颗心惦记着镇北军的战事。大约都三五天了,前线的战事却无欢提都没跟她提过,总让她觉得哪里不对劲。
李眉刚到她的寝宫,茶都没端上就看出她心思来了,“折子都在殿里搁着呢,你想看就去看呗。”
顾清翎这才明白了点,“那果然就是有事瞒着我了?”
李眉眉头一皱,忙拿食指在唇上一比,摇头,“我可什么都没说。”
顾清翎三两步走过去,挨着李眉坐下来,凑上去问,“能告诉我的事他从不瞒我,这次……”
李眉叹气摇头的,一脸为难,“他都不告诉你,我还能说?”
“你不告诉我又来提醒我?不是小事啊……”顾清翎喃喃自语着,回想她之前看过的折子,静安驸马如何久攻不下,镇北军如何险中求胜,陆殊泽她是了解的,行军打仗的事只是粗浅知道一点——那还是早当年跟着她在镇北军里当小兵耳濡目染的。凭他,能让怀临、天离这一仗打得这么艰难?
恒云那个守城的人,非但熟通兵法心思缜密,且与她关系非常到足以让却无欢忌惮。
她想也不想就直奔着大殿去,恨恨地咬牙——回天离的马车上她就看了传给却无欢的密信,却无欢挑动恒云几位大臣暗里要把陆殊泽拉下台,那是他们政权里的争斗她都不管。唯独她想都没想过,陆殊泽在恒云多年步步为营自然是有兵权在手,却无欢无论如何要断其臂膀!
他真是瞒得她好!
半点风声也没露给她!
气势汹汹踏入正殿的时候,一帮臣下正你一眼我一语争论时政,却无欢自顾自听着,手里捧了本折子。有机灵的大臣见她来了,忙着行礼,恭恭敬敬的笑意还没流露半分,就被顾清翎眼里的怒气震住,半天没敢吱声。
却无欢抬了下眼皮,把折子一合上,群臣意会,慌慌张张行了礼不敢多留片刻就走。
他瞥了她一眼。
裙角是金丝红线绣的凤凰,一根线劈出十几道来,落着细细密密针脚,光泽万千。可惜让顾清翎这一路莽莽撞撞的走,拉了好几道口子不说,姹紫嫣红的百鸟也都沾了灰蒙了尘。
“不许去。”
“凭什么?”
“政局不稳?”
“那就不管战事紧急了?”
却无欢再一次抬起头来,凝视她的眼里不知暗藏里多少汹涌,“捷报连连也叫战事紧张?”说着,他随手把折子扔到她脚下,“半月前承影连打了九场胜仗,把陆殊泽困守在恒水河,恒水是恒云立国之本,过了这条河便是长驱直入!何况怀临也知道此一战能改写乾坤,风雅公主日前亲自赶到阵前督军,有她在,还要我天离的皇后冲锋陷阵,恒云的面子也忒大了点吧?”
顾清翎被他说的哑口无言,思量了一会,还是说,“不行,我一定要去。”
却无欢仍是重复,“不许去!”
“凭什么?”顾清翎眼尖,三两步走上去,一把扯出案上夹在各色奏折里红皮的那本,“海棠那边的消息你自己也看了又看,现在守着恒水关的那个是我弟弟,你凭什么不让我去!”
陆殊泽当然没有与镇北军对阵的本事,恒云这次的大将军,是顾清羽。
早前的恒云的时候,陆殊泽只跟她说,清羽好的很,年纪轻轻就屡建战功,他日定能成为他朝外执掌兵权的左右手。本来不曾细想,恒云里大将如云,更有父亲当年同僚,始终是轮不到清羽出战的。如今她的镇北军都要打进恒云的门口了,陆殊泽当然要把清羽派出来,赌的就是她顾清翎还念着手足之情绝不敢妄动——顾家只剩清羽一条血脉,他要是有什么万一!
“跟恒云交战的第一日你就该知道会有这一天,我已经传令给承影,要留顾清羽一条命,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陆殊泽早前把他藏着掖着,现在倒知道派他出来领兵了?他们图的是什么你比我清楚,还不是为了激你,这也有上当的吗?”
顾清翎站在原地不言不语的,一双眼死死瞪着却无欢,就是不肯妥协的意思。
却无欢知道自己语气重了些,又缓了几分,“或者不如,我让人潜进关内劝劝顾清羽,许他功名利禄。要是你愿意,往后划了恒云半壁江山给他封候封王也都没什么,你们到底是姐弟,论利害关系,总比君臣更亲些。”
顾清翎神色始终复杂,自小就离国,恒云在她印象里不过寥寥数人,提不起什么舍不得的心绪。唯独还是记挂至亲安危罢了,现在让她回想,清羽也不过是那个哭着鼻子找姐姐要糖吃的孩子,怎么想得出现在该是怎样一个指点沙场的将领。
陆殊泽其实也非那种拿着她的亲人刻意来戳她软肋的人,否则交战当日他若是拿云姨做靶,她定会让承影折了镇北军全军弓箭。那个孩子啊,大概是长大了吧,知道什么叫不论亲疏只当报国,越是知道此战难胜,越要以身殉国才能显得大义凛然。
简直和父亲一个性子。
却无欢见顾清翎还是不说话,只得叹气,“你该知道,两国交战就是如此,留不得什么后路。你要是再不忍心,索性让镇北军先撤下来。由风雅公主领着怀临大军对阵陆殊泽,我看也无不可。”
顾清翎突然笑了,“说不打就不打,说撤兵就撤兵,天下间有你这么任性胡来的皇帝?”
仗着殿内无人,却无欢索性把她拉上了王座,空出半张椅子给她,“说吧,你从离都赶到恒水关最快需要多久?”
顾清翎略略思索,“二十五日左右,怎么,这又是让我去了?”
却无欢提起朱笔就在奏折上写“撤军三十日,恒水关二百里外扎营”搁笔后,还凑上去问她,“可满意了?不如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便走,虎符也交由你带上。”
顾清翎知他这是心里闷着一口气,可也只好顺势领了情,“镇北军里,我一句话就能抵得上你这半个虎符,带着累赘。”
“你这一走是无事了,我又得被朝臣们人前背后念叨一句昏君。”说着,还不免笑了笑,“人都说夫为妻纲,我可一点看不出来你对我有半点顺从。”
顾清翎往他肩头蹭了蹭说,“不如我这次把恒云的国玺一同带回来可好?”
“那倒不必。”却无欢将折子塞进她手里,嘟囔了一句,“完事了赶紧给我回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行军打仗的事不用你,少在镇北军里厮混。”
她笑盈盈的收起奏折,“是——臣妾领旨。”
“你呀,哪有一国的皇后像你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也太突然了,我看普天之下怕只有圣上才能这样容你。”跟着顾清翎匆匆收拾就出了离都,李眉一路都在念叨,“真是,不过是去殿上走了一趟,回来就这样急匆匆的要走。”
顾清翎只笑不言语。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她恨不能为之倾尽所有,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对她全部交付,她懂,这世上只有一个却无欢。能嫁他为妻,是上天何等眷顾。
天离与恒云十来年不曾交战,通商贸易也有往来,尤其西出恒水关是粮商、布商向天离运输货物的唯一路径,是以这条路一路平顺。只是休憩在客栈、茶寮里,难免要听掌柜的抱怨一两句,往常就靠来往商客们照顾生意,如今打起仗来,可得另谋生路了。
顾清翎心里清楚,恒云不是只纸老虎,能气势汹汹打到恒水关已经是难得了。仗的还是恒云未曾料想天离会突然倒戈,待陆殊泽整顿一番,未必不能重振旗鼓。再这么打下去,真是为难了百姓。她难得想啊,还是宫里好些,是战是和不过手一挥的事,想着她就摇头笑了笑——做皇后也挺好的。
这次轻装上路,顾清翎只带了李眉一个人,却无欢是本打算让她带五百轻骑的,她推月兑说不必,太扎眼了。虽说是记挂她安危,她素来是倔,千军万马里厮杀出来的,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他也拗不过。可话是这么说,直到她马不停蹄走了数十日,才发现竟还有羽林军暗暗地跟随在她们之后护卫。
“好歹是圣上一片苦心,你把他们赶回去指不定圣上给他们治个什么罪呢。”
知道李眉说的是实话,她只得默许。连日都是秋高气爽的晴天,比预期更提早了两日到达恒云境内。与她想象中不差多少,天离与恒云交界处的几个大村庄早都没什么人了,她熟悉这股战乱之后的空旷与焦灼。这几场仗,恒云怕是损失惨重。
这天刚刚日落,羽林卫统领却前来参见,更呈上密报,“圣上有言,镇北军传来加急军情一定要呈予娘娘过目。”
顾清翎难免皱了眉,承影的性格她是知道的,从来报忧不报喜,也不知是从谁那学来的。思量半天,还是怯怯的不敢看,硬是推给眉姐一字一句看完了,再转述给她听。
李眉粗粗看了看密报,忙说,“你安心,清羽无事。”
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她这才问,“那是怎么了?按理镇北军已经退兵扎营,前线应无战事才对,是怀临?”
“猜得不错,怀临出大事了!”李眉把密报仔细又阅览了一次,说:“重病垂危数年不曾露面的怀临帝突然重掌朝政,该在怀临掀起怎样的风浪,这些你是能想到的。这些年风雅公主表面上维系着党羽干系一派太平,背地里有多少人等着篡权夺位,若她不在了,怀临当如何?”
顾清翎大吃一惊,“什么叫若是风雅公主不在了?她不是正在恒云关督军吗?”说完才好似惊醒一般,试探性问,“她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李眉不急不慢地解释着,“镇北军撤军的第二日,风雅公主就下令怀临发兵进攻,可是顾清羽早有准备,怀临不但大败,且败的狼狈。按理本该是休兵整顿,怀临却想趁此恒云不备,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搏个九死一生。风雅公主也曾亲自前往镇北军大营,左右相求承影再呈报一封奏折劝天离出兵,可是承影也替你顾忌着顾清羽的关系,婉言相拒。后来说是当夜里雷雨滂沱的,具体的情形打探不出,只知道恒云和怀临打的很凶,杀声震天,镇北军大营里上下都是一夜警戒着。再传来的就是静安驸马中箭坠马,风雅公主不顾安危冲上了战场的消息……”
顾清翎听了都不免再惊了惊,“那风雅公主如今怎么样?”
“军医照料着,但是情况恐怕不乐观,不知还能撑多久。这个情形,看着就是等死了……”李眉说着都不胜唏嘘,“那么一个聪慧多谋的女子啊,何苦为了一个不成器的男人把命都赔进去了。你说她这样着急的打这一仗,图什么呢!”
李眉不懂,顾清翎却心知肚明。恒云退兵不打,是顾忌着她和清羽的关系,加之天离有却无欢在,朝堂上何等稳固。可怀临不能等,早一日拿下恒云,却无忧才有喘息的机会。这一仗不打都打了,绝没有再半路撤军的说法的。若是战事拖个一年半载的,不说他能不能活到那一天,恐怕怀临当改朝换代了。
风雅公主是深知这一点,才不得不打这一仗,多少年忍辱负重,殚精竭虑保下来的江山,实在是不能眼看着倾颓的一天。当初怀临进攻天离,赌的是却无忧能不能从却无欢手上抢了天离的江山,何其艰险的一步棋,虽论不上输赢,也是大大消耗了怀临的元气。如今若不能拿下恒云,怀临那帮觊觎了朝权太久的臣下们,对着一个重病的皇帝,一个孤身临朝的公主,还能有多少忌惮?
每每都是兵行险招,风雅公主——大概是真的已经无计可施了。
她突然为却无忧难过,上一次所见的却无忧比早前病的更重些了,拖着一个躯壳支撑着那个风雨飘摇的怀临——若不是为了谁,何以为继。
再回过神来时已是夜幕四垂,秋风里瑟瑟冷意,她却再次牵起缰绳一跃上马,“眉姐,上路!我要赶去怀临大营见风雅公主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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